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四)
既然有這些前車之鑒,誰還要真的相信依法治國可以天下大同,那也太幼稚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畏之?同樣,既然大家都不拿法律當回事,你現在突然說要依法治國,對這些百姓而言,跟看到天外來客也沒多大區別。
沈葆楨在福建,他對這個問題是感觸頗深。一方麵老百姓對火車的高速讚歎不已,另外一方麵這些老百姓又不把火車要撞死人當一回事——他們以為開火車的隻要看到鐵道線上有人走,可以馬上將火車速度降為零,或者放慢速度,以跟他們步行一樣的速度邊開邊跟下麵百姓聊天呢!真出了問題,往往民情激憤,跑到官府門前去鬧事。
官府一方麵要維護法律尊嚴,另外一方麵又要為民做主,要以百姓利益當成自己切身利益,要想百姓所想,急百姓所急,誰的地界要是搞的民情沸騰,那誰的官也算是當到頭了。
可這世界上又怎麽可能世事都如此簡單?有了鐵道線,沿途百姓經濟可以發展,有了鐵道線,又要因百姓不守法而死人,最後隻能是矛盾,讓你對鐵路既愛之又恨之。
官府雖然喊著要遵守鐵路法,違者生死自負,但真死傷了人,到最後不得不還是掏銀子平息糾紛:你總不能因為這事鬧到最後讓百姓起來造造反者的反吧?說出去都笑掉別人大牙!
福建那邊最後為了避免死傷更多人,幹脆在鐵路線兩側用軍隊用的鐵絲網搞起了無人區,讓所有人都無法穿越鐵路線。
那些鐵絲網都是有倒刺的,翻越鐵絲網死不了人,可那疼痛勁卻讓你不想再翻越前麵的鐵絲網,最後隻能放棄過鐵路線的想法。
想過可以,每隔一段距離在鐵路線下專門挖出來供人行走的立交地道,你要過也隻能走那裏。
百姓很想將妨礙他們的鐵絲網撕個稀巴爛,隻是這鐵絲網有些出乎他們理解範圍,不管是用鋤頭還是用鐮刀,或者用木棍,任你怎麽打,它也還是橫在你麵前的攔路虎。
百姓的智慧雖然是無窮的,可這智慧在某種環境下,還是有暫時失靈的情況發生。
麵對能致人死命的火車,百姓是想怎麽走就怎麽走,可麵對死不了人,卻讓人疼痛的不想再活的鐵絲網,百姓卻顯得實在無法對付。快速死亡疼痛沒有,對人威懾力小的可憐,要是慢性自殺,這世界能忍受的也沒幾人。
楊滬生也知道沈葆楨憂慮的是什麽,這個問題同樣讓楊滬生撓頭不已。
和沈葆楨相比,楊滬生需要麵對的問題更多,體會的壓力也就更大,以前控製區比較小的時候,需要處理的事情比較少,難度也不是很大,現在不成了,半個中國已經成為新中國領土,各種各樣的問題也層出不窮,相對的楊滬生肩膀上負擔越來越大。
楊滬生不是一個喜歡自我挑戰的人,如不是特別需要,在困難麵前,他更喜歡逃避,現在如此眾多的壓力常常讓楊滬生有一種想要放棄一切,瀟灑江湖的念頭。隻是他能放棄嗎?
楊滬生有些無奈地對沈葆楨道:“沈部長,你說的弊端我知道,這問題主要是我們中國人素質問題,但更主要的,還在於我們這些老百姓眼中的青天大老爺。一個理想的社會,他應該是法律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人們自覺遵守法律,不敢做觸犯法律所限製的事情。在違反法律後,一切由法律說話,任何人不得幹涉法律。可是很明顯,現在的中國並沒有做到這一點,不光是下麵的那些地方官,就連製訂法律的參議員們,也沒有理解這一點,製訂出來的法律常常自相矛盾,這是極為讓人傷腦筋的事情。不過就華爾所要求優先修築長沙至武昌的鐵路,沈部長你以為華爾先生真的是為我們國家考慮嗎?”
“難道華爾先生您不是為了國家利益考慮嗎?”沈葆楨扭頭看著華爾,將楊滬生的問題又拋給了這個海關副關長華爾。
沈葆楨以前並不相信如華爾這樣的“洋鬼子”,不過在船舶部幹了這麽些年,他對大鼻子綠眼睛的看法有了一些改變,隻要肯付出金錢,洋人也能真心實意為中國做出自己貢獻。
沈葆楨認為作為海關官員,華爾在中國賺了比別人更多的金錢,隻要中國國庫更充裕,對外貿易做的更大,他的錢也就越多,現在正進入良性循環,華爾自然更應該全心全意為中國考慮了。
華爾臉漲的通紅,強硬地嚷嚷道:“我抗議!楊將軍您剛才說的話是對我的人格完全的誣蔑!我這全是為了那些貧苦百姓在考慮!”
“抗議無效,你這家夥我還不了解你?別忘了從寧波開始,玩花招你就沒哪次玩過我。要是想從我這裏撈點便宜,奉勸你還是打消這樣的主意好了。”
楊滬生見華爾的臉色有些尷尬,而沈葆楨一臉茫然,知道沈葆楨不明白這個華爾到底使了那些心計。“沈部長,你不了解華爾,這個華爾如果以前還能算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的話,現在他已經完全淪落為拜金主義者了。你以為他這次提這個建議有什麽好心?別忘了華爾的嶽父是做什麽的。”
沈葆楨看看華爾,恍然大捂。說起來沈葆楨跟華爾的嶽父也算有些淵源。
現在的沈葆楨是造船的,而華爾的嶽父楊坊在贛州開辦了一家泰記商行,而航運就是泰記商行重要的一項業務。
馬尾造船廠在建造軍艦同時,還建造了幾艘民用蒸汽貨輪,靠賣出民用蒸汽貨輪賺來的錢補貼建造軍艦在帳麵上的空缺。而馬尾造船廠製造的貨輪,楊坊的泰記商行就買了五艘。
明白楊議長所指是華爾提出的建議,完全是為他嶽父生意考慮,沈葆楨也是聰明人,他很容易想到隻要長沙到南昌的鐵路不建造,那麽湖南與江浙一帶聯係,最主要還是依靠水路,就是建造了長沙到武昌鐵路,從武昌到長江下遊,還是需要依靠水路航運。
現在楊坊的泰記商行可以說壟斷了大江上的人貨運輸業務,隻要鐵路不通,他的商行就不會受到影響,反而會因為工商業發展,獲取更多利潤。但要是長沙到南昌的鐵路修好了呢?很明顯,楊坊的業務必然受到影響,就他那麽大的規模,在金錢方麵損失恐怕不是以萬來計算的。
“楊坊是楊坊,我是我,我和楊坊之間沒任何關係!”華爾話雖然很強硬,可誰都能聽出來他已經心虛了。
楊滬生卻不想放過華爾。嘿嘿一笑道:“真的沒關係嗎?好!隻要你跟楊常梅離婚,我就相信你和泰記商行沒有任何關係!”
楊常梅是楊坊的女兒,作為基督教徒,離婚是可恥的事情,華爾自然不肯與他結發沒幾年的夫人為了金錢離婚。隻是給楊滬生這麽一說,華爾臉色如何,可想而知。
“好了,華爾將軍用不著為這事情生氣,剛才算我玩笑開的過頭,我現在向你道歉可以嗎?”
“如果不是因為我對將軍您的崇拜,我現在就要跟你決鬥!” 華爾忿忿不平嘴裏低聲嘟囔著,沒嘟囔完,華爾眼睛裏閃出一絲疑惑。“……楊將軍,您剛才叫我什麽?”
楊滬生正要說,見前麵豁然開朗,一片新移植過來沒多少時間的竹林出現在眾人麵前。
這裏就是天王府以前的後花園,雖然經曆戰火後,原來的後花園已經被焚毀了,但假山、河曲卻無法燒毀,給留了下來。楊滬生在搬進來後,很喜歡這裏幽靜的環境,這裏也成了楊滬生在這幾天宴客的地方。
“我們到了,大家請吧。華爾將軍等宴會結束後,我想跟您單獨談談,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OK!一切依將軍所言。”剛剛還覺得自己很丟麵子的華爾,現在突然感覺好象有一片新的天地在前麵等著他。華爾自然答應的相當爽快。
後花園中沿著九曲小溪,很隨意卻又暗合某種玄機擺放著幾張很矮的長桌。桌子是用竹子編織而成,旁邊沒有椅凳,要坐隻能是席地而坐。在每張長桌上擱著中國特色餐桌上用具——瓷器。
瓷器自然不是普通瓷器,沈葆楨一看到擺放在桌子上的瓷器,胡子都抖動起來——擺放的是琺琅彩瓷器,這些都是皇宮用品,就是沈葆楨,以前也隻是耳聞世界上還有這種瓷器,今天他是親眼看到了。
這些是景德鎮禦窯廠精心製造出來的產品,每一件都是精美的工藝品。
原來景德鎮禦窯廠的產品隻能供應北京皇宮,鴉片戰爭後,景德鎮的官窯因為國力衰退,生產的數量下降了不少,等太平軍占領景德鎮,官窯的生產徹底中斷。
一八六二年九月,解放軍在展開江西戰役時,很順利攻占了兵力空虛的景德鎮,當景德鎮被解放後,不光各官窯重新開始生產,規模還在以前基礎上有所擴大——景德鎮的瓷器是根據地向外出口,除了茶葉外最大宗物品。
瓷器生產的擴大,使得一般富裕人家也能置辦的起景德鎮瓷器,沈葆楨在到了福州後,他家就購置了不少正宗景德鎮瓷器,隻是這些瓷器中並沒有琺琅彩瓷器。今日一見,沈葆楨就想將這些瓷器迎回家去,好好擺放在書房供自己品玩。
不光有琺琅彩瓷器。微微俯下身子,沈葆楨輕輕舉起一隻瓷碗,在陽光下細細品玩。沒多少時間,沈葆楨嘴角開始**,雖然很輕微,還是引起坐在旁邊開懷與別人說笑的華爾的注意。
華爾不解地閃著他那綠眼睛,作為中國通(華爾認為自己在中國生活了這麽多年,中國官話都說的比普通中國人要順溜,他不是中國通又是什麽?),華爾對中國的瓷器還是很有鑒賞力的,像桌子上的琺琅彩瓷器就讓華爾眼珠亂轉,這些琺琅彩瓷器可從來都沒有在出口報稅單中出現過,華爾自然也很心動。
對沈葆楨現在的表情,華爾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不明白一個白瓷碗又有什麽希奇的?“部長先生,這不過是件普通的瓷器,您為何如此激動?”
“普通的瓷器?!華爾先生,你可真是外行,這怎麽能是普通瓷器?這是真正的珍品!是明朝成化時期的鬥彩雞缸杯!”沈葆楨很是激動地說道。
“雞缸杯?難道這個很值錢嗎?”華爾左看右看,也沒看出這個所謂的珍品到底珍貴在什麽地方。要說與其他瓷器有什麽區別,不過是顯得小巧景致罷了,而且這種瓷器一點沒有琺琅彩瓷器上有濃淡深淺層次變化帶給人那種以假亂真的感覺。
華爾一開口就是值多少錢,這讓沈葆楨出離的憤怒了,胡子不由得翹了起來,鄙視地看著爆發戶華爾。“錢?錢算什麽東西?這個是成化真品,再多錢也買不到。”
正端起酒杯說著祝酒辭的楊滬生見到沈葆楨與華爾這邊起了小風波——沈葆楨與華爾就坐在距離他不遠的下方,想不注意都不可能。
等將祝酒辭說完了,楊滬生端著酒杯來到沈葆楨席前,笑著說道:“沈部長坐吧,沒想到沈部長倒是瓷器行家。不過這個並不是成化真品,而是景德鎮瓷器廠的工人按照祖先密傳下來配方生產出來的仿成化雞缸杯,嗬嗬,沈部長是不是覺得這個還可以?要是可以,我到時候讓人給你帶一套去。現在咱們還是先開懷暢飲,祝賀戰場戰士們取得的一個又一個偉大勝利吧!”
作為軍人,楊滬生骨子裏還有一些向往文人的雅致(也可以說附庸風雅)。
“此地有崇山峻嶺,茂竹修林;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觴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雖然寫的是會稽山北麓的蘭亭,可天王府後花園在改建之後,大有右軍當時所書《蘭亭集序》之情趣。
看慣了刀槍血影,楊滬生覺得自己有些疲倦,如不是強大的責任感讓他現在還放不下,他早帶著自己夫人遊山玩水,逍遙江湖去了。
現在,他隻能在百忙中尋一片清淨之地,暫時放鬆一下心緒。
沈葆楨陪著楊滬生淺嚐了杯裏美酒,把玩著手中瓷杯,搖頭讚歎不已。
按照見過雞缸杯之人介紹,沈葆楨不管從什麽角度看去,手中這個瓷杯與別人介紹的完全沒有兩樣,如不是沈葆楨知道楊滬生從不打誑語,他一定認為所謂仿製,一定是楊滬生在開他的玩笑。世間居然有如此神奇的仿製品,這可真讓人歎為觀止了。
在坐的除了不知風雅為何物的華爾跟軍隊一些陪同人員,其他就是沈葆楨、華衡芳、徐壽這些舊知識分子,不過在楊滬生和史秉譽莫名其妙來到了清朝同治年間後,以他們倆人角度來看,這幾年來,在他們控製區還沒有什麽人能叫“新”知識分子,投靠他們的,或者他們自己培養的,都沒有成為他們所熟悉的新知識分子,能達到容閎、洪仁玕這種程度的也極少。
學校裏四書五經還在教,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不關己;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種思想在學子中還是極為普遍的,楊滬生他們想改變,可靠他和史秉譽倆個人的力量又能起多大用場?
按照楊滬生的話,他連自己老婆的思想都改變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