“不必如此，有事直說無妨。”門神大爺連忙將其扶起。

“老神仙，我遭遇橫禍身死，現今已有十年了。十年之中，我思念家中親人，但又沒有勇氣去看他們。如今我將要永遠離開這世間了，想最後再去看他們一眼。”

想來人最終離去之時，最放心不下的，永遠是自己的親人吧。

聽了此話，我們都是一陣沉默。良久之後，門神大爺歎息了一聲，“生離死別，是人世間最悲苦之事。你確定要回去探望一番？”

“哪怕是回去看一眼，我也瞑目了。老神仙……”水鬼作勢又要下跪，門神大爺卻早已用手將其扶住。

“好吧，我們就陪你走上一次。”門神大爺沉吟了片刻之後，最後終於開口。他伸手一揮，我隻覺得自己的身子猛然一輕，然後整個人都輕飄飄地懸浮了起來。看看小夥伴們，也都浮在了半空之中。

門神大爺立於原地，伸手將掌心的陰陽梭拋起。這法寶當真神奇，迎風見長，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經從兩寸來長變為了兩三丈之巨。這麽大的一艘船，就這樣靜悄悄地懸停於半空之中。門神大爺腿腳微動，就向上飄進了大船裏麵。他立於船舷，朝我們揮了揮手之後，我們的魂魄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也紛紛落在了船身之上。

站在這個一丈多寬，三丈多長的龐然大物之上，我們忽然都生出一種不真實之感。四下望望，隻見船體寬敞。正中一個船篷，有門有窗，儼然一座小型的木屋。

“你家在何方位？”門神大爺問已經目瞪口呆的水鬼。“在……在那邊不遠處。”水鬼用手指了指，眼中流露出期待之色。

門神大爺點了點頭之後，口中念叨了一番。腳下的木船忽然抖動幾下，然後朝一個方向激射而出。事先沒有心理準備，我忍不住“啊”了一聲。就這樣，烏黑的大船如幽靈一般在黑暗中穿行，平時看起來都十分高大的樹木此刻已盡數在我們腳下。

沒過多久，前方地麵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亮光。再走得近了些，我們才看清是一些人家的燈光。“是否就在那裏？”門神朝前方繁星似的亮點指了指。水鬼沒有說話，隻是輕輕點了點頭。

陰陽梭無聲劃過，在水鬼的指點下停在了一所二層小樓的上方。上下兩層樓裏都有燈光透出，在寒風呼嘯的黑夜裏，這燈光顯得是如此的溫暖。那個水鬼看見燈光，卻是不住在木船的甲板上來回走動。他時不時望望那燈光，眼中有不盡的期許，又似有絲絲顧慮。也許，這就是近鄉情更怯吧。

此時水鬼已經被鬆了綁，門神大爺說等押解他進入陰間的時候，再給他綁上。

“去吧！”門神大爺走到水鬼的身邊，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水鬼神色複雜地看了門神大爺一眼，然後慢慢走到了甲板邊緣。此時我們都站到了那裏。門神大爺輕輕抬手，我們都從陰陽梭上飄落。穿過窗戶，大家盡數落於二樓房間之內。

床邊一張長長的桌子，桌子上趴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女孩子大概有十二三歲，小男孩也就十歲左右的樣子。在昏黃的燈光之下，兩個小孩都趴在桌子上寫作業。

看到這兩個小孩的一瞬間，水鬼忽然掩麵，淚水從他指縫間流出。

“姐姐，這個題怎麽做？”小男孩忽然抬起了頭，問他的姐姐。小女孩將頭湊了過去，然後給小男孩講解。小男孩聽完講解，說了聲“謝謝姐姐”之後就繼續做題。忽然，他手中的筆停了下來，看了小女孩一會兒之後，他這才說道，“姐姐，你明年是不是就要上中學了？”小女孩臉露微笑，“是啊！”

“媽媽說中學在很遠的地方，那不是沒人教我作業了，我也不能每天看到你了？”小男孩歪著腦袋問道。

“沒事，到時候我會每星期回來呢。你有不會的作業，還可以問媽媽。”小女孩上前摸了摸她弟弟的腦袋，“我到時候上完中學還要上大學，然後掙錢給你和媽媽花。這樣媽媽就不用做兩份工作，每天這麽晚回來了。你說好不好？”

“好！”小男孩一臉的幸福笑容。

“嗚嗚……”水鬼開始掩麵哭泣。他哭聲悲戚，聽得我們都心中惻隱之心大起。雖然在我們聽來，水鬼悲鳴的聲音很大。但是屋子裏的兩個小孩，像是什麽也沒聽到一般。

哭泣了片刻之後，水鬼輕輕上前，雙臂顫抖著，將兩個小孩子抱在雙臂之內。他背朝著我們，身體不住抖動，看來還沒有止住哭泣。若是在平時，看到如此景象，肯定是十分詭異的場景。但是眼前的這一切在我們看來，卻是無比的溫馨。

看見眼前的一幕，幾個女孩子的眼眶全部紅了。

門神大爺走上前去，拉開了水鬼，“你們現在已經陰陽兩隔。長時間待在孩子身邊，對他們的身體不好。”水鬼聞此，用袖子抹了抹眼淚，依依不舍地朝後退了過來。

“姐姐！看，一隻蟑

螂！”小男孩喊了一聲，然後抓起一本書，就要拍了過去。小女孩輕輕將他手中的書拿開。她拿出一張廢紙，靈巧的雙手輕輕一抄，就將那隻蟑螂抄到了紙上。然後她輕吹了一口氣，將蟑螂吹出了窗外。“讓它找自己的媽媽去吧！”小女孩拍拍手說道。

“多好的孩子啊！”門神大爺扭頭看了看水鬼，“這是在給你積福啊！”

水鬼仍在抹著眼淚。他一步一回頭地走向了樓梯口。深深地凝望了那對小姐弟一眼之後，水鬼猛地回頭，轉身走下了樓梯。他在前麵帶路，我們跟隨著他拐進了右手邊的一個屋子裏麵。

屋裏陳設簡單，靠裏牆放著一張大床。**一位老婦人半坐半躺地靠在牆上，她身前坐著一位三四十歲的女子。此刻那女子正端著一個大碗，往老人口中喂東西。那碗裏的**黑乎乎的，看來是中藥之類的東西。

“阿琴啊，我自己來喝藥，你去照顧那兩個孩子吧。”老人強自坐起了身，去拿女子手中的碗。女子又輕輕將老人扶靠在牆上，“媽，我說了我來喂你！那兩個小家夥在做作業，不用看著。”

水鬼站在屋子中央，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過了許久之後，他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就這麽淚眼婆娑地，看著女子給老人喂藥。

“呃，我先出去一下！”盧勇眼圈微紅，走出了屋子。

屋子裏麵，老人正在說著話，“阿琴啊，這些年多虧了你啊！小五失蹤之後，你爸又不久去世。從那之後，家裏都靠你一個人撐著……我們全家人都虧欠你啊！”老人斷斷續續地說著，時不時抹一把眼淚。

“媽，你別說見外話。現在孩子們都長大了，都好好的，你也不用擔心什麽……”女子不住安慰著老人，時不時給老人捶下腰背。

嗚嗚，水鬼早已是泣不成聲……

不知站立了多久之後，門神的聲音響了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這就走吧……”水鬼聽到此話，身軀猛地一震。他朝門神大爺緩緩點了點頭，然後來到床前。撲通一聲，他跪倒在**老人的身前。他的眼淚奔湧，不能自製。砰砰砰，朝老人磕了幾個響頭之後，他猛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門。

“陰陽兩隔，永遠是如此的無奈。早知如此，何必回來。徒增煩惱啊！”門神大爺口中輕輕歎息了一聲，也跟著走出了房門。

水鬼站在外麵，背對著我們，可能他已經沒有勇氣回頭看那座散發著溫暖燈光的小屋了吧。再細看之下，他的肩部在不停地**。我們都默然站在那水鬼身後，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良久之後，水鬼的身體停止了抖動，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老神仙，謝謝你了。我們走吧。”

門神大爺聞此，也沒有說話。他伸手一指，我們幾人連同水鬼一起，都飄然來到了陰陽梭之上。不知為何，此時的氣氛有些壓抑，大家也不如何說話。

“我們這就出發，大家都跟我來艙內吧。”門神大爺帶頭走進了那個小木屋一樣的船艙。我們都跟著門神大爺，魚貫而入。裏麵空間頗為寬大，容納十來個人不成問題。更可貴的是，裏麵還有桌椅長凳，真是人性化的設計啊。我一屁股歪在一把椅子上，準備閉目養神。

“你，起來！”門神大爺踢了我一腳。“有事嗎，師父？”我問門神大爺。

“那是我的位子！”門神大爺吼道。“這……”我十分無語，心想難道這椅子上還寫著你的名字？

“沒看到這裏麵隻有一把椅子嗎？當然要給師父坐了！”趙淩月也瞪了我一眼。我無奈，隻好挪到了一把長椅上。

經這麽一鬧，剛才的壓抑氣氛仿佛衝淡了不少。

門神大爺坐於椅子之上，口中開始念念有詞。陰陽梭四周驟然一暗，隻剩下小木屋裏麵還有一點光亮。轟隆隆一聲巨響，陰陽梭巨大的身軀向高空升起，然後以飛快的速度朝著某個方向激射而去。

我們坐於小木屋當中，都不說話。小木屋窗外是濃濃的黑暗，我們也不知道被帶往哪裏。呼呼，嗤嗤，唰唰，各種奇怪的聲音在外麵響起。我心中忐忑不安，不敢去看外麵的情形。

小木屋內時而顛簸，時而平穩，大家都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我心中暗想，乘坐宇宙飛船飛向太空的時候，應該也是這種感覺吧。不同的是，人家是上天，而我們是入地。

不知過了多久，靜默之中，大家都感到船身輕輕一震。門神大爺站起身來，對我們肅然說道，“到了！大家都跟我下去吧。記住，等下趕路之時，不可離我左右。”還未走出小木屋，門神大爺突然轉身，伸手朝水鬼一指，那水鬼立刻變作了五花大綁的樣子。“看在肖三麵上，剛才未捆綁於你。但是到了這地府之中，卻不得不如此了。”

“謝謝老神仙了。”水鬼向門神大爺鞠躬。門神大爺未說什麽，當先走出了小木屋。到了外麵，我們都吃了

一驚。眼前昏暗一片，也看不清遠處的情景。陰風陣陣，從前方吹來，冰冷入骨。風中時不時摻雜著一兩聲慘嚎，聽了之後令人不禁毛骨悚然。

我噌的一下子竄到了門神大爺身邊，“師父，我來扶著您，別摔倒了！”

“喲嗬，今天怎麽如此殷勤？”門神大爺問我。“這裏這麽黑，這不是怕你老人家眼神不好嘛。”我訕訕地答了一句。話剛說完，腳下踩到了一個圓滾滾的東西，我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後麵有人笑出了聲，這是誰，沒良心的！

骨碌一聲，那個圓呼呼的東西滾到了我眼前。這裏光線太過黑暗，我仍舊看不清楚。於是伸手去拿，嗯，圓球上麵兩個孔，正好兩個手指放進去。忽然一道亮光閃過，我忙看向手裏的東西。一個慘白色的骷髏頭，帶著兩個黑漆漆的眼洞正盯著我。

“鬼啊！”我一把將骷髏頭扔開，連滾帶爬地回到門神大爺身邊。門神大爺見此，隻是冷笑了一聲。

剛才那束亮光不知從何處而來，照在一麵山壁之上。也不知這裏為什麽會有山壁，我隻看到了那上麵歪歪扭扭寫了三個字。再往下麵是一個門洞。

“鬼……門……關！”我身後的潘曉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那三個字。聽她這麽一說，我頓時雙腿發軟。

“走吧。鬼門關一過，就正式到了陰界了。”門神大爺仍舊走在前麵，從門洞走了過去。我猶豫了一番，連忙跟在盧勇身後也走了進去。

進入鬼門關之後，前方仍是黑暗一片，隻有一條彎彎曲曲的散發著慘白光線的小路延伸到遠方。

“這就是黃泉之路。過了此路，再無回頭的可能。”門神大爺繼續在前麵給我們做免費的導遊。這裏的陰風小了很多，但是鬼哭狼嚎的聲音卻更加明顯。水鬼跟在門神大爺的身後走著，腳步沉重之極。

沿著黃泉路走了一段時間，前方忽然出現了一條小河，河麵上橫跨了一座小橋。橋身很窄，散發著亮光。看見此橋，我忽然想起了陽間的小石橋。和小石橋不同的是，一陣陣黑霧不時從橋身上彌漫而過，看起來可怖之極。

沒有黑霧飄過的時候，可見遠處的河麵上有一片鮮紅的顏色，也不知是什麽東西。在小橋的對麵，隱約可見一個涼亭。再往後看去，勉強可以看到有一座高大的城池屹立在河岸。雄偉，高大，壓抑，是這座城池給我的感覺。

麵對如此的景象，我們都跟著門神大爺默不作聲。水鬼走路時腿部已經開始微微顫抖，看得出來，他是在強忍著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老神仙，”水鬼突然停住了腳步。“什麽事？”門神大爺問。

“我真的不能再回去了麽？”此時的水鬼精神恍惚，似在自言自語。

“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今生之事就算了結了！”門神大爺臉上仍是肅穆無比，“生而為人，是幾世修來的福分。人生在世，不去珍惜父母之情，夫妻之情，親友之情，此生算是枉過矣。”

“老神仙，我有一個不情之請？”水鬼忽然跪倒在門神大爺跟前，雙眼流淚，不住地磕頭。

“你是放心不下你的妻兒？”門神大爺低頭問他。“正是。”水鬼回答。

“放心，說不定他們都是有福之人呢！”自從來到陰界之後，門神大爺難得地笑了起來。

“吱呀”一聲，對麵城池的一扇門打開，從裏麵走出兩個身影。“司徒使君，你押解的魂魄是否已經到了？”對麵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過來。

“枉死水鬼在此，我這就讓他過去。”門神大爺高聲朝對麵喊了一聲。他鬆開了水鬼的綁縛，對他說道，“你這就過橋去吧。對麵自有人接你。”

水鬼淚流，他朝門神大爺點了點頭，一步三回頭地往前麵走去。

過得此橋，今生為別！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老母，再也看不到賢妻，再也看不到一雙乖巧的兒女。一切的記憶，都會如眼前的煙霧，隨風飄散。

想到水鬼的家人，我又想到了方誠和雪姨。方誠，一個獨自承受著二十年相思之苦的人，一個肯為了自己所愛而粉身碎骨的人。他若活著，應該會跟雪姨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吧。

可是生活中沒有如果，既然雪姨已經找到了她今生的伴侶，那就祝福她吧。

前方，水鬼那孤獨的身影仍在踟躕而行……

生若死，死若生；生生死死，皆非人能定。至此塵緣了，不知何日又複生。縱有幸，來生再見，擦肩路人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塵緣至此了，且惜今生……

一陣飄渺的歌聲傳來，直入我們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此時那水鬼已走到了橋中央，層層迷霧之中，他突然轉身，朝著我們搖搖一揖……

腦海中閃過水鬼那雙可愛兒女的麵容，接著是方誠流著血淚喊著小雪快走的畫麵……

我眼睛發澀，忍不住低頭。無意回首，隻見所有人眼中，都已湧滿了淚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