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少年遊 第三三二章 經筵 (中)

“大體就是這樣子。”趙宗績書房中,陳恪將王雱的話轉述給他。

這些天來,看著龍昌期成了汴京讀書人的焦點,其所到之處必然車水馬龍,摩肩接踵,趙宗績說心裏不急,那都是糊弄人的。

但聽了王雱給出的法子,他的臉上卻無甚喜色,而是陷入了沉思。

陳恪也不吭聲,安安靜靜的看他的《政治家篇》,任趙宗績心裏天人交戰。

“別看了。”良久,趙宗績回過神來,罵道:“還不幫我合計合計?”

“這法子一招必殺,”陳恪擱下書淡淡道:“不過後患無窮。”

“什麽後患?”趙宗績沉聲問道。

“這是文字獄,”陳恪淡淡道:“老龍已經九十高齡,眾所敬仰,聲名海外。若以此法構陷,會給天下士人造成怎樣的印象?”

“這正是我所顧忌的。”趙宗績頷首道:“武陵先生作此文時,怕隻是就事論事,沒有影射的意思。”

“嗯,顯然的。”陳恪點頭道:“要是他有影射之意,又豈會巴巴的獻給朝廷?難道是老壽星吃砒霜,活膩歪了嗎?”

“是啊,王元澤的法子,是構陷。”趙宗績深深一歎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這樣做。”

“嗯。”陳恪點點頭,摩挲著手中的書本道:“這本《政治家篇》等翻譯成漢文,你一定要看看。上麵有個觀點我很讚同——正義性是政治家立身的根基,不正義的舉動。必將帶來不良的影響,也許是近期也許是遠期。”

“我知道你的意思。”趙宗績點點頭道:“就是孔子說的,君子之於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

“對。”陳恪點頭道:“但話說回來,一味光明。是成不了事的,這件事不妥善處理,我們會失去新學黨人。沒了他們的幫助,咱們必輸無疑。”

“是。聖人還講經權之道呢。”趙宗績緩緩道:“雖是權,依舊不離經,權隻是經之變。”

“這是正理。”陳恪點頭讚道:“所以我們可以指責他誹謗周公,卻不能拿‘金縢’構陷,這樣雖然效果立竿見影,卻會陷你於不義。”頓一下道:“何況誰都知道,龍武陵是趙宗實請來的,你又是他最大的對手,貿然拋出‘金縢’,隻怕會被官家視為用心邪惡。得不償失。”

“那咱們該怎麽辦?”

“讓我想想……”陳恪緩緩起身道:“離開經筵還有七天,我再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法子……接下來幾天,汴京城中的氣氛變了。到處有人散播說,龍昌期誹謗周公,以周公為大奸臣。周公是誰?那是本朝所立的聖王啊!所有士大夫崇拜的對象!你龍昌期一介寒士、偏方小民、竟然公然詆毀,自然會引起以正統自居的朝廷官員的警覺。

之前,大家雖都讀過龍昌期的文章,但沒人去一篇一篇的研讀。現在被人一提醒,官員們馬上找來散發著油墨香味的《龍氏文集》,開始仔細檢索起來,一看還真有這樣的文章。於是,便有大儒向龍昌期開炮,言其不但專非周公,而又指《六經》無皇道,認為其離經叛道,不足為訓!

這要是一般人開炮,也不足為奇,關鍵是開炮的人身份太不一般,乃是文壇盟主歐陽修!在文壇,歐陽修的影響力,要更甚於龍昌期,隻是他一向專注於文體改革,並不太涉及經學罷了。此刻突然發難,自然震動不小。

許多早就看不慣老龍風光的文人官員,之前擔心觸犯眾怒,一直沒敢吭聲,此刻有了歐陽修打響第一炮,馬上紛紛跟進,批判他離經叛道、異端害教雲雲!

那些支持老龍的文人,自然不會緘默,立刻嗆聲還擊,說他們嫉賢妒能,不容異見雲雲。短短幾日之內,汴京城內便吵成一團,爭議聲越來越響。

無論如何,朝廷開經筵的日子還是到了。

所謂‘經筵’,就是給皇帝進講經書,這是國家以文教治天下的重要活動,不僅經筵講官參加,朝中大臣也要陪侍。之所以加一個‘筵’字兒,蓋因講完書後,皇上一般都要給講官及陪侍大臣賜一頓豐盛的賜宴。

宋代製度,每年二月至五月,八月至冬至,每逢單日舉行經筵,由講官輪流入侍講讀,名曰春講、秋講。八月初一,便是開秋講的首日。

這日早朝之後,官家及眾臣轉到邇英閣中……邇者,近也;英者,人中之傑也,這裏是大宋皇帝親近英才,聽其講學布道的場所。

頭一天晚上,內侍省已在殿內寶座地麵之南,左右各設金鶴香爐一隻,左香爐之東稍南,設禦案講案各一,皆西向。案上各置所講之書稿,壓以金尺一副。

此刻,一應勳臣公相、六部九卿、館閣官員,禦史諫官、給事中、序班鳴讚等官,都穿朝服在殿外列班。

辰時一到,官家升座。眾官員在鴻臚寺鳴讚官的引領下,依次入殿序班行禮,然後各就各位。陳恪作為集賢殿修撰,自然有資格列席,此刻他站在班中,眼觀鼻,鼻觀心,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行禮如儀、繁文縟節之後,鳴讚官唱道:“宣進講官龍昌期出列——”

身穿特賜緋袍,白發蒼蒼的龍昌期,在學生的攙扶下,顫巍巍走到禦階前,向官家行禮。

“愛卿免禮。”看到這位耄耋老者,官家和顏悅色道:“聖人雲,親親,仁也;敬長,義也。請坐吧。”

便有侍者端來有靠背軟墊的椅子。請龍昌期坐下。

龍昌期感激不盡,眼圈微紅道:“草民何德何能。竟能於風燭之年,一睹天子之聖顏。心中感慨萬千。有詩獻於陛下,以表草民之心。”

“請講。”趙禎頷首道。

“中天盛世曾安寧,瑞麥嘉禾表歲成。騶虞白象出效垌,萬裏皇圖鞏帝京。衣冠文物際時亨,海隅寧謐無邊警,巷舞街歌樂太平……”

老頭兒在那兒聲情並茂的吟唱。聽得下麵的大臣昏昏欲睡,這種詞藻堆起的讚歌大家做得太多了,實在是提不起興趣。

趙禎耐著性子好容易聽完,笑道:“老先生的祝福。寡人收下了,也祝你長命百歲啊!”

鳴讚官怕老頭兒又發感慨,趕緊道:“進講!”

於是龍昌期便坐於講案後開講,他今日講的是《易經》,此乃群經之首,大道之源,這方麵水平高的,大家都認為是高人。而龍昌期最擅長的,就是易學,他一個甲子的學養不是吹出來的。又刻意要講好這畢生最重要的一課,自然口燦蓮花,引人入勝。

但是此老別開生麵、不以先儒之說為是,頗多驚人之言,還是讓許多保守的大臣微微皺眉。暗道,這老兒也太不把聖賢放在眼裏了吧?

不知不覺,半個時辰的進講結束,侍者為龍昌期奉上參湯。趙禎問眾臣道:“龍愛卿所講微言大義,眾卿家意下如何?”

眾大臣互相望望。目光都落在歐陽修身上。

趙禎也看到了歐陽修,笑問道:“歐陽愛卿怎麽看?”

“回陛下,”歐陽修麵無表情的出列道:“此老學養深厚,但心術不正,牽強附會、故作怪誕之言,微臣以為其所講不足為訓!”然後便將方才龍老頭的‘狂妄之言’挑出來,逐條加以批判。

眾人心中暗笑,歐陽修果然還是老樣子,一點不給人留麵子。

龍昌期本來更在喝湯,聞言頓難下咽,但是皇帝不說話,他也不能吭聲,隻能聽歐陽修在那裏啪啪的打臉。

好在也有替他說話的,知製誥劉敞馬上站出來,反駁歐陽修說,他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憑什麽古人能注經書,武陵先生就不能注,憑什麽認為古人的注是權威,今人提出異議就是汙蔑聖賢?

兩人便在殿上爭論起來,亦有大臣紛紛助陣,爭辯越來越激烈。很快,焦點便從《易經》,到了龍昌期最惹人爭議的一點——周公到底是不是奸臣身上。

在絕大部分官員看來。周公大行封建,營建東都,製禮作樂,還政成王,一生蓋棺定論,無可指摘,怎麽會是奸臣呢?

那廂間,趙宗實的臉比鍋底還黑,心中暗罵文彥博,你推薦了個什麽鳥人?虧我不遺餘力替他造勢,這不是坑爹麽?

但這種時候,不能不保龍昌期,不然他不成了笑柄?

於是使個眼色,早就準備好的手下便發言道:“武陵先生之說,縱然驚世駭俗,卻也不是捕風捉影。《史記》說,成王少,公乃攝行政當國。然而周公伐誅武庚、管叔,放蔡叔,卻又說是奉了成王命,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未免有假成王之名,行剪除之事的嫌疑!”

“周公攝政,用成王名義下詔,稱‘王若曰’,宜乎管叔疑成王為傀儡也。”又有官員道:“《荀子》一書中寫道:‘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屬天下,偃然如固有之!”

“‘周公是否稱王’的問題,千古眾說紛紜,”劉敞深知這個問題不能展開,馬上和稀泥道:“武陵先生也不過提出他的看法罷了,況且之前先生在野,自然言語無忌。文集刊行天下時,自然要再做修改,去掉這些爭議的言論就是了……分割……啊啊,好痛苦啊,?寫了好多掉書袋,全都刪掉了,堅決不掉書袋,說不掉就不掉……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