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 一叢花 熄緣惜緣

經冬的殘雪還未消融,但院角的那棵株山茶卻又開出新‘花’。

嫣紅與粉白兩‘色’的‘花’朵映在那淺薄的早‘春’陽光下,各有各的美。

頭發‘花’白的‘婦’人端坐在窗下,看著那叢新鮮嬌嫩的‘花’兒,噙著柔和的笑意,也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麽。

她的年紀雖大,但看起來極來‘精’神,就算是滿麵的皺紋也掩不去那股子與生俱來的英氣,瞧著就與尋常‘婦’人不同。

忽地,一陣輕快的腳步伴隨著年輕的氣息傳來。老‘婦’人警醒的一抬眼,眼神卻有瞬間的驚喜。似是從那個十七八的青年身上,看到別人的影子。

“祖母,您在看什麽?”青年順著老‘婦’人之前的眼光看去,笑得明朗,“既喜歡這‘花’,待孫兒給您摘來。”

“不!”老‘婦’人急得差點站起來,“那‘花’兒才開,就讓它好生呆在那兒吧。不過,若是你想拿去送誰,倒是可以摘。隻是,就許一朵,多的可沒有了。”

說到後一句時,老‘婦’人臉上的笑意漸濃,慈愛裏也多了幾分揶揄的味道。

青年的臉微微一紅,進屋來單膝點地,半伏跪在老‘婦’人的膝上,有幾分郝顏,也有幾分撒嬌,“祖母就會取笑我!”

老‘婦’人嗬嗬笑了,“祖母可沒有取笑你,這是看我孫子有人喜歡,心裏高興呢。不過阿哲,你到底喜歡哪一個,心裏有主意了麽?這會子反正沒旁人,你跟祖母好生說說。”

衛哲臉又紅了,垂著眼的模樣,似極了他的祖父。

高繡茹不由得輕撫上他的頭,就象是看到當初年少的衛宜年,也曾經在她麵前‘露’出這樣的羞赧。

隻不過,那時候的她,可從來沒有想到要對他這樣溫柔。

“……我,我也說不好……”衛哲聲音壓得極低。不好意思的說起少男的心事,“嗯,海家的雁兒妹妹溫柔知禮,是我自小認得的。可是梅朵。梅朵也是個好姑娘……”

高繡茹輕輕笑了,“是啊,一個溫柔賢淑,一個熱情活潑,就象是窗外的那兩

朵山茶‘花’,紅的白的哪個你都喜歡,哪個你都想摘下。”

“我,我不是‘花’心!我隻是,隻是……”衛哲急得鼻尖都冒汗了,不知道應該怎麽表達自己心中的情感。

“隻是跟歐陽家的叔叔一樣。喜歡的‘花’多了些?”

聽得祖母這樣打趣,衛哲的臉更紅了些。

我不是‘花’心,隻是喜歡的‘花’多了些。

這句話,正是歐陽康的名言。在如今的大梁朝廣為流傳。

衛哲知道,自己比不了歐陽家那位驚才絕‘豔’的叔叔。此生絕不可能會有那些環‘肥’燕瘦,各具風姿的嬌妻美妾心甘情願縈繞身邊,可他隻不過喜歡兩個不一樣的‘女’孩,這在他們這樣的人家裏,不是很正常的嗎?

高繡茹笑著搖了搖頭,眼中卻現出幾分正‘色’,“阿哲。我們大多數人麵對緣份,經常隻能選一個。熄一段緣,是為了更好的珍惜另一段緣。海雁那丫頭雖是托孤在咱們家長大,但她好歹也是你娘的外甥‘女’,正經書香‘門’第的‘女’兒。梅朵更不用說,她可是那馬族的小公主。她們那一族曆來以妻為尊,一妻一夫,你覺得能勸誰來做小呢?”

衛哲臉雖還紅著,眼中卻多了一抹羞愧之‘色’。

高繡茹溫和的笑了,“好了好了。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年輕人,一時‘迷’了眼也是有的。你隻要想著,失去哪一個會讓你更心痛,你就選哪一個好了。回房去想一想,明天再來給祖母答案。”

衛哲動了動嘴‘唇’,可到底什麽也沒說的離開了。

走前看著院中的那兩株山茶‘花’,目光閃爍,神情糾結。

直到孫子走遠,高繡茹這才轉頭一笑,“沒見過你這樣當老子的,還要躲著兒子。有什麽話不能敞開來講?”

屏風後麵,走出一人,正是衛哲之父,衛宜年與歐陽慕蘭之子,衛昌齡。

他的樣貌原本隻隨了父親一半,等到人到中年,略有些發福,就更不象了。所以對於母親偏疼長得最象父親的長子,曆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過這回,他卻是不肯再姑息了。

“母親,阿哲這個得隴望蜀、優柔寡斷的‘性’子實在要不得。他眼下這個樣子,給他訂親反倒是害了人家姑娘,倒不如送去軍中曆練曆練。”

高繡茹笑嗬嗬的聽他埋怨完自己兒子,方道,“我記得當年第一次帶你去挑馬時,你先選了匹棗紅的,又看上匹白的。後來就站在那兒眼巴巴的瞧著我,非‘逼’著我兩匹都給你帶回來才罷。”

衛昌齡微窘,“這買馬跟娶媳‘婦’能一樣麽?”

“我看也差不多。他是你兒子,要說他不好,多半也是你這個老子沒教好。”

高繡茹故意嗆了兒子幾眼,方跟他徐徐道,“咱們又不是沒年輕過,如何不知道年輕人的心‘性’?喜新厭舊,貪多嚼不爛那是常事。阿哲是有些猶豫,我也覺得這種事應該要早下決斷。可你也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把阿哲說得一無是處。他要不好,能讓那兩個丫頭這麽上心?”

衛昌齡聽得笑了,在母親身邊坐下,道出心裏話,“我倒是想給他直接把海家那閨‘女’給訂下。她雖家世寒微些,但人品‘性’情全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做長媳必是穩妥的。母親以為如何?”

高繡茹卻不讚同的道,“我也知道雁兒是個好姑娘,可這不是你討媳‘婦’,也不是我討媳‘婦’,是阿哲討媳‘婦’,總得讓他選個自己中意的吧?”

衛昌齡略有些猶豫,“可梅朵她爹……”

梅朵的親爹,正是當年跟關耀祖有過婚約的裴耀卿。

當年,他隨嘉善公主一家遠赴西南後,隨即告病留在了當地,後隻在關耀祖成親那一年回過京城。

次年再度返回西南後,卻在那年的洪災中意外與那馬族的公主結識。那位公主對他一見鍾情,用那馬族的方式把人“搶”回去做了丈夫。

幸好那馬族的孩子從母,又不在大梁封地,是以。這些年他們一家過得也很是和美安樂。

數年後,嘉善公主尋了個機會,替裴耀卿報了個病故,京城關府還煞有其事的替他辦了場喪事。此事就算揭過了。

隻這些事情擺在‘私’底下沒什麽,可要結成親家,就有些麻煩了。

誰都沒想到這樣巧,衛昌齡原本打發兒子出去辦事,卻沒想到在回來的路上,意外遇到帶著幾個兒‘女’悄悄重回故國遊覽的裴耀卿了。

原本都沒表‘露’身份,隻不過結伴同行,卻沒想到同行幾日後,衛哲漸漸對裴耀卿的長‘女’梅朵動了心

年輕人的心事就如清清小溪,再怎麽極力隱藏也是瞞不住人的。

當來到常國公主的封地。衛哲盛情把裴家邀來作客,衛昌齡一眼就看出兒子的心事了。

其實這要是個尋常人家也就罷了,他也樂意成全兒子,可偏偏是先皇賜過婚的人,這就讓衛昌齡覺得難做了。

雖說先皇早已逝去那麽多年。裴耀卿如今也早不被人提起,可要是有人追究,到底是個麻煩事。娶他的‘女’兒,會不會讓宮裏覺得他們藐視聖意?

可高繡茹卻輕哼道,“你別告訴我,你怕了。要是阿哲真的願意選那姑娘,我就要她做孫媳‘婦’!”

衛昌齡為難的皺了皺眉。可想想又實在不好說什麽。

就好象當年,他要結親,原本宮裏有意指配一‘門’婚事。他是遺孤,又受了母親常國公主的封地,日後必是要繼續鎮守西南的。許個跟皇家牽連較深的千金,也能讓朝廷放心。

可高繡茹不。

她甚至動用了些軍中的老‘交’情。悄悄打聽到那姑娘原是家中幼‘女’,給教養得‘性’子高傲,目無下塵,便硬是扛住了不許這‘門’婚事,又作主給他另聘了名‘門’閨秀。

當時衛昌齡很是擔心。怕母親為此受責罰,原想就這麽接受宮裏的安排算了,可高繡茹硬是不肯。

還記得她當時說,“這成親可是一輩子的大事,咱們不求是個天仙,可一定得人好和氣。否則就是個天仙,我們也不能要。”

後來,他娶的妻子果然賢惠知禮,這些年來幫著他打理內宅,還有與封地官員內眷‘交’際,實在是他的賢內助。

而宮裏當初想指給他的那一位,後來嫁去了某個國公府。人人皆讚有才,夫君和一群官老爺們在前頭做詩,她能讓個丫鬟悄悄前去塞進一首拔個頭籌。

這樣的才‘女’,旁人不知,衛昌齡是很慶幸他這俗人沒娶到的。

隻不過,若要他的長子娶個異族的‘女’孩,這是不是也有些不大合適?

“母親,就算咱們不看她的出身,可梅朵生‘性’率真,她們那兒民風又單純簡樸,她能當得好這個長媳嗎?”

高繡茹笑著搖了搖頭,“你呀,這些年

胡子漸長,‘性’子也越發謹慎了。原本這也沒錯,可你也不看看,如今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了。當年,因我就不擅內宅之事,所以你的媳‘婦’,我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找個象你娘一樣,能管家理事,最好還是讀書人家的‘女’孩子。可如今你媳‘婦’都把家當起幾十年了,隻要不是太笨,學上幾年哪有不會的?所以你莫‘操’心,還是讓阿哲自己選吧。年輕人,總得給他一次任‘性’的機會。”

衛昌齡微哽,他不知母親為何如此執拗,想想又不願母親動怒,便不與她爭執,隻等兒子自己做決定。回頭妻子得知此事,想去找兒子談一談,也給他攔下了。

他也想看一看,自己的長子到底會做出怎樣的抉擇。

次日一早,衛哲來找祖母了。

他的眼底微有烏青,顯是一夜沒有睡好,不過眸光堅定,已經做了決定。

“祖母,我要那朵白茶‘花’。”

高繡茹微有些訝異,“你怎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隻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在看著誰時,眼睛裏會有不一樣的光彩。

再看一眼那朵嫣紅的茶‘花’,衛哲略有些傷感道,“紅茶‘花’雖為孫兒鍾愛,但未免太招人眼了。而白茶‘花’淡定輕柔,若是長相廝守,還是這樣的好。”

高繡茹一哽,猶不死心道。“可祖母都說了,會為你作主……”

可衛哲依舊搖了搖頭,低低道,“我若不娶表妹,表妹這樣的身家,隻怕嫁不到什麽好人家。可我若不娶梅朵,她便可回到故土,嫁個自己中意的兒郎,不必遠離父母家人,而我們家。也不知省了多少是非。”

高繡茹怔怔看著孫兒,半晌才苦笑起來,“既然這樣,你就去回稟你爹娘,把事情早些定下吧。”

衛哲躊躇了一下。“祖母,既是如此,那我可不可以把那朵‘花’送給她?”

高繡茹卻帶著微微歎息道,“你都做作了如此決定,又何必還要做此行徑,去傷人家的心?再說,已經隔了一夜。這‘花’兒也沒那麽新鮮了。”

再回眸細看,果然就見昨日美麗端正的‘花’兒已微顯頹態,衛哲眼神一黯,轉身正要離開,忽地衛昌齡匆匆過來。

“裴家想是不願叨擾我們,一早已經離開了

。隻留下了這封書信。”

高繡茹接過信來看了,又遞給衛哲。

信很簡單,無非是些感謝的話,但情真意切,並不虛偽。隻信末格外提了一句。若改日有空,也請他們去那馬做客。

衛哲心中忽地一空,這就走了麽?

有一瞬間,他想過要不顧一切的去追的。可追了以後呢?這樣真的好嗎?

他又動搖了。

高繡茹再看孫兒一眼,“阿哲,如果你想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衛哲躊躇了半晌,才道,“還是,算了吧……”

高繡茹深深的再看他一眼,忽地有些疲憊,“那就這樣吧。隻要你不後悔,就好。”

不後悔?他會不會後悔?

衛哲心中一片茫然,隨父親離開時,看著那叢山茶,甚是惆悵。

在‘門’口的背影終於消失時,高繡茹才掩不住那深切的失望。

又是這樣,怎麽又是這樣?

思緒翻飛,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夜。

當得知衛宜年就是自己的未婚夫時,她也矛盾掙紮了很久,到底要選誰?

如果從她內心出發,她想選公孫弘。可想想公孫弘的母親,想想要在一個那樣端莊能幹的婆母手下做媳‘婦’,高繡茹退縮了。

她用來說服全世界的理由,都是她不願背棄長輩的盟誓,不願欠下衛宜年的救命之恩。

可隻有她自己心裏明白,她的放棄,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她在害怕。怕自己做不好公孫家的媳‘婦’,怕自己受不了公孫家的管束。

從這一點上說,她其實是個膽小鬼。

而如今,她的孫子,也做出同樣的選擇。

她是該感歎人‘性’的共通,還是懊惱自己的教導無方?

其實,娶梅朵哪有那麽可怕?

裴耀卿和關耀祖之事,同情的人還是居多。尤其他早已報了亡故,誰會沒事拿這種事去戳皇家的麵皮?便是給人知道,除了讓人覺得梅朵的身份更為尷尬,更加不值得提防之外,還能有什

麽影響?

人啊,總是願意選擇對自己相對有利,更加穩妥的情形,而不願意去冒險。

自己當年是如此,如今他又是如此。

高繡茹無力去責怪誰,隻能希望孫子,還有梅朵,都能過得好。

畢竟,他們還年輕,他們還有選擇的機會,他們還能把握得住自己的幸福。

隻不要象她那麽笨,親手掐斷了自己緣份一次,又親手掐斷了第二次。

她痛失了讓自己最初心動的那份感情,又把深愛自己的丈夫拱手讓給別的‘女’人。

她愛的,和愛她的,她一個也沒留住。

這些年的漫漫風雨,雖有衛昌齡的孝順相伴,可到底,她是孤獨的。

有多少個夜晚,她是聽著外麵風聲雨聲,杜鵑鳥的啼聲渡過的漫漫長夜?又有多少個夜晚,她午夜夢回時,早已淚濕枕巾?

有‘花’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世事間沒有十全十美,哪怕‘花’已殘損,不如最盛時的風光妍麗,隻要手中有‘花’,總好過兩手空空。

高繡茹慢慢收起苦笑,收回目光,默默的走到院中,開始認真的打拳。

“繡茹,你一定要長命百歲,才能等到我再次輪回。到時,我們一起去投胎,好好的做一對夫妻,青梅竹馬……”

丈夫臨終前留下的話,她一直牢牢的記著。

她要好好保重身體,長命百歲,她不要再錯失自己的緣份。

可心頭那一抹莫名的悵然與失落,到底是為何?

清晨下了一場雨,高繡茹起來後,習慣的拉開窗子,去看那叢山茶‘花’。卻見又開出了新的‘花’朵,而當中有個明顯的缺口,似給人摘去。

才怔忡間,丫鬟急急來報,“……大少爺離家出走了!他一早來摘了朵紅‘色’的山茶‘花’,還說什麽請您諒解,他也要任‘性’一回,省得自己後悔。當時奴婢也不知道攔下,真是該死!”

高繡茹心頭猛地一跳,隨即卻有歡喜慢慢從‘唇’角漾開。再望向雨後放晴的明朗晴空,心裏的那抹悵然與失落,早已隨烏雲散去,明淨清亮。

到底,真好。

(這章算是把高繡茹、裴耀卿都‘交’待了。那啥,看到大家對白薯的反應比較大呀,好吧,我再去寫一章關於他的番外,他應該是個比較複雜的人,唔,希望我能表達好。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