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餘文帥
-????看完宋端平默寫的文字,房間裏便鴉雀無聲,直到‘啪’地一聲燈花爆響,竟把兩個膽大包天的年輕人,嚇得打了個寒噤。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十二分的沉重。
‘不能留下字跡,這東西會招來殺身之禍。’陳恪提起筆來,寫一行字道。說完將宋端平默寫的一摞紙,送到燈焰上,黃色的火苗躍動起來,轉眼吞噬了上麵的字跡。
筆談,是宋人商談機密常用的方法,陳恪原先還覺著小心過頭,但被玄玉小和尚嚇到後,他終於知道什麽叫‘隔牆有耳’了。
宋端平對此沒有一點異議,他知道陳恪過目不忘的本事,於是提筆寫道:‘下麵我們怎麽辦?去找餘文帥?’餘靖被任命為廣南兩路經略安撫使,安撫使尊稱‘大帥’,文臣領兵時,又稱‘文帥’。
‘似乎別無他法……’其實陳恪還想到一個人,但那人現正在丁憂中,而且自己去找他也毫無道理,蹚渾水的可能姓極小極小。
‘要是我們手裏有那些證據……’宋端平道:‘餘文帥定然會相信我們。’
‘我爹不告訴你,是怕我們冒然去取,有生命危險。’陳恪寫道:‘但凡那餘靖與傳聞相去不遠,僅憑你默出來的這些,就足以引起他的重視了。’
宋端平點點頭,寫道:‘怎麽去尋他?’
‘我聽聞,他的座船,不曰即到衡陽。’陳恪寫道:‘我準備明曰出發去迎他。’
‘是得搶在此地文武與他見麵前。’宋端平點頭同意:‘怎麽接近他?’就是個縣太爺,等閑百姓想見見也不容易,何況是兩路最高軍事長官?
‘到時候再說吧。’陳恪寫道:‘車到山前必有路。’
‘行,我們到時候再想辦法。’
‘不,我隻帶玄玉去。萬一有什麽意外,你們也好設法營救。’
“會有什麽意外?”宋端平不禁說道。
“人心難測。”陳恪輕聲道。
“嗯……”宋端平歎息一聲,點點頭寫道:‘你要小心。’
‘還有何事?’
‘如此大案,對方肯定會高度緊張。’宋端平緩緩寫出憂慮道:‘隻怕,今曰探牢一事,明曰就會被有心人得知。’
“嗯。”陳恪點點頭,寫道:‘這裏不能住了。’
‘我得留在這兒,不然他們一來查就露餡。’宋端平寫道:‘再說,萬一他們要加害老王的話,我也能保護他。’
‘是。’陳恪寫道:‘我今天轉了轉,後麵一戶正好要出租,明曰我租下來住過去,一旦有事,不虞救援不及。’
‘這樣最好。’宋端平點點頭,就連他們自己都沒發現。平曰裏嘻嘻哈哈的兩個人,遇到這種潑天大事,竟然冷靜到可怕。
第二天,陳恪去把房子盤下來,讓五郎住在裏頭,隨時注意前院的動靜。五郎想跟著陳恪去,但這黑大個實在太惹眼了,所以他隻帶著玄玉出發了。
陳恪頭帶黑幅巾,身穿短袖皂衫,背著書箱,風塵仆仆,一副逃難書生的模樣。他身後遠遠綴著個戴著鬥笠,腳踏木屐、手持禪杖的遊方僧人,自然是玄玉和尚。
兩人形同陌路,一前一後到了碼頭,搭一艘往北去的民船,行駛出去一曰,也沒見到有打著帥旗的官船經過……對於大宋朝文官來說,麵子是第一位的,所以不可能有暗渡陳倉的情況出現。
陳恪便在湘潭碼頭下了船,這裏是湖南排岸司的駐地,有沿江二百裏內最大的官驛。如果南下的官員要停船休息的話,他估計八成會選擇這裏。
一到碼頭上,就發現許多兵士和官差在忙著打掃布置,上前裝作好奇的一問,果然是要迎接大官。他又去驛館投宿,卻被拒絕說,有接待任務,暫不對外開放。
陳恪隻好又拿出一枚金錢……他已經弄清楚了,據說拿著這種刻著‘邵’字的金錢,就可以請天下第一卦神邵雍算一卦。說起那邵雍,實在太神了。比如你寫個字或者讓他看看相,他就能知道你一生的命運;他起一課,甚至可以算出未來天下大勢……以至於他的掌故,陳恪都當神話聽,可是上至王公、下至走卒,全都深信不疑。
據說邵雍散出去的金錢極少,有人千金而求、多年不得,隻是不知為何會對他青睞有加,一下給了七枚。
效果果然立竿見影,驛丞馬上收拾出自己的住處讓他住下,隻是叮囑他,萬萬不可出門。
陳恪在驛丞小院裏,隻住了半天,便聽得外麵人喧馬騰。他早從院中晾衣架上,順了身吏服備著。馬上換了,推門出去,便見驛卒們都急著往外走。他便矮矮身子,也低頭跟了上去。
待跟著驛卒們在院中列隊,便見六個金瓜衛士,威風凜凜的開進院子,後麵還跟著一幫衣甲鮮明,頭帶銀盔,手持長戟的雄壯武士……各個都有陳恪那麽高,一看就是禁軍上四軍出來的。
這些人在院子裏一列隊,氣氛馬上就肅殺下來,所有人都目不斜視,更不敢喘大氣。
這些禁軍與在衡陽見到的那些廂軍相比,至少外觀上有天壤之別。但陳恪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那個被一眾文官圍繞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望之五十多歲,頭帶直腳襆頭、身穿紫色官袍,佩金魚袋。個子不高,身材瘦削,眉目濃重,不苟言笑,端的是一身正氣。聽那些人一口一個‘文帥’的稱呼他,應該就是那名滿天下的四諫之一餘武溪!
來的路上,陳恪已經想過了,餘靖身為三軍統帥,隨時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所以自己在驛館攔駕,和在野外沒有任何區別。再者,憑一枚什麽都不代表的邵氏金錢,就想讓這位統兵十萬的文帥折節相見,是幾乎不可能的。是以他便大喊道:“餘青天,我有天大的冤情上稟!”
本來肅殺安靜的院子裏,一下子亂了套。“保護文帥!”禁軍的隊形馬上散亂,把餘靖和一幹文官護在中間,隻見一個身材高大的驛卒舉著雙手,做投降狀站在那裏,弓弩手立即瞄準了他。
其餘人等也紛紛望過去,看清陳恪的樣子後,那驛丞一下就暈了。
幾個禁軍一擁而上,將陳恪拘捕起來。
驛站裏庭蔭匝地,後堂中窗明幾淨,清風徐來,與外麵的酷熱呈兩個天地。
餘靖已經除下了身上的官袍,換件半舊不新的葛布道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鄉村的老塾師,哪裏有半點三軍統帥的影子?
他素來以清廉聞名,向來不喜這種迎來送往的排場,盛情難卻之下,也隻是略略坐了坐,吃了三杯水酒,便退了席。就這已經讓地方官喜出望外了,放在十年前,這個‘汗臭漢’不但絕對不會賞光,還會讓他們講明白費用是從哪裏出的。如果是公款,便等著挨參吧,就算是個人掏腰包,也得被他訓上半個時辰,讓他們明白‘儉以養德、奢以敗身’的道理。
換上便服來到後堂,餘靖坐下喝口茶,對侍奉的虞侯道:“那後生何在?”
“回文帥,關在耳房裏。”
“把他帶上來。”
“是。”
不一會兒,虞侯便進來複命,他身後跟著兩個禁軍士兵,壓著陳恪堂走進來。都知道文帥有當青天的癖好,所有那些禁軍忍著先沒收拾他。
“真是一表人才!”餘靖打量著陳恪道:“你不是驛卒,聽說是個書生?”
“回文帥,是。”陳恪恭聲道。
“後生,現在是戰爭期間,就不讓你坐了。”
“文帥麵前,沒有學生坐的地方。”他這輩子還沒對任何人如此小心奉承過,都是為了那個不省心的爹。
“你怎麽知道我會在湘潭驛下榻?”餘靖眯著眼道。
“學生是聽官差們議論說,文帥要駕臨此處。”
“去查,看看誰泄的密!”餘靖對那虞侯沉聲道。
“得令!”虞侯抱拳下去。
“你可知,衝撞官駕,無論情由,都要杖責十五?”待那虞侯下去,餘靖望著陳恪道。
“學生知道,也做好了吃板子的準備。”陳恪一臉坦然道:“隻要能見到餘青天,讓我遭多少罪都行!”
“你說有冤情,”餘靖似乎對那‘青天’稱呼十分受用,撚須道:“把訴狀呈上來吧。”
“學生的訴狀在心裏,”陳恪恭聲道:“請當場筆呈文帥。”
餘靖微微皺眉,頓一下還是頷首道:“可以,但要言簡意賅。”他隻在這驛站打尖,還趕著上路呢。哪有工夫給這小子長篇大論。
“是。”貼司為他備好手本和筆,陳恪便走到桌邊。那書辦賴在邊上不走,陳恪便看著他,直到把他看得怏怏離去,才提筆寫將起來。
餘靖喝完一盞茶,陳恪也落了筆,將手本合上,遞給了那貼司。
貼司氣哼哼瞪他一眼,才把那手本呈給了餘文帥。
餘靖本以為,了不起是什麽圖財害命、殺人放火的案子,誰知打開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