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清平樂 第三六一章 官司(上)

翌日,政事堂例會後,韓琦虎著臉,來到了文彥博的值房。

“韓相怎麽有空過來。”文彥博起身相迎,麵帶笑容。

“有件事文相處理的欠妥,”韓琦壓著火,坐下道:“我過來和你說道說道。”

“是麽?”文彥博吃驚道:“下官回京不久,看來連政務都生疏了,還請韓相不吝斧正。”

“斧正談不上。”見他態度誠懇,韓琦心說,估計是這廝還沒進入狀態,稀裏糊塗辦了錯事,待我點醒他:“隻是有些案子非比尋常,不能一概而論……”

“什麽案子?”文彥博一臉迷糊道:“還請韓相說明。”

“……”韓琦這個鬱悶啊,暗道:‘難道這廝已經退化掉了?’便黑著臉道:“過了審案期限的還有哪樁?”

“你說那個二股河的案子啊。”文彥博恍然道:“韓相的意思是?”

“這是文相公負責的範圍,我不好多嘴。”韓琦微微皺眉道:“但是希望你以大局為重……”頓一下,還是慢吞吞道:“離過年還有兩個月,這也是官家承諾的期限了。”

“原來如此……”文彥博又恍然,似是沉吟片刻道:“那更要速速結案,還王爺一個清白了。”

韓琦就是個傻子,也聽出文彥博的意思來了。登時怒目而視道:“你什麽意思?”

“下官倒想知道,韓相什麽意思?”文彥博一臉不解道:“馬上就要立儲了,還不趕緊證明王爺的清白,豈不誤了大事?”

“你!”韓琦心中怒罵,要是趙宗實真清白的話,我還用費這個鳥勁?他心裏抱著萬一之念,是不是這文彥博想在殿下麵前立功?遂壓住怒氣道:“這裏麵的事情,不是那麽容易說清的,隻怕有人從中搗鬼,反為不美!”

“韓相不信我的能力?”文彥博沉下臉道:“在我看來,殿下沒有問題,很容易洗脫的,若是洗不脫,一切唯我是問!”

“哦?”韓琦愈加相信他是想立功了。麵色緩和了些道:“不知文相打算怎麽辦?”

“照常辦就是。”文彥博笑道:“該誰的責任就是誰的責任,總之殿下沒有責任。”

“嗬嗬……”韓琦見他果然有跟自己別苗頭的想法,但轉念一想,如果能盡快將趙宗實摘出來,實在再好不過。不如先忍上一忍,待事成之後再跟他算賬。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歸根結底,他還是相信文彥博的能力的。

“不會讓韓相失望的。”文彥博點頭笑道。

這一天也是開封府衙放告的日子。就像後世影視劇上演的那種,大老爺坐在堂上,兩邊衙役高呼威武,然後百姓依次上堂告狀。

放在十年前,哪怕知縣也不會這樣做,百姓想要告狀,先得請人按照官府要求的格式寫好狀紙,然後遞到刑房中,由書吏遞交給大老爺的。這其中不可避免的出現胥吏上下欺瞞,貪贓枉法,戕害百姓的弊端。

包龍圖打坐開封府時,下令打開衙門的大門,訴訟當事人可以直接到他的案前起訴,不經書吏轉手,一時間宵小為之震懾、百姓高呼青天。

後來接任的歐陽修也蕭規曹隨,這前後兩任長官德高望重,如今又位列宰輔,便把坐堂接案形成了開封府一項製度。

如今的權知開封府是趙卞,此老雖然論強力不如包公,論名望不如醉翁,但勝在兢兢業業,心思縝密,且與宗實、宗績兩邊的關係都不錯,所以這個府尹倒也坐得安穩。

放告日這天,衙門發頭梆、打開大門後,皂隸就在大門兩側豎起‘放告’牌。起訴的人們早就在照壁前等候,見了出放告牌,就到東側排隊。待發二梆後就被皂隸領到大堂院落內等待。

趙卞升堂後,告狀的人就依次從東階上月台,將狀紙遞交給坐在長桌後的刑房書吏,到大堂門外向府尹行禮,再從西階下來等候。

刑房書吏將狀紙逐一登記,等到全部收齊,再交給開封府推官。推官呈上府尹,趙卞便逐張翻閱,他要找找有沒有謀反、人命之外的大案。其實天子腳下,哪有那麽多大案,九成以上都是糾紛、鬥毆、爭產之類的小案子,這些由推官、通判、少尹們處理即可。

當翻到中間一張時,趙卞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沒動靜。候在一邊推官見狀湊過去一看,也是嚇了一跳,隻見一張狀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人名,每個人名上都按著血紅的指印。

“這麽多人聯名告狀?”推官往後翻了幾頁,竟全都如此,不禁低呼道。

“四百八十三名二股河民夫家屬聯名上告,”趙卞回過神來,喃喃道:“這下樂子可大了……”定定神道:“何人遞的狀紙?”

“在堂下候著呢。”

“叫上來。”

“是。”推官看看狀紙首頁的告狀人,喝道:“傳孫啟功上堂。”

聽到呼喚,便見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快步上了大堂。待其大禮參拜後,趙卞命他站定,細細打量起來,隻見此人雖然衣衫襤褸,麵有菜色,但一臉的堅毅表情。

“你叫孫啟功?”趙卞發問道。

“是。”年輕人點點頭。

“哪裏人氏?”

“京東路齊州人氏。”

“既然是齊州人氏,為何不在齊州告狀,跑到汴京來作甚?”趙卞冷聲道。

“因為齊州不受理,京東路提刑司也不受理。非但不受理,還派人盯著我們,哪個敢離開齊州,便被抓緊大牢,輕則吃頓棒子,重則發配滄州!””年輕人麵露悲憤道:“小人是從登州坐船,繞道揚州,沿著汴河一路行乞,才到了汴京的。”

此言一出,堂上眾官吏皆驚,什麽樣的案子,竟讓京東路兩級衙門忌諱若斯?

趙卞也是暗暗叫苦。其實他一開始是在尋思,是否將這個案子沉了,但仔細一想,不行。這幹係實在太大,紙裏包不住火,自己犯不著去替別人頂缸。不過若能把這燙手的山芋丟出去,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就算提刑司不受理,你也該到刑部去上訴。”趙卞厲聲對那孫啟功道:“這裏是開封府,隻管東京的事,管不著你京東路!”

“怎麽會這樣?”那孫啟功一聽急了,大聲道:“我在家鄉是聽說,開封府尹包龍圖專門為民伸冤,不管什麽人,隻要告到他麵前,他一定會給一個公道的!”

堂上官吏聞言不禁暗笑,殊不知現在的開封府尹姓趙不姓包。趙卞卻麵紅耳赤,好不慚愧:“你卻找錯人了,如今包龍圖已經是包相公,不在開封府了。”

“那我去找他去!”孫啟功倒也幹脆:“大人把狀子還俺吧。”

“什麽話!”趙卞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他去找老包,不然自己的臉算是丟盡了。便板著臉道:“難道沒了包龍圖,開封府就不審案了麽?”

“你剛說管不著京東路的……”孫啟功小聲嘟囔道、

“但你告的是慶陵郡王,郡王府在汴京,開封府自然管得著。”趙卞心說,我怎麽被這二杆子擠兌住了?

“那太好了,是俺太急了,沒聽大人把話說完。”孫啟功大喜過望道:“原來大人也是青天啊!”

“青天不敢當。”趙卞冷冷道:“你告慶陵郡王何事?”

“我告他……”孫啟功聞言表情一沉,悲憤道:“我們告他害死民夫,汙蔑死者!”說著他便將來龍去脈大聲道來:

原來去歲修河,因為工程延期到臘月,加之這幾年出奇嚴寒,是以凍斃者不計其數,僅齊州一地派出的兩萬民夫,就凍死了五百人。然而更讓人震驚的是,事後齊州州衙公布的死難者名單上,卻隻有寥寥二十人,其餘四百八十人,全都被當做逃匿處理。

這讓那四百八十戶的家人陷入了恐懼,盡管宋朝沒有連坐,但作為犯人家屬自然抬不起頭來,子孫也不能考科舉、吃公家飯,甚至因為身家不清白,連子女婚事都成了問題。

但很快,人們便得知了真相……盡管官府恐嚇過回來的民夫,但想讓兩萬張嘴保持緘默,那是神仙也辦不到的。據民夫們說,那四百八十人根本沒有逃匿者,而是被凍死後燒成灰了……

這些個死者家屬便開始上告討說法,便有了之前孫啟功所說的情形。至於為何把趙宗實當成第一被告,據說是得了高人指點,這樣有利於引起朝廷重視。

“孫啟功!”趙卞厲聲喝道:“膽敢汙蔑郡王,流徙三千裏,你知道麽?”

“我死都不怕,還怕那個?!”孫啟功大聲道:“隻求青天大老爺,能還我五百死難的鄉親一個清白!俺就是死了也值!”

“來人,先把他收押起來。”趙卞揮揮手道:“待本官來日開審。”

“為什麽收押俺?”孫啟功大驚道。

“你有汙蔑郡王的嫌疑。”趙卞冷聲道:“帶下去!”

衙役們便不由分說,將那孫啟功押下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