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一鞭直渡(二)

或許軍隊最大牌的英雄光臨水兵所在驅逐艦(雖然不是主動過來拜訪,而是被敵人擊落,讓水兵救上軍艦),對那些水兵來說,太有吸引力了。當艦長親自給杜申利端來薑湯,供他驅寒,喝薑湯的那點時間,有上百的水兵好奇地跑到甲板上,來看看這位空軍英雄。杜申利原本就已經感到被擊落很丟人了,現在那些水兵還逛動物園看大熊貓一樣窺視自己,這更讓他抬不起頭來。

和自己被人家打下來相比,擊落四架敵機算什麽?杜申利有些埋怨張浩天,原來將張浩天找來,就是要他給自己當僚機,今天張浩天要是在旁邊,那個奧匈空軍的無名小卒也就不會走了狗屎運(杜申利不知道,擊落他的是阿道夫·海羅夫斯基上尉,這位上尉在擊落杜申利之前,已經在俄國戰線擊落了十一架協約國飛機,並不算無名小卒)。心情不好的杜申利隻知道在肚子裏怪罪別人,他是不會想到自己看到敵機就眼饞,早將協同配合忘記了。

歎了口氣,杜申利從甲板上爬了起來,目光呆滯地看著海麵,從驅逐艦甲板上,他可以看到海麵還有幾堆飛機殘骸正在隨波浮沉。這些原本比鳥還輕盈,在天空自由翱翔的機器,現在卻淒慘地變成了廢物、垃圾,當然,這些垃圾大多屬於奧匈空軍,隻是也有那麽幾架屬於遠征軍海航部隊,至於杜申利原本駕駛的飛機,在他跳傘沒多久後,正在墜落的飛機就淩空爆炸,散成漫天碎片落下來,現在大塊的早已沉入海底,能浮起來的幾塊木片、蒙皮,也不知給波浪推到什麽地方去了。

杜申利正看著海麵上散落各處的飛機殘骸發呆,身後傳來沉重的腳步。一回頭,卻見不到四十歲的謝葆璋少校艦長手裏拿著一份電文,哭喪著臉朝杜申利身邊的通話器這裏走來。

杜申利見謝少校好象死了老子娘一樣的麵孔,預感到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好奇心讓他忘記了自己剛才還感受到的那些屈辱,上前一步,疑惑地問道:“謝艦長,您怎麽啦,臉色不大好啊,是不是發生什麽意外了,難道……前衛艦隊遭遇了不幸?”

謝少校臉色極為難看,在杜申利身邊停了下來,困難地咽了口唾沫,兩眼布滿了血死,沙啞著嗓子說道:“哪怕前衛艦隊全沒了,又算得了什麽大事?”

“啊?”

“國內……國內出大事了!”謝葆璋語帶嗚咽無法繼續說下去。

※※※

“是邱明嗎?門沒鎖,進來吧。”躺在病**的楊滬生微微整開眼,喃喃說道。

楊滬生說話聲音很輕,也很含糊,門外站著的人自然聽不到。隻是在他床邊隨時觀察的護士這些天已經聽慣了楊滬生說話語調,明白他要表達什麽意思,站起來走到門邊,將病房門打開。在病房外麵走廊裏站了一群七老八十身穿老式軍服,在軍服上掛滿了勳章的麵色惶恐不安不停朝病房門口張望的老人。站在這些老人最前麵的就是一身上將打扮,同樣滿臉憂色的現任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邱明上將。

護士輕聲道:“首長請邱主席進去。注意點,首長很虛弱,不能多說話。”

放邱明進去,走廊上那些老人見門打開,不由呼啦一下全圍了上來,可門口的警衛卻很是盡責,把他們擋在病房外。

“小兄弟,我從十六歲就跟著老首長幹,這麽些年了,讓我再看一眼成不?就看一眼,決不會大聲聲張。”

“這位兄弟,我從寧波跟首長一路走過來,你讓我看看首長吧。”

“大兄弟,我以前可給首長當過警衛員,現在也沒別的要求,能不能讓我在門口站站?讓我再站最後一班崗罷。”

……

一群老人圍著警衛員不顧身份哀求著。從他們穿著的老式軍服肩章上可以看出,這些人最小的也是一個少將,其他都是些中將、上將——以前的將軍,現在大多已經退役——以他們的身份和影響力而言,雖然退役了,可在任何一個市,甚至是省,那都是跺跺腳,地皮也會抖上老半天的主兒。但他們現在卻顧不得形象,對著幾名尉級軍官苦苦哀求,一些人急得眼淚都流了下來,卻忘記了擦拭。他們又害怕讓病房裏人聽了傷精神,不敢大聲說話,走廊裏氣氛一時無比壓抑。

盡職盡責的警衛員對著一群老資格軍人,不能動粗,也不能大聲嗬斥,隻能低聲勸導,可那些老人一個個比牛還倔,又豈是他們這些尉級軍官可以說動?——當地那些地方上頭頭腦腦和當地駐軍首長現在隻能在樓外麵踮著腳朝病房張望,也隻有這些老人才有能耐一直闖到這裏——見警衛員無法說服這些老人,護士微顰眉頭,帶上門小聲對大家說道:“首長現在不能見客,大家還是在外麵等著吧,不要圍在這裏,要是給首長聽見了,對首長身體沒有好處。放心,隻要首長想接見誰,到時候我會出來說的。”

一聽對首長身體沒有好處,老人們雖然心有不甘,也隻能暫時退開幾步。離開走廊他們是不走的,幾個在走廊站得久的老人因為精力不濟,暈倒下去,可吊針剛掛上,人一清醒,又提著吊針趕忙趕了過來。對大家來說,縱使不能見到首長麵,就是在首長外麵靜靜站著,那也是好的。

護士見無法將這些倔強的老人勸出去,隻能微不可聞歎息一聲,轉身又走進病房。

“參謀長來了?”躺在**的楊滬生見頭發花白的邱明走了進來,撐著床沿想坐起來,可他現在太虛弱了,已經沒有再坐起來的力氣。

邱明搶前兩步,急忙用他那獨臂攙扶住楊滬生,盡量平緩著勸道:“老首長,您身體未曾全好,還是躺著罷,過段日子,身子稍微恢複些,再起來不是很好?”

楊滬生努力了半天,感覺渾身沉重,再大的意誌力也沒法讓他將身軀支起來,隻能悵然歎口氣,兩手一軟,不再堅持了。楊滬生微微合攏雙眼,積蓄了會精力,整開眼捧起邱明放在他被子邊的那隻枯瘦的手,輕輕撫mo著,眼裏顯出一絲暖意,嘴裏卻道:“你根本不必過來,國事繁多,你還來看我,萬一戰場發生什麽大事,你不在北京,誰來處理?參謀長聯席會議,你不在裏麵主持工作,我這心總放不下。”

邱明強裝笑臉:“首長放心吧,現在那些年輕人辦事能力可比我們那時候人強太多了,我就是不再,他們也能把事情處理的妥妥帖帖。倒是首長您……要多保重身體啊!”

“老啦,不中用啦。隻是夜裏少蓋了一床被子,這人就頂不住了。看起來我那兄弟在下麵等的不耐煩了,催我過去歸隊呢!”

邱明勸道:“首長說的哪裏話?不過是略有小癢,隻要慢慢條理,一定能好起來的。再困難的處境首長不都闖過來了,現在還怕這小病小痛?”

楊滬生盯著邱明看了半晌,費勁喘息幾口,臉色帶了一抹血色,邱明擔心地看著楊滬生,想要站起來找醫生,他的手卻被楊滬生按住了,雖然楊滬生按著他的手沒什麽力氣,邱明猶豫片刻,還是沒有站起來。

“用不著騙我。我是無神論者,知道生老病死乃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逃脫。人嘛,總有一死,能創立一番事業,以後青史留名,這已經很了不得了,還強求什麽?倒是你,以前我答應你,隻要等戰爭結束,我就全力支持你競選國家領導,現在看來,我的這個承諾是實現不了啦,對不住啊,希望你能諒解。”

說這些話,楊滬生在中間狠狠咳嗽了好幾次,邱明聽得心裏不止什麽滋味,有些感動,又有點蒼涼,還有些惶恐。

“老首長啊,您的心思部下全明白,若是沒有老首長,這個世界也就沒有我邱明,身份、地位都是老首長給的,還有什麽對不住?該說對不住的應該是我,以前年少不懂事,現在想想,當年不該總和老首長抬杠,激老首長怒氣……唉,首長靜靜養病,不要多說了。”

楊滬生搖了搖頭,目光看著頭頂雪白的天花板,手卻沒離開邱明放在**那隻獨手。過了半天,楊滬生才道:“那些都是以前的事了,不必再說。不過我答應支持你參加競選,雖然以後無法親自給你助威,卻可以交代你幾點,或許對你有所幫助。”

邱明看老首長很倔強,非說不可,也就不再說話,靜靜聽老首長說。

楊滬生喘息兩下,平緩下語氣,說道:“我要跟你說說我為什麽能成功……不用奇怪,我之所以能成功,不是老天眷顧,也不是新式武器打出來,或者是金錢買來天下。你要知道,所謂新式武器,所謂萬貫錢財,金銀珠寶,所謂好運連連,這些都不是成功必要條件,他們隻能作為成功道路輔助力量,起不了決定性意義。”

“什麽是決定性的?起決定性的是隱、忍、仁!軍事上,麵對擁有壓倒性力量,強大的敵人時,你要懂得隱,隱藏自己,讓敵人找不到自己,掉轉方向去打其他人,而你可以乘機積蓄力量,等待力量對比發生變化那一天。在政治上同樣如此,政治上你要記住,在沒有看清情況之前,決不要表露自己真實想法,古語有雲:出頭的櫞子先爛,槍打出頭鳥,隱藏自己真實觀點,這在政治上是極端重要的。”

“下來再說忍,什麽是忍?所謂忍,就是韌性與毅力,要顧全大局,服從組織決定,堅持真理,不改變真我,要冷靜總結經驗教訓,韜光養晦,以待時機。由著自己性子,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不行,這不是一個政治家所該具有的風範,這隻是地痞小流氓而已,這些具有王八之氣的人也就當當山大王,當當海盜還可以,你讓他當一國領袖?非把國家搞砸不可!成熟的政治家,要懂得容忍與自己意見不一致的反對者,在自己不得誌時,不要怨天尤人,在自己掌握權力後,不要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誰都要聽自己的。這不行,這不是成大事者應該具有的素質。古語有雲:宰相肚裏能撐船,作為政治家,應該有容人氣度。人不可能不生氣,有些人、有些事情啊,簡直能把你氣炸肺。對這些人這些事情,你是不是火冒三丈欲除之而後快?不行,你要盡量克製容忍,勿現於辭色。有些人喜歡說‘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我說這些人也就給人當槍使,成不了氣候。什麽叫忍無可忍?忍無可忍,你也必須忍!”

“再說說仁。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己之所欲,亦為人謀之。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中國有句古話,叫‘仁者無敵’。可我們有些人卻忘記了這句話,這是很讓人擔憂的事。仁者,並不僅是愛,要知道,仁者有時候也是惡人。‘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我未見好仁者,惡不仁者。好仁者,無以尚之。惡不仁者,其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欲治天下,光靠法製是遠遠不夠的,以暴力對待百姓,收獲的隻能是百姓以暴力回敬你。和人民比較起來,你就是掌握了原子彈又算什麽?”

“老首長,什麽是原子彈?”

“呃……一種很厲害很厲害的武器,它能摧毀整個世界,讓人類倒退回石器時代。”

邱明點點頭,心裏暗想等回去了,一定要讓科學院好好研究這個叫什麽“原子彈”的武器。倒不是說拿原子彈嚇唬老百姓——老首長都說了,原子彈對老百姓沒用——要是將這種毀滅性武器丟到敵人陣地上,自己的軍隊損失豈不是可以降低到最低程度?

邱明一點沒懷疑這是老首長在跟他開玩笑,他可是很認真的。要知道,對楊滬生的預判能力,邱明是佩服的五體投地,自從建國後,楊滬生一直極為重視汽車工業,大家都以為在中國這種不到三尺路麵寬度,建造汽車實在不可想象,可楊滬生就搞了,並且改造了公路,現在中國汽車工業成了世界最強的,別的不說,這次戰爭,至少在羅得島,汽車運送的步兵伴隨戰車突擊,就顯示出汽車在運輸上麵擁有的巨大優勢。除了汽車,還有鐵路、飛機、戰車、戰列艦、航空母艦,這些都是楊滬生一力堅持才搞出來的,而這次戰爭中,除了鐵路(鐵路的優勢在漠北戰爭中已經顯現出來),其他都體現出他們的價值,讓人不能不佩服——作為一名軍人,邱明考慮問題,從來都是先從軍事角度考慮。

“對國人,對手下,要以誠相待,要知道,大家都是生而平等之人,不要把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當成了豬、犬,什麽‘豬頭’、‘狗才’、‘奴才’……這些東西,你怎麽能送給你的手下?不要當別人都是傻瓜,都是白癡,一個個都是受虐狂,喜歡你打他罵他,泥人還有三分土性,何況是人?這樣對待別人,或許當麵你會看到他的笑臉,當心著,不要背後給你捅刀子!”

邱明默默點點頭,他也發現,自己以前那種自傲在不知不覺中得罪了不少人。

“水能載舟,也能覆舟,自以為自己是巨人,就忘乎所以,卻沒看到自己不過是泥做的巨人,隨時都有崩塌之危險,這種人如何能成為政治家?就算他真的掌握大權,也不過獨夫而已,獨夫者,仇家遍地,整日坐在火yao桶上,一點火星就能將他炸得粉身碎骨。”

“老首長,休息休息吧,以後接著講就是。”邱明看楊滬生麵色越來越紅潤,對一個重病在身的老人而言,這可決不是什麽好事情,在旁邊勸解道。

楊滬生沒理會邱明的關心,示意護士用沾了水的棉球潤了潤自己幹燥的嘴唇,閉著眼睛稍微休息片刻,繼續說道:“仁者,不光對國人如此,對敵人同樣也要講究一個仁字。當然不是讓你當宋襄公,宋襄公那不叫仁義,那叫蠢豬式地曲解了仁義。也不是讓你當東郭先生。對敵人,一定要狠,要以雷霆萬鈞之氣勢,將敵人壓為齏粉。但對放下武器之敵,就不能由著性子胡來。放下武器之人,就不再是敵人,你又怎麽能屠殺?對敵方百姓,更是不能肆無忌憚燒殺搶掠,此乃製造敵人,你以為別人會屈服在你的屠刀下,實際上你是坐在了火山口。中國人口是多,占了世界三分之一,可畢竟還有三分之二不是中國人。如你太過分,別人聯合起來對付你,亡國滅種並不是不可想象之事。或者叫囂讓地球給中國陪葬?那就根本不是人了,簡直是畜生,是禽獸之言,對此種人必須抱以絕對之戒心,決不能讓這樣的人竊據領導職位。那是會將中國帶進地獄的!”

“領導是人,百姓是人,外國人也是人。作為人要有人性,不能有獸性。對那種反人類的極右的納粹主義、軍國主義思想,必須抱以千百倍警惕,決不能讓這種思想在中國成氣候。我們自從建國後,軍隊待遇一直不錯,為了改善生存環境,從建國到現在,仗也是打了不少,老天保佑,這些仗雖然如慮薄冰,卻未曾敗過一仗,現在進行的戰爭,眼看也是有勝無敗之局。這時候更要防備軍隊坐大,老子天下第一,哪個國家也鬥不過中國,想打誰就打誰,這種思想是極為危險的,有滑向軍國主義道路的可能,可軍隊求戰yu望、國家尚武氣氛,又不能一棍子打死,那是倒髒水連孩子也倒了出去,這之間的分寸如何把握,是很考驗領導功底的活了。”

“除了隱、忍、仁,還要注意,當一名領導人,你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之力量,打擊主要敵人,而不能將所有人都推到你的對立麵,孤家寡人是成不了什麽大事的。要知道,任何事情都有矛盾存在,而無論多麽複雜的矛盾,又是有差異的,這個差異就會造成一些矛盾是主要矛盾,一些矛盾是次要矛盾,不同時期,存在著不同的主要矛盾,建國前,和清朝統治者之間矛盾是主要的,其他矛盾是次要的,建國後,開始時和地主之間矛盾是主要的,其他是次要的,現在呢?同盟國與協約國之間矛盾是主要的。作為一名領導,不可能也沒有精力把所有矛盾都解決了,隻要抓住主要矛盾,而不是次要的,也就解決了問題的關鍵,你的工作就有了中心,有了重點,才有明確的主要方向和戰略目標,才能推動全局的工作,這就是‘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當然,抓主要矛盾,並不等於忽視局部的作用,更不是讓你置局部情形於不顧。作為領導,在抓主要矛盾時,也要做到兼顧局部,把全局與局部統一起來。政治講究的就是妥協,政治是一門妥協的藝術。在解決主要矛盾時,要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除了極少數不能團結的頑固之敵,其他都要爭取,要團結。樹敵不能太多,打擊麵不能太寬。不要幻想一口吃出個胖子來。四麵出擊,隻能四麵樹敵,這對一名希望獲得成功的政治家而言,是大忌。”

“這個世界,不管是孔子還是秦始皇,不管是成吉思汗還是秦檜,他們原本都是尋常人,有著和別人一樣的喜怒愛樂,沒有誰生來就是英雄,也沒有誰生來就是漢奸,至於流芳百世與遺臭萬年,和平淡過一生之間差異,實在太小。人之初,性本無善惡,不過是白紙一張,看你以後如何描繪而已,放縱自己多一分,就朝惡之方向邁一步,所謂性,即為惡。反之,一切以最廣大群眾為出發點,考慮之,你就朝善方向前進一步,你之性即為善。領導算什麽?國父算什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不過虛名而已,兩眼一閉,萬事不知,別人如何評價就看你以前如何做了。”

邱明聽了默然不語。老首長一生領兵作戰多年,在老首長指揮下,不管是八旗還是團練,也不管是“洋夷”還是土匪,俘虜足有百萬之多,對那些俘虜,從未見過或者聽過老首長提出屠殺一說,反之,卻給予很優厚待遇,對一般士兵、下級軍官願去者去,願留者留,對高級將領,也是隻要放下武器,不殺一人。可以說做到了仁至義盡。但能說老首長是東郭先生嗎?不能,老首長可是還有“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一說呢!

這世界沽名釣譽之輩不少,開口閉口善待降者,繳械不殺者,或許看到自己死了幾個人,馬上“雙目赤紅,難以抑製悲痛,大呼:‘和我作對者,下場將會非常悲慘!吊死他們!槍斃他們!’……”,於是劊子手的本性暴露無疑,活脫脫一副自私自利,以自我為中心,狂妄自大到極點的小人嘴臉。邱明自然明白屠殺是從來不會嚇倒人的,這種屠殺隻能讓對手放棄投降即能保障生命之幻想,起而抵抗至最後一槍一彈,寧可戰死沙場,也不當了俘虜被慘殺。

不過讓邱明覺得很彷徨的是:好象這個社會國民看熱鬧的本性沒得到改變。清朝時期,那些殘暴的統治者對造反、大逆者動用千刀萬剮之刑,旁邊還聚集著一群百姓高呼“好!”、“過癮!”,現在呢?繼承了前輩血液的百姓在茶館裏同樣樂嗬嗬喜歡聽別人述說殺俘是如何有道理,一名說書者篡改了說嶽全傳,讓牛皋捉住金兀術,將他抽筋剝皮,把那些活捉的金兵金將一個個“‘這些士兵可沒半點用場,昨日打死了咱家那麽多兄弟,幹脆將這些韃子殺了,好給兄弟們報仇’於是數萬韃子,個個人頭落地,供嶽家軍將士當球踢”。嗑著瓜子,喝著茶水的聽眾聽到此處,各個鼓掌叫好,還有人加油添醋,說是要讓那些“韃子”臨死前再嚐嚐“滿清十大酷刑”,這才聽得有樂子……

老首長講了一輩子的仁——比楊滬生更早的孔子、孟子,講仁講的更多了,而且自宋以來,好象這個仁字就與儒生脫不了關係——可收獲的果實,好象和以前相比,沒什麽差異。麵對一個不成熟的民族,老首長也隻能“求仁得仁”了。

邱明突然明白楊滬生為什麽就著“仁”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話,原來他很擔憂未來之中國,隻要老首長不死,他就能靠自己的實力,影響國家政策,不使國家走上好戰道路。他若是死了,誰來駕禦這個浮躁的民族?和文官統禦軍隊一樣,楊滬生說了這麽多,就是不希望中國走上軍國主義之路,這些話不光是告戒他邱明——實際上也沒告戒的必要,邱明也七老八十了,指不定哪天入土為安,何況他受楊滬生影響極深,就是不說,他也會按照那些去做——也是告戒未來的領導人,老首長這是在立遺囑呢!

看著楊滬生憔悴的麵孔,邱明喉嚨裏仿佛被團棉花堵塞,就是到現在,老首長也沒考慮個人問題,沒有交代身後事宜,這一生,老首長活的隻能用一個字形容:累!真如諸葛亮《後出師表》所言,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楊滬生的形象在邱明眼中原本就很高大,現在更是仿佛一座大山,讓他隻能仰視。

躺在病**,微合著眼的楊滬生,疲倦地說道:“要交代的,大致上就這麽多了”楊滬生突然睜開眼,盯著邱明叮囑道:“……對了,我以前一直說過,歐洲那邊戰爭要懂得掌握火候,這是一場狗咬狗的戰爭,中國人沒必要為了那些殖民者付出太大犧牲,我們沒必要追求一個完美的絕對勝利,讓同盟國一百年抬不起頭來,這沒任何意義,對西方人來說,黃種人終究是讓他們憂心重重的異族,不管是同盟國還是協約國,黃禍論總是很有市場,對我們來說,保持歐洲均勢是第一位的,不能讓任何一方獨大,統一的歐洲,是全世界的噩夢,這點你要切記。”

“記下了,隻要讓意大利、西班牙、奧匈帝國退出戰爭,我們就和德國展開停戰談判。若是英國不服,讓他們和德國單挑就是。”

“這就好,”楊滬生很是欣慰點點頭:“美國不是跟墨西哥玩得很開心嗎?我看那個卡洛斯·黃爾是扶不起來的阿鬥,熱了身的美軍隨時可能投入到歐洲戰場,以後的戰爭還是讓他們多出出力,我們隻要維持阿拉伯半島局勢就成,歐洲,應該讓白種人去操心。”

“我會利用輿論工具,放出德國和墨西哥之間陰暗的勾當,這些新聞當然是給美國聽的,不過一心隻想管好美洲的美國,是否會如老首長所想,加入到歐洲戰線,這可拿不大住,美國那邊德裔勢力很強,國內總有那麽一種言論,說是要加入同盟國與協約國交戰。”

“不用擔心,美國肯定會加入協約國的。當中國人踏上歐洲土地,美國人沒有理由不著急。最後一點,關於日本,既然他已經淪落為不入流國家,以前那些進入日本的作戰計劃還是作廢好了。我不想讓後人將中國理解為流氓國家、強盜國家,這牌坊,還是要立一立的。不過要警惕日本人,從骨子裏來說,這個民族有自我毀滅的傾向,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學生,同時也是最數典忘祖的學生,潛藏在謙恭麵具下的,是一張充滿獸性的嘴臉。這樣的國家是極為危險的,我們可以不對日本作戰,但我們決不允許日本建設一支進攻性的軍隊。其他國家都允許,惟獨日本不成,如果哪天日本軍隊有實力走出國門,在東亞對我們構成威脅,毫不客氣先下手消滅他們,解除他們的武裝。決不能讓日本開第一槍,那是極為危險的。”

“是,請老首長放心,對日本我們會多加注意。”

楊滬生苦笑兩聲:“或許你會認為我目光太短淺,有著雄厚的國力,強大的軍隊,我們的目光應該是世界,而不是東亞。不過日本這個國家太危險,作戰計劃可以停止,但卻不能時刻對這個國家放鬆警惕。我死了,什麽也不知道,一了百了,可是我總是擔心未來的中國,他何從何去?讓人放心不下啊。”

邱明強打笑臉,埋怨道:“首長說的哪裏話?您不過略患小疾,隻要靜靜修養,早晚會康複。不要總死啊、活啊,一點也不吉利。”

楊滬生閉上眼睛,喃喃道:“有生者必有死,有始者必有終,自然之道也。自己身體自己知道,我最近常聽到秉譽、清萍在下麵呼喚我,他們等我等的不耐煩啦,我也該下去找他們。虧欠清萍那麽多,不知下去了她會不會還要埋怨我?我累了,就讓我好好睡一覺吧。”

楊滬生聲音越來越低,閉上眼睡著了,邱明站在床邊,久久端詳病**的老人,滿臉落寞的邱明仿佛一時間蒼老了許多,好半天才轉身,雙眼直勾勾望著前麵,很是疲倦離開了病房。

邱明連護士跟他打招呼也沒注意到。

出了病房,邱明將房門隨手關上,側著頭看著房門發呆。

“參謀長……”、“邱主席……”、“老邱……”

恍惚中,邱明聽到耳邊好象有人低聲在跟他說話,轉過頭才看到守侯在外麵的那些老頭子現在將他圍了起來,不敢大聲說話隻能滿臉焦急看著他。

“老邱啊,首長他怎麽樣了?”

邱明將軍帽戴上,嘴角露出一絲牽強的苦苦的笑意,做個閉口的手勢,低聲說道:“不要打擾首長,首長他太累了,已經睡著了。”

說完邱明排開眾人,向外麵走去。邱明所過之處,那些老人默默退向兩旁,隻聽得皮鞋踩在走廊上,發出沉悶的回聲,燈光將邱明身影拉的很長。老人們望著邱明背影,心頭不由湧起一股無助的孤獨感,一種蒼涼的感覺在這些曾經馳騁疆場老兵胸中淤積,讓他們呼吸也覺得不順暢了。

※※※

“少校,艦長請你過去一下。”

“我?”正在和日本“漢學家”探討遣唐使的徐永晉指了指自己鼻子,一愣神的工夫,就反應過來,這個“少校”真的是叫他。徐永晉欠欠身,臉上掛了一絲歉意:“對不起,我有些事情要去下,您先坐,馬上我就過來。”

古莊少佐站起身,十分恭敬說道:“沒有關係,少校您忙。”

徐永晉很是輕鬆與古莊暫時到別,向艦長室走去。

自從離開軍校,再次踏上征程,對徐永晉而言,一切仿佛在夢中。

懷揣少尉證明,與五十號同窗學友一起搭乘海軍“沈園”號運輸艦去遠在地中海沿岸的拉塔基亞前進基地。

“沈園”號原來是專門跑遠洋的萬噸級客輪“東方騰龍”號,中國參戰後為了彌補遠洋投送能力不足,海軍將大批遠洋客輪征調,“東方騰龍”自然也逃不了被征調命運,暫時歸海軍使用後,這艘輪船改名為毫不起眼的“沈園”號,之所以取名沈園,那是因為海軍某個給軍艦取名的人士,對江南園林情有獨鍾,於是那些運輸艦一艘艘成了“獅子林”、“拙政園”、“網師園”、“寄暢園”、“留園”、“西園”等等等等,久而久之形成製度,東方騰龍號一入海軍,自然也免不了改名。幸好祖先在江南造了不少園林,不然那麽多運輸艦,真有無名可取的危險。

徐永晉身上是有那麽丁點文人氣息的。登上“沈園”號運輸艦,徐永晉自然對這艘軍艦名字來曆產生了興趣,一問,果不其然!和他想象的完全一樣。

沈園,有點文學功底,又憧憬純潔愛情的人們都會向往這個地方,紹興城南禹跡寺附近的沈園,是偉大的南宋愛國詩人陸遊與他的原配夫人唐氏(唐琬)邂逅相遇地方,隻是他們相遇的時候,唐氏正偕夫趙士程同遊園子,見到陸遊,唐氏遣致酒肴,聊表對陸遊的撫慰之情。想起以前倆人伉儷相得琴瑟甚和的日子,陸遊見人感事,寫下一篇著名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杯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單陸遊這首詞就已經讓人聞之心酸不已。要說這裏是愛情聖地,自然不能靠陸遊一首詞充數。唐氏在看到陸遊這首詞後,也寫了首《釵頭鳳》相答。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詢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唐琬寫了這首《釵頭鳳》,再看看陸遊寫的《釵頭鳳》,回去鬱鬱寡歡,不久就病死了。隻落得無數後來有情之人麵對陸遊和唐琬相見的沈園唏噓不已。徐永晉也是大俗人一個,雖然戰場上他可以麵對屍橫遍野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看起來跟殺人機器有的一拚,可一接觸到有關愛情的東西,他立刻就顯露出自己大男孩本質了。

徐永晉父母是不會體會到《釵頭鳳》有什麽動人之處,劉舜英或許會覺得這兩首詞聽起來滿悲傷的,至於徐建國,按照他一貫作風,那都是嗤之為古人無病呻吟,沒事亂哼哼。可徐永晉的姐姐卻很是喜歡這些詩詞,她是女孩子,原本就比其他人更多愁善感一些,在詩詞中獲得共鳴遠比男人來的容易。徐永晉受他姐姐影響很深,以前或許對情、愛還有些懵懂,可現在的他,從這艘軍艦名稱上,不由得對自己的“愛情”感到心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