諜變 第一部分 恐懼(二)

維佳的英語是從小在圖拉老家跟一位英國槍炮工程師學的,這位工程師當年就寄宿在維佳家裏。維佳的爸爸也是圖拉這家槍炮廠的工程師,家裏的房子還算大。可惜,英國工程師是個蘇格蘭人,說一口濃重愛丁堡口音的英語,而且還是個俄羅斯文化的崇拜者,與其說是教小維佳說英語,還不如說讓小維佳教他俄語。所以,維佳的英語聽力還行,可說起來很費力。在這天上午他開輛半舊的“雪弗來”帶托馬斯·莫蘭特博士去治療腰部扭傷的路上,兩人驚異的發現對方居然都可以講中文!托馬斯的中文自然很標準――就這還是他努力克製的結果,他小的時候能說2種中國方言呢!維佳的中國話則很好玩――濃重的俄羅斯腔調中還帶著點中國四川方言的口音!托馬斯好奇的問維佳在哪兒學的中國話,托馬斯笑著不回答,反而滔滔不絕的向托馬斯介紹等一下將會享受的SAUNA服務。

SAUNA是個芬蘭語詞,原意是“沒窗戶的小木屋”。托馬斯知道SAUNA在中國被翻譯成“桑拿”――據說也是兩位國父當年的首譯,盡管天曉得兩位國父是何時何地知道芬蘭有這種東西,並且叫這個名稱的。這件事情和發生在兩位中國國父身上眾多的秘密一樣,也許會永遠成為不解之謎。

然而,這天上午,在腰部肌肉疼得動彈不得的托馬斯被小夥子維佳拉到位於莫斯科郊區的這個小莊園享受正宗的芬蘭浴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什麽叫桑拿:

一間獨立密封的小木屋裏全是濃煙,當托馬斯被兩個俄羅斯大漢扒光了衣服,由同樣**的維佳的攙扶著進去以後,最近視力有點下降的他費力的看了好一陣,才發現這些煙來自屋子中央一個爐坑內正在慢慢燃燒的樺樹枝,樺樹枝上蓋著的一層鵝卵石已經被燒得發紅。兩個俄羅斯壯漢笑著對維佳說了句什麽,維佳便扶著托馬斯上了小屋裏三層木架上最高的那層坐下。此時木屋裏的大部分濃煙已經從敞開的木口排出,木屋裏逐漸清晰起來。維佳下到最下麵,衝兩個壯漢喊了嗓子,兩名壯漢就微笑著出去並關緊了門。木門上被煙熏黑的玻璃小窗透進昏暗光線,托馬斯看到維佳拿起了一把木勺,從旁邊一個大木捅裏舀出清水澆在發著暗紅色光的鵝卵石上,一陣高溫的水汽立刻便彌漫在小木屋中。維佳用流利但帶點古怪腔調的中國話說:

“博士,不要大口呼吸,要不你嘴裏全是黑煙。”

說罷,維佳就一勺又一勺往鵝卵石上澆水。高溫的水汽越來越濃,托馬斯感覺自己呼吸開始逐漸困難,皮膚也被燙得流不出汗來。他強忍著腰疼,想挪到下麵一層,維佳看見後忙製止他,說道:

“不要動,試試這個。”

維佳從水桶裏抽出幾根白樺樹樹枝,遞給托馬斯兩根,接著示範性的在自己身上用帶水的樹枝使勁抽打起來。托馬斯好奇的學著抽打自己,剛開始皮膚覺得有點疼,但是緊接著便覺得越打越舒服,他開始汗如泉湧,甚至感覺血管都在高溫和抽打下快速膨脹起來。隨著維佳將更多的水澆在鵝卵石上,鵝卵石的顏色逐漸變黑,木屋上部的溫度也升到了一個令托馬斯幾乎要昏厥的程度。他停止抽打自己,手放在膝蓋上,閉眼嚐試著象當年接受審訊對抗訓練那樣,努力調整自己的神經係統,盡量去想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將身體的痛感傳導能力盡量抑製,甚至誤導身體感官去享受這種高溫的折磨……

托馬斯·莫蘭特博士是1916年11月底,經挪威過瑞典到達俄羅斯聖彼得堡的。一個瑞典,一個瑞士,這兩個中立國在這場世界大戰中都扮演著協約國和同盟國之間十字路口和交易市場的角色。協約國與同盟國私下的交易多半都在這兩個國家內進行,同時雙方很多物資和人員需要往對方國家去時,多半也會借道這兩個國家。

中立不等於不設防,在托馬斯路過瑞典時,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道路兩旁隨時可見的鋼筋水泥工事,還有那些在離道路稍遠一點的地方正在進行訓練的瑞典預備役國民軍部隊。在快要出瑞典國境進入俄羅斯帝國的芬蘭行省時,托馬斯甚至看到塗著瑞典皇家陸軍標識的1輛中國生產的出口型“貂式”中型戰車在前,後麵跟著4輛瑞典SAAB公司按照中國轉讓專利仿製的“東北虎-Ⅰ”型重型戰車,9噸的“貂式”和36噸的“東北虎”,就好像童話裏的狐狸領著老虎一樣從路口旁的凍土荒原上大搖大擺經過,惹人發笑。

對麵的俄羅斯軍隊看見這個場景肯定笑不出來!托馬斯當時就默默想:瑞典的防禦姿態很明顯,任何破壞瑞典中立的侵略者都要為此承擔慘重後果。他記得自己在海外曆史研究中心看到的一個報告上說:瑞典在大戰爆發後,國防預算的平均年度增長率是驚人的80%!

在聖彼得堡的兩周會議期間,給托馬斯·莫蘭特留下最深印象的就是沙皇俄國在生活物資供應上的窘迫。到會的各協約國情報機構高級官員總共有40多人,分別代表了17個國家。代表們在2周時間內最經常抱怨的也是夥食問題。

托馬斯戰爭爆發初期也來過聖彼得堡,參加過1次較低規格的協約國情報分析專業交流會議,3年前那次會議給托馬斯留下最深的記憶就是每天晚上豪華的俄式晚宴:大量的伏特加和白蘭地象溪水一樣流淌,黑海魚子醬就跟黃油一樣被隨意塗抹在麵包上……

但就在這次於聖彼得堡由俄羅斯內務部主辦的高規格會議上,盡管一位羅曼諾夫王朝的親王為了表示對與會代表的尊重,親自出席了第一天的會議,盡管當天晚上的宴會中,樂隊的演奏得俄羅斯舞曲還如同以前那樣熱烈,身穿哥薩克服裝的舞蹈家矮子舞跳得也是那般的精彩,可當與會代表用華麗的宮廷餐具往數量有限的麵包片上塗著如同魚子醬般珍貴的黃油時,一個個臉上還是都浮現出了被汙辱的表情。

托馬斯還記得,當晚宴上那位美國軍事情報機構代表,一位來自華盛頓的中校在飛快舀完盤子中的菜湯,又將自己麵前的兩片麵包幾口塞進肚後,故意用很大的嗓門說了句:“頭盤吃完了,正餐呢?”的時候,那些俄羅斯陪同官員在周圍協約國代表的輕笑聲中紛紛低下臉去的場景。

當晚在托馬斯對麵坐著是中國情報機構的代表,一位姓趙的先生。那位50歲左右的趙先生沒有笑,而是低沉的用中國話說了句:“我相信,我們的俄羅斯同行已經是盡全力來招待客人了。”然後默默的用麵包抹著盤子上的菜汁,接著泰然自若的將麵包送入口中。看著俄方陪同翻譯有點猶豫,托馬斯大聲用英文和結結巴巴的法語將這句話翻譯了2遍,然後也用麵包抹著盤子裏剩下的菜汁吃起來。協約國各情報機構的代表們都紛紛收起笑容,低頭進食。隻有那位美國中校還是很不服氣地東瞧西看,臉上充滿譏笑,但是在發現沒有人搭碴後,隻好帶著鬱悶的表情大口大口的喝起戈瓦斯。

晚宴後,俄羅斯內務部第7局副局長,六等文官謝苗·謝苗諾維奇·安東諾夫專程來到托馬斯·莫蘭特博士的房間,將1瓶伏特加當做禮物送給博士。他倆都故意不去談當晚宴會上發生的事情,而是亂七八糟地談論一陣戰爭局勢和情報界的趣聞。聽說托馬斯還要計劃去上海,準備參加下個月的在那兒舉行的協約國情報機構協調會時,謝苗·謝苗諾維奇高興的表示可以陪同托馬斯一起出發,因為他也準備去上海參加那個會。

托馬斯·莫蘭特記得自己隻是在送謝苗·謝苗諾維奇出門時才問了句:“副局長閣下,你為什麽不去感謝那位中國代表趙先生……我隻是翻譯了他的話……”

謝苗·謝苗諾維奇回答了句:“我們不會為任何事感謝中國佬,除非他們送還弗拉迪沃斯托克給俄羅斯!”……

用回憶分散自己注意力的托馬斯終於承受不住持續的高溫了,他猛的睜開眼睛,衝維佳做了個手勢。已經關切的注視他好久的維佳長舒了一口氣,伸手打開木屋小門,衝他做了個可以出去的手勢。托馬斯小心的邁下木架,一直矜持到走到木屋門口時,在背後的可怕高溫逼迫和麵前的清爽涼風引誘下,他終於象一隻大兔子那樣蹦出了小門。兩名壯漢在門外已經等候托馬斯多時,他一出來,兩壯漢立刻抓住他的臂膀,挾著他便往木屋前的小湖邊跑去。

“放開我!你們要幹什麽?涅!涅!涅……”看見小湖邊上有塊冰麵已經被破開,冒著霧氣的冰窟窿正離自己越來越近,托馬斯猜到兩壯漢準備幹什麽了!他大叫起來,接著便被拋入到冰冷的湖水中……

維佳在他身後大笑著,跑過來也跳入冰窟窿中,接著遊到正在掙紮的托馬斯身邊,將他扶穩――托馬斯這時才發現這片湖水的高度其實才剛到自己的胸口。

托馬斯·莫蘭特從被北京方麵派遣3年前就開始接受“鏡像式訓練”――對他所有的訓練都是仿照他將要去替代的那個托馬斯·莫蘭特進行的。簡單的說:除了間諜工作所必須的常識和素養培訓,其它方麵的培訓都是遵循那個托馬斯·莫蘭特會什麽技能就訓練他什麽技能,那個托馬斯·莫蘭特不會什麽技能,就也不訓練他什麽技能的原則進行的,這是避免替代後露出破綻的最好方式。那個托馬斯·莫蘭特騎馬打槍都不錯,可是遊泳技能很差,所以從小就會遊泳的這個托馬斯·莫蘭特在培訓期間從沒下過水,而且教官反複告誡他今後一定要避免遊泳――除非替代完成後找個借口再去公開學3個月的遊泳。托馬斯被派遣後一直沒有找到學遊泳的借口,所以就一直沒有怎麽下過水。此刻在冰冷的湖水裏,托馬斯勉強穩住身形,努力克製自己想把身體放橫遊幾下,讓浸泡在刺骨冰水裏的身體更舒服一點的衝動。

維佳遊到他身邊,站起身來用古怪口音的中國話說:“怎麽樣?博士。是不是感覺自己身體裏的髒東西都沒有了?腰不疼了吧?”

托馬斯在已經不覺得太寒冷的冷水裏活動了一下腰,驚異的發現自己的腰雖然還有點感覺異樣,但是真的不疼了,行動自如!不由感歎道:

“神奇的桑拿浴!”

“上去吧,我們還得來一次……放心,這次會很舒服。”維佳笑著拉托馬斯上了岸,又跑進小木屋。

這次真的很舒服!小木屋裏的煙霧已經散開,隻有淡淡的水汽在鵝卵石上升騰。兩個壯漢已經將木屋門上的玻璃清除幹淨,並且在木屋中層的木架上鋪了幹淨的大浴巾,維佳和托馬斯裹著浴巾坐在上麵後,大漢之一恭敬的奉上一個盛著剛烤好的小香腸、醃製的酸黃瓜、幾牙切好的小甜瓜,還有1小瓶伏特加和兩片塗滿黃油的麵包的木質大托盤,然後仔細的在鵝卵石上淋了半勺水後就出去了,隨手輕輕的關好門。

小木屋裏散發著一股樺木燃燒後的清新氣味,靠著溫暖的木架,品嚐著脆甜可口的小甜瓜,看著下午的太陽光透過明亮的小玻璃窗灑進小木屋,感受著細小的汗珠從皮膚下慢慢滲出,托馬斯覺得自己身體鬆軟清爽,他甚至放鬆到想立刻直接問維佳: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今天你看我的時候眼神總是有一點古怪?但是托馬斯馬上意識到這樣提問不是一個好選擇,所以他還是選擇了繼續享受這難得的愜意……

“博士,你是我見過最能忍受溫度的人,剛才我站在下麵都快受不了了!”正低頭把吃剩的甜瓜皮小心鋪在爐坑邊上的維佳說。

托馬斯嚼著烤香腸,又抓過一條酸黃瓜送到嘴邊,低頭看著這個昨天下午在阿爾巴特街街頭救了自己的命,此後又和自己一起救了那個俘虜性命的莫斯科警察局司機,少尉警官維克多·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嘴角掀起笑紋:

“維佳,一個英國博士和一個俄羅斯警察,在莫斯科郊外的桑拿小屋裏用中國話交談……這可真夠滑稽的。”

“一點都不滑稽,”維佳抬起臉,認真看著托馬斯說道:“我是在中亞戰爭時,在中國人的戰俘營裏呆了3年多學會中國話的。”說罷,他低下頭,小心的將酒倒在托盤上2個小酒杯中。

托馬斯知道:俄羅斯人所說的“中亞戰爭“就是中國人所說的“漠北戰爭”,英國學者通常稱之為“中俄草原戰爭”。在那次戰爭中,中國人第一次使用了戰車的前身――裝甲車,俄羅斯方麵損失慘重――雖然俄羅斯沙皇政府公布的傷亡數據和中國人公布的差不多。

“那你也恨中國人嗎?維佳。”從小夥子手中接過酒杯,托馬斯端杯問維佳。

“沒錯,俄羅斯很多人恨中國人……”維佳將自己的酒杯向托馬斯麵前舉過來,示意要和托馬斯碰個杯,碰完杯後他仰脖將杯中酒喝幹,接著說:“可我不恨。”

“為什麽?”正在體會伏特加在身體內裏象火線一樣向下蜿蜒延伸的托馬斯問道。此時,甜瓜皮在爐坑餘溫的烘烤下,開始散發出淡淡的甜香味。

“打仗歸打仗,仇恨是另外一回事……我是離開部隊回去找我哥哥的時候被中國人俘虜的,”維佳又開始往酒杯裏倒酒:“他們抓住我之後沒有打我,在俘虜營裏讓我們幹活,根據幹活的……態度,對,是根據幹活的態度給我們發不同的生活用品和錢,還給我們辦學習班,大家自願報名參加……我學了開車和中國話,在新疆沙漠裏邊的一家礦山拉了2年半的礦石……”

“他們不怕你開車逃跑嗎?”

“跑?”維佳笑起來:“你不知道那裏有多大!中國人有多聰明!出車時總有個士兵拿槍跟著,他們每次給我車裏加得油剛夠從礦山跑到分揀廠2個來回,午飯的時候再加1次油,就算我真能存很多汽油,幹掉守車的士兵,出沙漠的路口還都有中國兵把守,開車根本出不去……你不會真的以為沙漠會是一望無際,往哪邊開都有路的地方吧?……再說,我跑什麽?我是戰俘,不是犯人,我遲早能回俄羅斯祖國的……”

托馬斯又和維佳對飲一杯,不說話。他明白那次戰爭後由於沙皇本人的憤怒情緒和俄羅斯官僚體係的弊病,維佳他們這批俘虜一直等到中國已經計劃要和俄羅斯成為盟友了,才被中國方麵主動釋放回來。

“你今年多大歲數了,維佳,有孩子了嗎?”托馬斯想找個愉快一點的話題。

“我打仗時認識的一個老上尉,他在我回國後找到了我,把他的小女兒嫁給了我!”維佳果然高興的笑起來:“我結婚已經8年了,還沒有孩子……你猜我多大了?”

“有36、7了吧?”托馬斯根據自己的猜測,故意往小的說1、2歲。

“我今年才35歲!”維佳說著摸了摸自己已經有點稀疏的短發:“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這批在那個礦山待過的俘虜都顯得老,”他又笑了起來:“大夥都說是因為3年裏根本見不著女人……”他又向托馬斯舉起酒杯。

托馬斯喝酒時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吃驚的問:“你20歲就當俘虜了?”

“我19歲就傻呼呼的報名參軍了!”維佳飲盡杯中酒,站起身來,大聲用俄語嘹亮的唱了兩句,木屋外的兩個男人也在外麵跟著大聲唱了起來。

維佳自己停止歌唱,在屋外的歌聲中將酒杯放回托盤上,看著托馬斯迷惑的表情笑了起來:“這是我們國家的軍歌,需要小夥子們參軍時就唱,全是些要當兵保衛國家,為神聖的沙皇去殺外國人什麽的……全是扯淡。”他最後一句話說的聲音很小,並飛快的接著說:“走吧,呆裏麵時間太長了不好。”

在外麵的歌聲中,托馬斯也跟著維佳站起身來,看著托盤裏還沒有吃完的食物和酒,說:“這是不是有點浪費?”

“他們會幫我們包好,等一下放我車上的。”維佳笑著說:“知道嗎?咱們今天上午這頓享受花的錢能買3張去聖彼得堡的頭等火車票呢!……是那位謝苗諾維奇局長讓我們局長安排的,他們兩個是老朋友。這是商人巴羅夫的小莊園,戰爭開始以後生意就特別好,我每個月都會陪局長的客人來兩趟。”

說話間,他們兩出了桑拿屋,屋外的兩個壯漢急忙停止唱歌,上前用兩件大衣裹住客人,將他們帶到不遠處另一間生著火爐的小房內淋浴,換衣服。期間,其中一個大漢笑著對維佳說了句什麽,維佳也笑著對正在淋浴的托馬斯說:

“他們問,你要不要姑娘的按摩……就是那個了……嗬嗬,他們說這裏有從摩爾多瓦來的姑娘,都很漂亮。”

“涅!涅!……”托馬斯慌忙帶著不好意思的表情用俄語直接對那大漢謝絕道。

維佳哈哈大笑,被托馬斯這副老實模樣逗得很開心。

在回莫斯科市區的路上,開車的維佳突然說了句:

“謝謝你,博士。”

坐在副駕駛位置,在莫斯科冬日正午的陽光下昏昏欲睡的托馬斯沒說話,隻是隨口哼了聲,接著才反應過來,扭臉對維佳想說什麽,維佳卻不等他說話,接著又說:

“我知道,昨天是你給聖彼得堡來的謝苗諾維奇副局長說情,讓我今天來陪你的,要不,我挨罵不說,這2個月沒車開,每天的出車補貼就沒有了……”

“維佳,是你救了我們大家……”

“博士,不要這麽說,”維佳用他俄羅斯腔的川味中國話說:“要不是你幫我拖那個男人,我可能已經完蛋了――我是還有機會跑進那家小商店躲一下,可那個男人肯定就完蛋了。”

“維佳,你打死了那個男人的同伴,為什麽還要救他?冒險救他?”托馬斯幹脆側過聲,手撐在副駕駛位的扶手上,注視著維佳認真的問道。

維佳直視前方,開著車,眉頭皺起:“我不打死那個拿獵槍的男人,他就會打死我……”

“不對,”托馬斯打斷他的話:“你能在後來那個男人換子彈的時候衝上去打倒他,就不會不明白雙管獵槍裏麵已經沒有子彈了,獵槍上子彈更慢……”

維佳將車停在狹窄的鄉間公路邊,轉頭看著托馬斯,皺著眉頭不說話。

托馬斯笑了笑,打開車門走到清咧的寒風裏,朝寂靜的鄉間公路兩側看了看,判定風向後走到路邊一棵橡樹後開始撒尿。他一邊撒尿,一邊大聲喊:

“維佳,我後來看見了那個拿獵槍男人身上的彈口,全都在心髒部位,你打過仗,不會不明白隻要一槍就行了,”他從樹後伸出臉,對著呆坐在打開車門的“雪弗來”裏的維佳喊出結論:“你就是想殺了那個男人!”

維佳打開車門,跳出車外,走到路邊對樹後的托馬斯激動的說:“我當時是想殺他!因為他剛剛殺死了阿廖沙!阿廖沙是我在打仗的時候認識的好朋友,我這份工作也是阿廖沙幫我找的,阿廖沙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托馬斯係著皮帶,從樹後心滿意足的走出來,譏諷著說:“好極了!維佳,你總算說實話了……所以你才會去救那個俘虜,對嗎?因為那是個人,對嗎?”

維佳先是憤怒地盯著托馬斯,托馬斯開始用真誠憐憫的目光看著他,輕聲說:

“知道我這個曆史學博士其實是幹什麽的嗎?維佳。”

維佳用譏笑的語氣說:“全俄羅斯的警察都知道內務部第7局是幹什麽的,謝苗諾維奇副局長陪的客人不會是個大學老師。”

“很好,推論過程清晰,看來你的思維還算正常。”托馬斯滿意的說,然後將目光投向冬日慘淡陽光下的雪野,接著慢慢說道:“維佳,我殺完人以後也很難受……包括昨天殺了那匹漂亮的白馬,我也覺得難受……我不是在裝樣子,也不是怕什麽良心的譴責,我是真的全身難受……我們因為憤怒、恐懼、仇恨,還有一些別的原因會去殺人,殺死其他的生命,但是因為我們還是人,知道知恩圖報,知道寬恕,知道尊重別人的生命,所以過後我們會難受……這說明我們還是人,不是什麽畜生……你能聽懂我的話嗎?維佳。”

維佳麵色在托馬斯的言語中逐漸變得蒼白起來,然後就忽然彎腰開始往路邊的雪地上嘔吐起來。托馬斯走過去,輕輕拍著維佳的後背,用溫和的語氣說:

“好好吐吧,維佳,都吐出來……吐出來就不難受了,別忍著……”

已經吐完的維佳慢慢站直身體,用手背擦擦嘴,點點頭,認真的說:“你的話我沒有全部聽懂,但你的意思我明白。”說罷,他掏出一盒俄羅斯生產的香煙遞給托馬斯:“要來一根煙嗎?托馬斯耶維奇。”

托馬斯聽到維佳按照俄羅斯習慣稱呼自己,笑著擺擺手:“我都快4個月沒有抽煙了,不要**我。”

維佳自己將煙點著,抽著煙,眯著眼看著遠處的雪野,大聲說:“有件事情和你有關……今天早上一上班,我們局長把我叫去,在他辦公室有個英國人,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局長也沒有給我做介紹就出去了……局長出去以後,那個英國先生用還算流利,但是帶點口音的俄語問我有關你的事情。後來他讓我注意你的行動,塞給我一大疊盧布,說有什麽你的情況就通過我們局長轉告他。他讓我千萬別告訴別人這件事,還專門請我們局長進來又給我交待了一遍……”

今天上午一見麵你眼神裏的那種閃爍就讓我猜到肯定是發生什麽事了!這樣想著,托馬斯用平靜的語氣問:“這個英國客人年紀不到30歲,個頭比我矮一些,長相漂亮,說俄語的時候都是用書麵語言,對嗎?”

“年紀好象比你說的大一點……說俄語的時候確實是都用書上的老詞,說的話好象全部是從過去那些小說裏抄下來的一樣……對了,他走的時候局長用英語給他說了句代問什麽教授好的話。”

一定是當年倫敦小圈子裏著名的俄羅斯文學愛好者格林姆·格雷!托馬斯在心裏說:格林姆的一個姨父就是個俄羅斯子爵,在蘇珊·布來恩死以前,這位定居倫敦的子爵姨父還和格林姆一起參加過詹姆斯·布來恩教授家裏舉辦的文學沙龍。托馬斯一邊判斷著,一邊聽見自己繼續用平靜之極的語氣說:

“這人以前還算是我的朋友……現在為一家專門和我過不去的機構工作……全世界都一樣……維佳,我們回去吧。”

掛上擋後,維佳扭頭用一種擔心的表情看著托馬斯說:“托馬斯耶維奇,你一定要當心,那個英國客人在說起你的名字時眼睛裏麵……眼睛裏麵看上去就象個瘋子!”

“是眼神,維佳,應該說眼神就象個瘋子。”托馬斯微笑著糾正了一下維佳的中國話,然後改了個話題:“你中國話說得真不錯,就是帶中國四川省口音,怎麽回事呢?維佳。”

“哈哈,我當戰俘開卡車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一個從中國四川地方出來當兵的中士押送我,他叫李正波,比我大1歲,當兵前上過中學,2年多的時間裏我們天天不停的說話,什麽都說,說了整整2年多,我走的時候他馬上也要退伍……”

汽車在維佳的笑語聲中駛遠,隻留下路邊雪地上嘔吐過的痕跡,還有剛才因為打火停車而留在路麵殘雪上的黑灰汙跡……

格林姆·格雷被派遣來跟蹤自己,一定是獲得了詹姆斯·布來恩教授的指派,而布來恩教授能這樣做,一定是他說服了CI6同意他這樣做。雖然在剛建立不久的CI6教授的地位很高,但是沒有充足的理由,他是不可能派遣格林姆跟蹤自己的。那麽,是什麽樣的證據讓CI6同意了格林姆進行這次花費巨大的跟蹤呢?苦苦思索的托馬斯突然想到應該已經通過另一條線路到達中國的保羅·波特和科柯·萊恩斯,他們兩個這次被派遣到中國考察旅行,雖然圓點小圈子裏都明白主要是為了避免白廳方麵對幾個月前“德國毒氣實驗室事件”的深入追查,但是誰也不能保證布來恩教授不會在自己另外一個得意弟子保羅·波特出發前夾帶私貨,交待私下的任務。

波特先生,你可是個很難對付的小夥子啊!托馬斯在心裏說:不知道我發給北京方麵的警告能不能讓他們提高警惕,防止你在中國給我找什麽麻煩……

正在反複思考這些惱人問題的托馬斯突然被車外傳來的喧鬧聲嚇了一跳!他睜大迷迷糊糊的雙眼看去:車子已經到了莫斯科市中心地帶,陰沉的天色下,大概幾千個年輕人從車旁路口走過,群情激憤,手裏都揮舞著小旗,還有一些橫幅和標語牌被高高舉著,人群中不時爆發出口號聲!幾名外國記者貼著街道兩側的建築物牆壁,不停的對著遊行隊伍照相,閃光燈此起彼落閃爍,每個記者腳下都飛快的出現一片用過的燈泡。

“都是些大學生,大部分是莫斯科大學的,”維佳將車停穩,袖著手,用一種旁觀者的神情看著外麵走過的人群:“他們抗議警察局昨天晚上抓了他們幾十個同學,去紅場示威。”

“他們都喊些什麽?”因為今天這台“雪弗來”掛著普通車牌,維佳也換了便裝,所以托馬斯也輕鬆的用一種旁觀者的心態好奇的問。

“除了要求釋放他們的同學,”維佳側耳聽了聽,接著有點失望的說:“其它的口號還是老一套,什麽要民主啦,要自由啦什麽的。”

“昨天那兩個襲擊我們的男人喊的又是什麽?”

“比今天這些要激烈點,昨天喊的是打倒沙皇獨裁專製……”維佳沒精打采的說,突然,他好象意外發現了什麽,低聲用俄語咒罵了一句便麻利的啟動汽車,打轉方向盤,拚命摁著喇叭,開始在人流裏調轉車頭。

“怎麽了?”托馬斯抓緊扶手,扭臉看去:隻見在剛才維佳注視的街口出現另一群示威者,這些人有老有小,打頭是一些舉著沙皇尼古拉畫像和十字架的老頭老太太,旁邊跟隨一些手持木棍,衣衫不整,氣勢洶洶的壯漢。這隻隊伍大人數不多,也就幾百人,但是他們高唱著聖歌,麵無懼色的攔腰朝大學生隊伍擠過去。

“那是我們警察局組織的支持沙皇陛下,反對學生遊行的示威隊,等一下他們就要開始什麽都砸,反正砸爛的東西都會算到大學生頭上……”維佳大聲說著,已經成功將轎車轉了個方向,幾乎是擠著大學生們的身體在行駛。一些對這輛顯得莽撞的汽車心懷不滿的大學生們紛紛用拳頭砸著車頂,發出陣陣“砰砰砰”的巨響,維佳不得不開始大喊:“……他們和大學生一動手!早就準備好的哥薩克騎兵就有道理出來鎮壓了!”

“是借口!維佳!應該說哥薩克騎兵就有借口出來鎮壓了!”抓著扶手,側著身體,努力扭脖往後看的托馬斯大喊著糾正維佳的用詞,他一邊這樣喊著,一邊看見在漸漸遠去的示威人群人頭攢動的上方,騎著高頭大馬的哥薩克騎兵們的身影開始出現……

急於逃離危險的托馬斯和維佳都沒有注意到:剛才,就在維佳忙著在人流中調轉車頭的時候,一個站在街邊的路透社記者覺得構圖很不錯,於是舉起相機將這個畫麵拍攝了下來。

倫敦,泰晤士河南岸,英國海外軍事情報6處臨時辦公室。

一名40多歲模樣的女秘書走進CI6二號人物詹姆斯·布來恩教授幽靜的辦公室,將2頁文件放在教授的辦公桌上:

“W先生,這是有人從莫斯科領事館發來的密電……這份是有人通過香港領事館發來的密電。”

“謝謝你,溫妮小姐,你可以出去了。”布來恩教授放下手中的資料,拿起那兩張密電,看著秘書快要出門,他問了句:“溫妮小姐,不知道你對我這個新機構還滿意嗎?”

老小姐溫妮抓住門柄,轉過身來:“謝謝你布來恩教授,是你給了我重新工作的機會。我對能再次為你服務感到很滿意。”

布來恩教授笑了起來:“溫妮小姐,在這工作,你至少再不用擔心有人會不懷好意領你去吃飯,害得你染上急性肝炎了!”

溫妮小姐咬咬嘴唇,語氣冰冷的說:“教授,我會永遠記住有些事情的。”說罷便出去了,並仔細關上了門。

布來恩教授滿意的咂了咂嘴,低頭看著這兩張隻有一組組數字的電文。他看了看電文上的發報日期,又認真核對了一下桌上的日曆,算了算時差,然後拿起鉛筆,對照著電文,耐心的做著加減法,半個小時以後,在他桌麵上出現了另外兩張寫滿一組組數字的紙。

接著,布來恩教授起身走到屋角,打開保險櫃,取出兩本書:一本是牛津1914年出版的《布列顛年鑒》,另一本也是牛津出版的《布列顛年鑒》,但版本是1915年的。教授拿著這兩本年鑒回到桌前,自言自語道:“從誰開始呢?”接著歎了口氣:“唉,格林姆,你更讓我擔心,還是先從你開始吧!”

隨著教授不斷對照著新寫出的一張密碼上的數字翻動1915年的年鑒,這張紙上的一組組數碼下麵不停的被標注出單詞,又過了半個小時,教授標注完最後一個單詞後終於放下年鑒,拿起已經被翻譯好的格林姆的來電仔細閱讀。

看完格林姆的最新匯報,教授抬頭看著對麵牆上貼著的托馬斯·莫蘭特的照片,微笑著感歎道:“孩子,你又給了我一個驚喜,沒想到你的身手居然這麽好……你大概又要說這一切多虧了你少年時經受的貴族式家庭教育了吧?……唉呀呀,我怎麽忘了,還有倫敦大學的運動場生涯和‘獨眼鐵鉤射擊俱樂部’可以當借口……嗯,還是沒有什麽破綻……”他有點失望的隨手將這張紙拋到一邊,開始翻動那本1914年版的年鑒,解譯起保羅·波特的秘密報告。

又過了差不多15多分鍾,布來恩教授克製住自己想提早閱讀的衝動,認真的,不帶任何理解的解譯完了來自保羅的報告後,這才急不可耐的閱讀起報告正文:

到達香港後和本地中國武術界的人士初步接觸,正如出發前預計的那樣,中國的武術界和傳統醫學界的關係很密切,但是關於Liu Buyi醫生的最後行蹤還是沒有收獲。我們期待幾天後在到達Foshan的Baozhilin製藥廠時能獲得意外驚喜。

布來恩教授看完信,皺眉又翻看了一下剛剛用過的那本年鑒最後的索引,然後他放心的舒展了眉頭:1914年的《布列顛年鑒》上Wushu這個詞出現了7處呢,不用擔心因為某個位置的詞匯過多重複使用而被別人鎖定密匙。要是涉及到極其怪僻的詞匯,按照規定再麻煩也要用一個一個字母來表達。

布來恩教授看著密件上的Liu Buyi字樣,輕輕笑起來。他從自己辦公桌抽屜內取出一本書頁發黃線裝版的中文書,這本書的封麵上用隸書題寫著書名《豫西奇人錄》,然後下麵是楷體的作者署名:“洛陽大嘴真人”,封麵的最右下角還有很小字體的一列“同治三年洛陽常記書局承印”的字樣。他熟練的翻到其中一頁,從右至左,自上而下,用發音有點生硬的中文開始輕聲念起這頁被鉛筆標注過多處的文字:

“……柳如風,自號輕候,洛陽之萬安橋人氏,本為書香世家,三世單傳。輕候年十九,父母染疾,有庸醫誤治皆喪,訟之,因庸醫姻親為朝中某大人故舊,並複以阿堵物使陰人,輕候家財散盡而不得之,憤而欲習歧黃之術,本邑醫者懼某大人之威皆拒授之,遂大笑而行,遠履澳門習夷人之西洋醫技,十二年乃成。後赴京兆,為三貝勒愈多年隱疾,聲達貴胄官紳。輕候診問間神色甚藹,唯其言必稱西洋醫技,不可與之語華夏歧黃之術,否則大嗬。時逢某大人側室疾急,屢遣人請輕候,輕候皆以事由謝,某大人遂布衣小轎親赴請之,乃應,乃醫,乃愈。其後月餘,昔年之庸醫於洛陽因它事致枷栲五日,斃。其年,輕候子十歲,則異名“布衣”,攜子歸洛陽,出城西居。凡官紳請醫,皆遣子出迎而其掩隱不見,屢之,官紳悟其子名義為“不醫”,遂罷。但凡寒儒農貧之輩請醫,則攜子出,醫則必盡其技,坊間皆曰其子名義為“布醫”。發逆勢初巨,流民過邑者眾,輕候攜子晝旦奔走,集善款而濟膳食,需醫者皆醫之。一日,流民有鄂男股折,家人擔之求醫,輕候視之則斷為骨裂日陳無治,告之,大號而去。複月半,輕候驚見鄂男趔趄行城西,問其,則告有醫僧掛單白馬寺醫之。輕候攜子即赴白馬寺與醫僧舌論醫技三日,後共赴城西流民聚處各醫之,圍觀者眾,其間有皖女頰於途有流兵馬傷裂骨,其狀不堪,醫僧以手捏之柱香間,皖女大號,視之頰則正,輕候慚服之,欲留僧而不可以,遂遣子柳布衣師僧而去。輕候餘年行醫如故,言及華夏歧黃術則麵慎而語敬。同治二年正月初一夜,西城外火起,天明則曰輕候因匪禍而亡,坊間多有流言而不敢述此。今聞柳布衣於粵桂滇黔間醫名甚譽,蓋盡得輕候與醫僧絕技矣!”

多麽奇異的複仇心態和複仇過程!多麽神奇的中國傳統整形醫學技術!每次讀完這段拗口的中文,詹姆斯·布來恩教授都要在心裏感歎讚歎一遍。然後他又翻了翻抽屜內搜集到的關於神醫柳布衣的報道資料,這些公開資料都隻是截止到1890年代初期的,其後的就沒有了。

“真的很有意思,對嗎?老托馬斯。”布來恩教授摘下眼鏡,用麂皮擦拭著鏡片,有點疲倦的靠在椅背上,眯眼看著牆上托馬斯·莫蘭特的照片低聲說道:“你的臉當年是不是也被神奇的柳布衣大師或者他的某個弟子捏過?……除了我和死去的蘇珊,誰都想不到你有多聰明!可我一定會揭穿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