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話 謊言

編輯長已經看了我的稿子有二十幾分鍾了,按照往常審稿子的時間來看,一般都不超過五分鍾,然後立刻誇誇其談,告訴我哪裏需要改動,哪裏需要重寫,批評我錯別字太多或者語句不通順,指責我自我感想太少等等之類的。但是今天卻一反常態,安靜,並且緊皺眉頭,不時麵露疑惑的神色或者陷入沉思。而我,由於可能太久沒吃飯的緣故,雙腿實在撐不住了,竟然“砰”的一聲跪倒在地,這一聲,響徹了整個編輯部,從正在審視文章的編輯長,到各位正在打電話約稿或者埋頭於文字書稿的眾編輯,甚至掃地的大媽也抬起那一直低下的頭,觀望發生了什麽事。頭一次發生這樣的圍觀,而本人還是肇事者,我真有心一頭撞死在書桌前。編輯長連忙起身,一邊伸手攙扶,一邊詢問道:“你這是要幹嘛?審批你的稿子不用受這麽大的禮吧。”

我用手撐著編輯長的桌子,總算站了起來,趕忙回複道:“不,不是,最近一直寫不出好稿子,這是這個月的第十二篇了吧,要是再寫不好,房東太太也得替我擔心了。”我這話說得不明也不暗,反正也跪了,不如借著這個“跪”賣個可憐。編輯長自然聽得出我這話外音。於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你呢,還是個新人,東西寫得生疏是自然地。這當然要慢慢來學,不過你要記著,現在是商業時代,也就是說不是你想寫什麽就寫什麽的時代了,文章必須要有趣,而且不僅僅是有趣,還要符合讀者胃口。讀者說你好,你才是真的好。你這個故事寫的有點虛,是真實的嗎?我怎麽覺得有點像是編小說啊。”編輯長的話是不無道理,但是這最後一句可是得讓我和他理論理論,“我說,編輯長,咱這故事不是編的。包括這故事裏的故事也都是真實的,那老爺子我可是親眼見過的,就是這麽傳奇的一個人。不信,您和我走一趟。”說起來我們編輯長也是個人才,的的確確,我最初的文章寫的確實狗屁不通,畢竟高中逃學,又在社會上摸爬滾打了這麽多年,提筆忘字不說,文采自然不如昔日,而且昔日也是不怎麽樣的。但是這位編輯長的幾篇稿子的點撥下來,好歹現在也能偶爾出現在雜誌的一角。這自然得誇獎這編輯長經驗豐富,學富五車,確實有這一把手的能耐。聽我這麽一說,編輯長可是雷厲風行,放下手頭的活就要隨我去。於是我舔著臉皮向編輯長要求,如果能證實確有其人,你這稿費可先得預支給我拿去交房租。編輯長啥也沒說,狠狠的彈了我一腦瓜奔兒。

然而事情就是這麽神奇,我和編輯長下了車,行了大約一個小時的路程,愣是沒找到那顯眼的黑頂酒吧,我本來對自己的記路水平蠻有自信的,尋思明明上次走了大概也就十幾分鍾的路,但是這一小時下來我是真慌了神,這大街小巷仿佛一夜之間變換了位置,明明看著都很眼熟,確實是我和老王來過的地方,卻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STORYBAR,編輯長三番五次的問我,是不是記錯路了,要不要問問路人,等等。但是詢問路人的結果都是一句話:不知道。當走到第二個鍾頭,也就是差不多十一點的時候,編輯長是實在忍不住了,說去馬路對麵的廁所,先解決一下。而我也有些口渴,便往回走尋個超市買瓶水。就在這十幾步的差距,我仿佛墜入了另一個世界,往回走過一拐角,我記得是剛剛經過的這裏是個小平房超市,可是現在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高樓大廈,這大樓立的真邪性,這麽高大的建築怎麽會沒注意到呢?本欲再往前行個兩三步,卻不自覺的停下了腳步,在那高樓大廈中間,夾著那個黑頂房子,歐式和日本和式的混搭風格和巨大的SB標誌,這是那件店……啊!我忙回頭轉身去叫編輯長,但是回頭所見的,隻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哪裏來的拐彎啊。我有點慌亂,好似向前行了兩步,又退了兩步。看看手表,還是中午十一點鍾,沒錯,就是這一瞬間的事。

我由衷的覺得自己仿佛跌入了某部靈異小說裏,這世上竟然還真有如此之懸的事情。不管如何,既然找不到回去的路,那就先進STORYBAR坐坐吧。我邁入STORYBAR的大門,感覺和昨天稍稍有些不一樣,簾子都拉開了,屋子裏的光線不再顯得那麽幽暗,講故事的莫老爺子大概還沒起吧,大廳內空無一人,卻倍感舒適安靜,我覺得如果我坐在這屋內的一角,桌子上擺著一杯咖啡,手裏捧著一本書,那這樣的畫麵一定雅致極了。來自**的腳步聲慢慢逼近,大概是由於聽到我的開門聲而引來了人。走出來的是那個年青人。他看到我之後,禮貌的點頭,微笑的說道:“歡迎光臨。您是昨天來的先生吧,今天是來賣故事的嗎?”我同他握了握手,示意同他坐下來說話,但是他表示還在工作中,於是站在吧台後麵一邊擦杯子一邊和我聊天。說是聊天,基本上就是我在詢問他各種事,因為對於這裏我不了解的東西太多了,而他似乎也樂於解答我的各種問題。他告訴我,他叫馬蕭楠,是個研究生,算是這裏的房客,但莫先生並不收他的房租,隻是叫他來抽出空餘的時間幫忙打點這家店。這家店的營業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午夜一點。下午兩點到五點的三個小時,就是老先生出來講故事的時間。而這個時候總會聚齊一些愛聽故事的人,一邊聽老先生的故事,一邊說一些自己的故事,或是在故事完結的時候和老先生探討許多話題。他雖然是外語係的,但是對這些故事一樣很有興趣,所以他很喜歡這家店,也感恩於善待他的莫先生。所以從早到晚,隻有有空餘的時間,他都會盡力來幫忙。上午基本不會有什麽人來喝咖啡,大多數都是來賣故事的,而晚上的這裏會比白天熱鬧,會有表演,而且喝酒會喝的很開心。老先生自己也會調酒,並且很多人都喜歡他調的酒。

在談話中,我幾乎忘記了最初的一絲不安,麵對這個俊朗健談的小夥子,話題自然是滔滔不絕。當我們正在熱火朝天的聊起來的時候,古舊木板所製成的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它提醒了我們,老先生下來了。

莫先生還是老樣子,銀發蒼蒼,眼神微眯。笑起來滿臉皺紋讓我想起了千溝萬壑的黃土高坡,好在牙齒倒是一顆不少,不然他的笑容一定很難看。撐著小手杖,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下樓梯,我立刻起立向老先生打招呼,“莫先生,您早。”

“不早了,小夥子,我今天早上都接待了兩位講故事的客人了。”老先生倒是一副樂天派的樣子。他坐在了離樓梯最近的沙發上,小馬端起剛衝好的咖啡送了過去。這個情景在我眼裏,總覺得有種爺孫的感覺,大概兩人的關係遠比這血液要濃厚吧。我坐到了老先生的對麵,老先生卻先開了口,“怎麽?想帶人來這裏,卻找了很久的路吧。”這一句話,還真叫我心頭一驚,終於把拋在九霄雲外的事情風卷殘雲的收拾回來了。“是啊,您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我擺出謙遜的態度詢問這老爺子。老爺子說道:“我這裏是STORYBAR,你也知道這裏是買賣故事的地方,而且都是真實的故事。那你知道我憑什麽知道這故事的真與假嗎?”老爺子的話似乎並不是在答複我,但卻使我為之一震,這個問題我也想過,自然百思不得其解,隻能洗耳恭聽。

“這其一,人說假話和真話,自然是有區別的。親身經曆的和這想象構造的差距很大。比如說,‘他的刀子從我眼前飛過,這一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這句台詞,你來假裝是親身經曆過的,然後說出來。”老爺子的做法果然與眾不同,我仔細想了想,然後把我平生所學的精湛演技在這老爺子麵前賣弄了一下,“他的刀子,從我眼前飛過,這一瞬間,我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我這連比劃,帶神情的在老爺子麵前放開的表演了一次,這心裏還真不信他能看出這真假有何區別。可這老爺子就是笑笑,然後說時遲,那時快,他用右手抓住手杖杖身,左手拔開手杖柄部,一把短刀從中抽出,左手毫不猶豫的從我眼前一揮,我在那0.01秒中,感覺刀尖擦到了眼睫毛,隻要老先生手抖一下,我這雙眼睛就算是被這一刀子廢了。一揮之後,老頭子熟練的把刀插回到手杖中,繼續樂嗬嗬的說道:“現在,你再說一遍,剛才的台詞。”而我剛剛緩過神來,整個身子都靠在了沙發上,好在沙發有些分量,要是個椅子,恐怕我早向後仰倒了。心有餘悸的我再次重複了台詞,大力的喘息幾乎讓自己口不擇言,斷斷續續的總算是說了一遍。老爺子拍手大笑,“你聽聽,這才叫真實。親身經曆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吧。”

按照老爺子所說,這人講親身經曆的時候,眼神,動作,語氣,細微之處可辨別真假。當然也不乏有造假高手,我還真就不信有些故事說不出假來,對於剛才的行為我也表示憤慨,那一瞬間我恐怕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老先生卻不以為然,眼神迷離的繼續說道,“你要知道,這隻是其一。要說還是這其二,我說過,我這家店‘可不是一般人能輕易進來的。’”說起來,這句話也確實記憶猶新。尤其是在尋了兩個小時的無頭路又莫名其妙的進了這家店之後。由於剛才這一驚嚇,我的言語也就放開了,不再莫先生長,莫先生短的了,“你這老鬼,難道還真會鬼砌牆不成?我找了兩個小時才進來,還是不明不白的。今天你要是不說個子醜寅卯出來,幹脆我也在你這裏做免費的房客好了。”說歸說,氣歸氣。這後半句說出來我心裏都悔。這要真是個鬼,我還敢往這裏住?老鬼倒是看透了我的心思,或者說這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點上一支煙,慢慢的說道開了。

“能進來我這店的人有兩種,一是有故事的人,二是需要聽故事的人。你能進來,就說明有故事,要麽你就是來聽故事的。但是從你這兩次進來的時間來看,應該是前者。今天你帶來的人,我知道,是你的編輯長。你呢,把我的事白紙黑字的給我寫出來了,這我倒不在意。但是話得說的虛著點,當小說看就行。看在你日後會是這家店的常客,也是我命裏的福將。今天我就幫幫你。”說罷,老鬼讓小馬取出一份封好的信封給我。我剛要打開看,老鬼就伸手阻攔,“你這小鬼,也不看看是給誰的就拆。政府的拆遷隊也得先看準牆再寫一拆字畫一圈啊!”老鬼的話是很逗,但是我的注意力卻放在了信封上,信封上寫著「趙銘(收)」的字樣。趙銘,不就是我們編輯長的名字嗎?這老鬼神了。

“把信交給他。中途可別打開。不然你後悔一輩子。其餘的我就不多說了,這店你會常來的,去吧。”說罷,老鬼擺了擺手,示意我趕緊走。我謝過他,起身離去,當我準備推開大門的時候。老鬼的聲音又一次響起了。

“提醒一句,謊言終究是謊言。沒見過刀子飛過眼睛的人,永遠不知道什麽就‘以為自己要死了。’”

而當我腦子反應過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的站在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