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1
邵榮抱著大大的保險箱,麵無表情地走在雨裏,襯衣被雨淋濕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腰線。少年低著頭走路的模樣,不知為何,在此刻看上去格外的落寞。
他終於徹底從邵長庚的禁錮中解脫了,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點都不開心。
就好像一棵被主人禁錮在溫室裏的植物,整天看著玻璃窗外隔絕的世界,它總是期待著有一天能夠真正的呼吸新鮮空氣,總是向往著有一天能夠真正的沐浴陽光,可是,當主人終於決定把所有的玻璃窗全部砸碎還它自由的時候,它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高興。
窗外的世界其實還是以前所看到的樣子,反而有一陣更甚一陣的冷空氣放肆地湧進來,透過皮膚鑽進血脈,冰涼刺骨。
它突然懷念起被那個人守護時的溫暖。
可惜,砸破的玻璃窗再也無法複原。
邵榮在街邊停留了片刻,輕輕吸了吸鼻子,雨水流在唇邊的味道有些難以言喻的苦澀。
一隻手裏抱著保險箱,另一隻手伸出來打手勢招出租車,可惜雨中車輛本就稀少,好不容易等到一輛,卻是滿人的。
這個地方離公交車站比較遠,而且他抱著這麽多東西趕公車也不方便,打車是最好的選擇。
邵榮沒有灰心,繼續耐心地站在原地等。
他想,那棵植物,最終會習慣風吹雨淋的生活,慢慢變得挺拔和堅韌。
從今天開始,他會學著習慣。
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輛空車,邵榮趕忙跑過去上了車子,司機看見他全身**的,忍不住笑著問:“小夥子沒打傘啊?也不在超市躲躲,淋成這樣很容易感冒的。”說著還體貼地調了一下車內的暖氣。
坐到溫暖的車裏,邵榮舒服地縮縮脖子,回頭笑著說:“謝謝。”
司機見這孩子禮貌懂事,對他也頗有好感,笑眯眯地問:“你去哪啊?我要開車了。”
“去錦繡……”邵榮突然停頓了一下,改口說,“去西郊吧。”
司機沒再多問,發動車子衝入了雨中。
邵榮還記得小時候跟媽媽一起住過的那套小別墅,坐落在本市西郊的山腰上,那裏離市區比較遠,環境很安靜。邵榮總不能一直住在徐錦年家麻煩別人,那個別墅是他目前最好的去處,況且,他也想去小時候住的地方看看。
邵榮坐在車裏一直低著頭不說話,車內的氣氛有些沉悶,司機便好心地放了張CD來聽。
一陣前奏過後,車內緩緩響起女歌手低低的吟唱——
還記得嗎,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海洋,
你還記得嗎,是愛讓彼此把夜點亮,
為何後來我們,用沉默取代依賴,
曾經朗朗星空,漸漸陰霾。
心碎離開,轉身回到最初荒涼裏等待,
為了寂寞,是否找個人填心中空白,
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
今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壓抑的旋律和悲傷的歌詞,讓邵榮的心底猛然一顫。
這首歌他以前沒有聽過,此刻聽在耳裏,卻像是專門唱給他的一樣。
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後各自曲折各自悲哀……
他跟邵長庚相依為命十二年,如今真的變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彼此再無關聯。
邵榮忍耐著心中的酸澀,扭過頭去看向窗外。
窗外陰雨綿綿,被雨水淋濕的車窗讓眼前的世界染上了一層朦朧的霧氣,仿佛是一場遙遠的夢境。
一輛銀色的私家車突然跟邵榮乘坐的出租車擦肩而過,隻一瞬間,邵榮就認出了那輛車子。
——是邵長庚的車。
那輛銀色的捷豹,曾經無數次接他回家、送他上學,那個副駕駛座的位置,曾經是他的專屬座位,他甚至連那輛車的車牌號都能夠清清楚楚的背下來。
然而此刻,卻是如此陌生的擦肩而過。
看著那輛車子很快就消失在雨中,聽著耳邊反複唱著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邵榮強忍著心中的難過,回過頭輕聲說:“把音樂關了吧。”
司機疑惑地看他一眼,伸手按掉音樂。
之後,車內便是令人窒息的長久的沉默。
到了別墅附近,邵榮從車裏下來,回頭給司機拿了錢,一路小跑到別墅門前,找出鑰匙打開門。
開門之後卻不由得僵在原地——
這棟小別墅早已不複記憶中溫馨的模樣,原本潔白柔軟的地毯鋪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隨著他開門的動作,有老鼠迅速從麵前竄過去,牆角甚至還有大片大片的蜘蛛網。
十二年沒人住的地方,又在偏遠的郊區樹林裏,這裏顯然已經成了各種動物的棲息地,耳邊不時傳來老鼠啃咬東西的聲音。
多年沒人打掃的緣故,這個屋裏沒有絲毫的人氣,反而冷冷冰冰,如同恐怖片的拍攝現場。
邵榮輕輕皺了皺眉,走進屋內,把保險箱放在桌上,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接著又去洗手間拿來早已分不清顏色的地拖,開始打掃房間。
把老鼠咬破的地毯整個卷起來扔掉,客廳的地麵仔仔細細拖了一遍,這才覺得順眼了些,找來一塊抹布把家具上的灰塵也擦了擦。
做完這一切,邵榮已經累得氣喘籲籲,身上也出了一層的汗水,原本就淋濕的襯衣再浸了一層汗,黏在身上格外難受。
邵榮忍耐著走進浴室,想把衣服脫下來洗,突然想到自己沒帶換洗的衣物,隻好作罷。
轉身把沙發、被套、床單全部拆下來塞進洗衣機,遺憾的是洗衣機根本不能用——也是,十二年了,能用才奇怪。
邵榮無奈地笑了笑,把床單被套拿出來手洗,熱水器壞了,隻好用冷水,可洗手間的洗衣粉早就過期了,洗了半天連泡沫都搓不出來……
看著冰冷的水池裏髒兮兮的床單,邵榮突然覺得自己愚蠢極了,或許是剛才簽了文件之後思維混亂的緣故,十二年沒人住過的地方,他居然就這麽冒冒失失的跑過來,什麽東西都沒買。
其實這個屋子除了隻剩一個空殼之外,什麽都沒有了……
記憶裏跟媽媽一起住在這裏,肆無忌憚躺在地毯上打滾的快樂日子,已經過去了十二年。
十二年能改變的東西太多。
以前荒涼的郊區可以變成新興的旅遊勝地,以前最溫暖快樂的地方也可以變成最冰冷的墳墓。
窗外還在下著雨,邵榮抬頭看著牆角破碎的蜘蛛網,心中突然湧起一股難以形容的酸澀。
如果當年媽媽臨終之前把自己托付給舅舅,哪怕舅舅總是冷冷冰冰不愛說話,自己跟著他或許不會很快活,可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
至少不會失去那麽多,那麽重要的東西。
邵榮怔了一會兒,回過神來用清水洗了一遍床單和被套,找來衣架晾在陽台上,在屋裏到處轉了轉,走到二樓,又一次走進了安菲的房間。
對他來說,這個房間是童年裏最可怕的噩夢。
六歲那年,他在這個房間裏親眼目睹媽媽平靜死去的畫麵,他抱著她的屍體坐了整整一夜。
那種冰涼、恐懼的感覺,隨著他踏入這個房間的那一刻起,又一次在心底蔓延開來。
像是陷入泥濘的沼澤,像是被藤蔓包裹住心髒,邵榮甚至無法去呼吸。
仿佛直到現在依然能看見媽媽安靜地躺在**麵無血色的模樣。
一瞬間出現的幻覺讓邵榮突然蒼白了臉,他立即往後退了一步,迅速關上了門。
安靜的房間,白色的床單,這一切都讓他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幾乎是逃一樣衝下樓去,心跳快得失去控製,這間寂靜冷清的屋子,似乎被媽媽死亡的氣息整個籠罩住了。
空氣裏潮濕的黴味,讓邵榮的脊背陣陣發涼。
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時,指尖還在控製不住的輕輕發抖。
下意識地往窗外看去,目光卻瞄到角落的位置,那裏放著一隻娃娃熊,熊的耳朵被老鼠咬了一個洞,露出裏麵潔白的棉花。
他還記得這隻熊,是小時候爸爸送他的禮物。
好像是四歲的時候,有一次過年,他跟媽媽待在家裏看春晚,電視裏有很多小孩子給父母拜年,他突然想打電話跟遠在英國的爸爸拜年,於是嚷嚷著讓媽媽撥通了爸爸的電話,傻乎乎的給爸爸拜了年。
第二天爸爸就來看他了,帶了很多的禮物,這隻熊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他個子很小,這隻熊比他還要高,在懷裏壓著他的臉,抱都抱不動,他隻能把臉從大熊的肩膀處探出來,開心地說:“謝謝爸爸。”
其實他當時特別高興,因為這是爸爸送給他的禮物。
如今,他已經長高了,這隻熊隻能到他的腰部,隨便伸手就可以抓起來的重量。
隻是過了十二年,熊的身上落滿了灰塵,連顏色都分不清,耳朵也被老鼠咬出一團觸目驚心的棉花。
邵榮站起來,走過去撿起那隻熊,拍了拍上麵的灰塵,然後輕輕把它放在沙發上。
他抓住小熊的手,像小時候一樣,輕聲說:“爸爸……我……”
後麵的幾個字,卻再也說不出口。
那幾個字是:我……想你了。
我想你了……
在這個熟悉的地方,一切壓抑在心底的情緒突然間全麵釋放。
小的時候,多少個日子裏,他都是抱著這隻熊在等待爸爸回國,每次想爸爸的時候他都會抱著熊說,爸爸,我想你了,你什麽時候回來……
然而如今,物是人非,看著這些熟悉的東西,卻隻覺得諷刺。
邵榮突然間很後悔,他想,他是不該回到這個地方的。這裏的很多回憶都是那麽的溫暖而美好,他回到這裏,隻能讓殘酷的現實把那些僅有的回憶都徹底擊碎。
媽媽死了。
爸爸跟他斷絕了關係。
童年裏最喜歡的小熊殘破不堪。
曾經最溫暖的住處變成了冷冰冰的墳墓。
——還有什麽比這更令人沮喪的嗎?
他拿到了一筆錢和一個保險箱,卻失去了曾經所擁有的一切美好。
為何後來我們用沉默取代依賴,我們變成了世上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