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恩和索拉文在魔像和士兵護衛下走入停靠在港口中的旗艦,這是少數沒有被法術波及到的船隻,假如遠征軍沒法在入夜前重建堡壘,他們今晚大概又要在船上度過。

沒有人抱怨,因為他們還要火化戰死者的屍體,不論死者是戰友還是敵人。

“火啊......”看著屍體上熊熊燃燒的烈焰,伊甸喃喃道,“為什麽他們就不願意放下成見,暫時聯合起來?明明局勢都已經危急成這樣了。”

“大概是人的天性吧。”瑪格麗莎坐在他身邊,火光同時照在他們臉上,給他們帶去溫暖,也帶去悲涼,“地球上不也是一樣嗎?”

“是啊,一樣,但也不一樣”伊甸發出一聲歎息,“傳火者沒有被退出大陸那會可不是這樣的。”

瑪格麗莎握住他的手:“所以他們隻堅持了一千年。”

“人的一生,又能有幾個一千年?”

伊甸想到了分化英島獨立者的方法,而且這方法甚至不需要他親自動手,隻要亞瑟·英提尼亞和史詩中的潘德拉貢一樣需要聖杯,圓桌騎士們便會自動分裂。

尤其是在他們本就貌合神離的情況下。

但他又覺得這樣的未來對英島人而言未免太過殘忍,他們本可以在島上安安靜靜地生活,卻因為梅林介入而被迫參與到與帝國的戰爭當中。

連死了都要靠敵人收屍。

“亞瑟會給戰死者的家屬補償嗎?”瑪格麗莎側過臉,“類似撫恤金或者其他物質上的賠償。”

“我覺得不可能。”伊甸眼中反射著赤紅的火光,“一個願意犧牲自己兄弟來換取年輕的人,怎麽會在意自己的手下?”

“......”

少女沒再說話,作為海灘爭奪戰的主力,她從那些雜牌軍臉上看到了以往所有敵人都不曾擁有的情感。

恐懼、擔憂、傷心,以及絕望,他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被複活的屍體。

每一個人身後都是一個家庭,但隨著他們逝去,父母將會失去孩子,妻子將會失去丈夫,兒女將會失去父親。

有些事情不想或許沒什麽,可一旦深入思考,就會感覺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向自己湧來。

瑪格麗莎握住伊甸的手更加用力,身為精神錯亂,她總是更容易與他人共情,即使大多數時間她都故意壓製自己的情感。

“戰場就是這樣,小白,你得學會適應。”伊甸翻出塵封在記憶深處的世界戰史,“埃莫爾其實是一個相當畸形的文明,在過去一千年裏,他們幾乎沒有經受任何戰爭,而在地球上,這個數字高於四位數。”

他撫摸著少女的長發:“人類的曆史就是戰爭史,就算傳火者靠他們的覺悟強行抑製住戰爭,在他們走後,戰爭也會不可避免地爆發,並且更加瘋狂,更加劇烈。像那種隻有活屍和瘋子的戰鬥,以後會變得到處都是。”

“我知道...”瑪格麗莎疲倦地點點頭。

“知道就好。”伊甸替她拉開通往房間的裂隙,“進去睡一會吧,就算沒有靈魂,也別讓自己的意識感到疲憊。”

“嗯...”少女應了一聲,拖著一身負麵情緒走入房間,海風吹過,樹林中隻剩下伊甸一人。

要塞的重建工作還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掩埋掉同伴和敵人的骨灰後,士兵們以岸邊樹林為新的建材,如螞蟻般在樹林和營地之間來回搬運。

從小天使的位置往下看,樹林就像被蝗蟲啃過的稻田,枯黃色的荒地由南向北急速擴散——遠征軍連地上的灌木和雜草都不放過。

近萬人共同努力下,普通工程隊需要幾天才能建好的堡壘隻用了一個下午便屹立在英提尼亞主島南部,這意味著遠征軍終於在英島站穩腳跟,也意味著他們從被動挨打進化為主動反擊。

遠征軍的士氣也因此恢複至巔峰水平,即使天色尚未暗下來,也有不少士兵因為興奮而主動加入守夜人隊伍。

比起目標明確的遠征軍,伊甸反而陷入不知道該做些什麽的迷茫當中。

一方麵,他希望給遠征軍一個圓滿的結局,讓他們靠自己的雙手收複英提尼亞群島。另一方麵,他又覺得那麽做會帶來很大的犧牲,不利於英島後續發展。

總之就是一種想搞事情,但是又不知道該不該搞的心態。

如果瑪格麗莎沒有回房間休息,伊甸還可以通過和她聊天來消磨時間,可惜沒有如果。

“夜晚總是那麽無趣,是嗎?”

略帶回響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海岸下方,梅林,這個選擇留在迷鎖當中觀看女王晉升的夢魘之子從海底回來了。

“我認為不是。”伊甸迅速轉身,以免對方利用天賦偷襲自己,“你應該出現在總督府,而不是海灣。”

“我是來履行承諾的。”梅林閃爍上岸,順手往自己衣服上丟了一個清潔術,“雖然你屢次拒絕我的請求,但我還是決定向你透露些事情。”

“深淵快來了,人類快滅亡了,為了拯救人類讓大陸擺脫沉沒的結局,你故意和深淵合作,試圖研究他們的特性?”

多年閱讀積累的知識令伊甸學會了搶答,在他看來,對方如果是站在人類角度上和深淵苟且,那原因無非就這幾個,再多也不會脫離這個大框架。

“抱歉,那是我曾經的計劃。”夢魘之子麵露遺憾之色,“自從發現你們以後,那個計劃就被我棄置了。”

“那麽我們在你的計劃裏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搬運工。”梅林臉上的歉意愈發濃烈,“假如你們覺得這個稱呼不好聽,也可以換成運輸者,或者...快遞員。”

“又是從別人夢裏得到的知識?”伊甸後退兩步,將幻影杖劍對準夢魘之子,“還是說你一直在演戲。”

“我能看到你的思緒,伊甸·艾薩克,你很想知道他是誰,對嗎?”

“不想。”

時間暫停,伊甸奔至梅林麵前,將馬刀刺入他的額頭,時停結束。

“格林·戈登的傑作。”夢魘之子仰視著插在頭上的馬刀,語氣平淡地說道,“我一直在等你使用它。”

他的身體轟然炸裂,化作無數飄散的黑色粉末,待馬刀飛回伊甸手中,這些粉末又聚在一起,組合成夢魘之子的模樣。

“你殺了我一次。”他說,“作為代價,你應該也讓我殺一次。”

“想都別想。”因為失去穀底,伊甸的射速大不如前,單靠眼淚很難防住夢魘的進攻,為此,他隻能依靠公爵大盾抵擋湧來的黑霧。

大理石表麵亮起微光,將源源不斷的黑霧擋在屏障之外。

“你廢那麽大勁跑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等價交換,艾薩克,你的導師沒有教過你這個道理?一命抵一命。”

“你還記得有多少人因你而死嗎?”

伊甸持盾的身影逐漸向後退去,穀底的離去讓他的身體素質大幅下降,他已經沒辦法繼續和敵人進行力量對抗。

“三萬五千二百七十八。”梅林吐出一串數字,“這便是因我而死之人的總和,同樣的,我也在夢中死過相等的次數。”

“夢裏死和現實裏死是一回事?”伊甸為梅林的奇妙三觀所震驚,一時竟忘記使勁,被爆發的黑霧振飛出去,盾牌都差點脫手。

“咳咳...我就不該把穀底給那個小姑娘。”

屏障尚未破碎,所以他還可以繼續扯掰幾句,不過繼續下去輸的肯定還是自己。

權衡過利弊之後,伊甸決定動用遺骸的連續統眼淚。

一隻披著鬥篷的淡藍色幽靈從遺骸體內浮現,因為敵人太過棘手,他存在的時間比以往要長許多,以至於其他人都可以觀察到他。

“那是你的靈魂?”黑霧猛撲到大盾屏障上,然後迅速收束,顯露出梅林的麵龐,“看來你和我們也沒什麽區別。”

“我倒希望他是。”伊甸撐著大盾從地上起身,“那樣我就不用擔心死亡了。”

話音未落,靈魂消失,一個閃爍著黑紫色光的眼淚穿透空間,穩穩地落在夢魘之子額頭上。

“這就是...足以擊穿世界的力量?”

蓄力時間還是太短,連續統眼淚未能徹底殺死梅林,夢魘的黑色霧氣幾度接近消散,但最終還是重新凝聚在一起。

“你證明了自己,伊甸·艾薩克。”黑霧中傳出一陣不同於梅林的歎息,“從今往後,我不會再阻攔你了。”

夢魘潰散,從不同方向湧向夢位麵。

“先別急著走。”伊甸叫住了他,“你還沒告訴我那些關於其他世界的知識是從誰的夢境中——”

“斯萊瑟西側,紫羅蘭鎮往南一百埃裏,哥特漢姆城。”梅林迅速報出一串坐標,“殺死城市的市長,你就能找到他。”

隨後,夢魘之子消失在夢位麵的入口當中。

“一個二個都挺莫名其妙的。”伊甸隨便找個樹樁坐下,看著被夢魘熏黑的土地發呆,“他就不能把話說得更明白一些?”

遠征軍做飯的聲音蓋過了一切,沒有人聽到他的自語,自然也沒有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一番苦戰下來,除了一個意義不明的坐標點,伊甸什麽都沒有得到。

他從未感覺人生如此糟糕,不僅失掉了伴自己走過半年風風雨雨的穀底,還被人按在地上打,要不是連續統眼淚兜底,他今晚就得“呃啊”。

“沒人理就沒人理,我主動過去找人總行吧。”他不滿地嘟囔著,收起大盾,走向初具規模的灣區堡壘,“讓我看看你們做得怎麽樣了。”

抵達堡壘,伊甸發現營房搭建進度比自己想得要快不少,照這勢頭下去,他們今晚完全可以在更寬敞、更舒適的營房裏休息,而不是擠在戰艦上。

恰好萊恩也結束了和索拉文的談話,帶著北境人鼓舞建設中的士兵。

“彼得叔叔,巴耶夫還沒有從昏迷中蘇醒嗎?”經過被士兵推到木牆外側充當掩護物的大理石魔像,皇子憂心忡忡地看向北境法師。“沒有他的幫忙,我們很難攻入總督府。”

“我也希望他能夠快點清醒,殿下,但有些事情光靠希望是沒有用的,除非我們能請到幻術係議員幫忙,否則一切隻能靠他自己。”

對於這個自己從小看到大的年輕人,老彼得總是能表現出與外貌不相符的溫和。

“那就帶我去看看他吧,作為朋友,也許我的陪伴能幫他盡早擺脫困境。”

由於即將卸去大理石親王以及一係列貴族身份,萊恩放下了貴族的體麵,以一個普通後輩的口吻請求道。

“他就躺在在這裏。”北境人順手掀起旁邊帳篷的門簾,然而帳篷內卻空無一人,那張木床仿佛從未被人使用過一般。

“彼得叔叔,這個玩笑並不好笑。”

“抱歉,殿下,我沒有在開玩笑。”彼得洛夫斯基略顯驚恐地說道,“恐怕我們被人——”

“萊恩,我這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你準備先聽哪個?”

太陽騎士的聲音打斷了北境人的話語,也讓本就緊張的氛圍更加糟糕。

“壞消息。”

“你的斥候要我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回到斯萊瑟並且聲稱遠征軍覆滅的萊恩·康斯普瑞特到底是不是你?”

低沉的聲音響起,仿佛索拉文正在故意營造一種陰森的氣氛。

“什麽?!”

兩人同時轉身,卻發現提出問題者根本不是太陽騎士,而是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軍情處情報員。

萊恩驚呼:“撒鐸?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被稱為撒鐸的情報員朝地上吐出一口帶血唾沫,“你的替身以你的身份殺死了諾曼陛下,而你卻對此一無所知!”

“你說什麽!”消息過於震撼,萊恩差點一屁股做到地上,“我的父親他——”

“是的,他死於謀殺,而謀殺者是你,至少在其他人看來是這樣。”

撒鐸把太陽騎士丟到一旁,衝上去扼住萊恩的脖頸。

“你!辜負了!我們!所有人!”

“先別動手。”一直躲在旁邊偷聽的伊甸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也藏不住了,他跑到帳篷內打斷了正在發生的爭鬥,“我知道這場弑父案的真凶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