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記敘的是一段真實的故事。我在美國訪問時遇見了她,她擠在我旅館的**徹夜不眠地向我述說著……

聽得窗外傳來一聲雪佛萊汽車刹車時發出的吱嘎聲,林幽芳便收住手中的竹針,把那件已織成大半件的藍白嵌花毛衣用黑紗巾包好,起身走進廚房。她點火燒水,做蘑菇豆腐羹另一隻灶上便開了油鍋爆蝦仁,炒一隻青豆蝦仁和香覃菜心。飯是早已做好的,點綠豆大的小火炯著。用不了十來分鍾,等舅舅舅媽穿過院子、進了房間、洗手洗臉、在餐桌邊坐下,打開張報紙翻著的時候,她便可以把可口的飯菜端到他們麵前了。真奇怪,舅舅到美國已經四十多年了幽芳出世那年,他就到美國讀書來了舅媽壓根就沒到過中國,她是在美國出生的,做美國人做了那麽多辰光,還是喜歡吃中國菜。幽芳來了三個多月,天天翻花樣替他們做中國菜吃,吃得舅舅紅光滿麵,吃得舅媽臉上也有笑容了。

幽芳剛到舅舅家時,做菜做得不僅味道美滋滋, 自己心裏也是美滋滋的。她喜歡這個廚房,寬大明亮幹淨,有四隻煤氣灶、兩隻水池,還有烘箱、烤爐、洗碗機等等讓幽芳看了新奇的東西,這些都由著她一個人想怎麽用就怎麽用,從超級市場買回的葷素菜都是切好洗淨的,拿上來就能燒。做一餐飯太輕鬆了,隻需考慮如何設法把菜做得色香味俱佳,就像一個藝術家一門心思做他的藝術品。想起在上海,三家人家合用一間油嘰嘰的小廚房,她淘米,你要洗菜,隻好等,轉轉身麵孔就貼著別人的背脊,做一餐飯磕磕碰碰不知要賠多少客氣話、要受多少窩囊氣,飯沒做好,胃口先倒了。

時間長了,幽芳卻一點點想念起那間鬧哄哄亂糟糟的小廚房了。她嫌這兒的廚房太大,讓她總感覺到自己的弱小她嫌這兒的廚房太安靜,讓她總感覺到自己的孤單她嫌這兒的廚房太方便,讓她總有許多空閑去想自己混混沌沌的身前身後事。她一再地想念起從前那間小廚房裏嘰哩呱啦的說笑聲、相罵聲、招呼聲,它們把她心裏頭角角落落的空白都填滿了。她甚至還想念從昏暗而油膩的天花板上垂下的那隻蜘蛛,曾經給過她許多的希望和安慰。

瓷磚的牆,瓷磚的案,雪白得冰涼,就像淒清、惆悵、悲哀一樣。

幽芳一邊做菜,一邊聽著舅舅像擊鼓似的腳步聲和著

舅媽行雲如水般的腳步聲從院子到臥室到客廳……到美國

以後,幽芳發現自己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她能從舅舅舅媽的腳步聲中辨出他們的心情是愉快還是沉悶。今天舅舅的腳步聲像脆生生的小腰鼓,舅媽的腳步聲像無風無浪的暢流水,幽芳暗暗鬆了一口氣。她把做好的飯菜放進假紅木的雕花托盤裏,端著,笑盈盈地走出廚房。

“哦,青豆炒蝦仁呀。”舅舅慣下手中的報紙,寬鼻孔嗤地吸了一下,搓搓手掌,花白而挺拔的眉下,眼睛陡地亮了。

“幽芳,給你舅舅淺淺地盛一碗飯。”舅媽吩咐道,“你看你,懶貓似的,你那肚子又厚了兩公分啦!以後晚上隻準吃一碗飯,不準添。”

舅舅不搭腔,筷子一撥,那碗飯便去了一半。舅舅快七十的人了,健壯得很,除了那花白了的毛發,全然沒有老人狀。

舅媽把飯和菜都舀在碟子裏,再用隻盤子盛湯,她喜歡吃中國菜,卻要用西洋方式吃,不使筷,用叉挑米飯。舅舅嘻笑說,她是形式與內容最佳的配合。

“幽芳 菜裏沒放味精吧?”舅媽間。

“沒有。乓日報上登載有人吃味精中毒的消息,舅媽就叫幽芳把味年二味丟掉了。

“豆腐羹蠻好 為。”舅媽說。

幽芳聽了心裏蕎 了一會。幽芳有點怕這位頭次相處的舅媽,聽說舅媽的又 是很有點背景的。舅媽長得很漂亮,打扮得很高貴,讓人看不出她的年齡。在她麵前,幽芳總有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其實舅媽待她很不錯,經常問她住得慣嗎?缺什麽嗎?舅媽送了幽芳一大堆半新舊的衣服,幽芳不肯收,舅媽說:“別客氣,這些不值什麽,都是以前我穿下的。你揀幾件喜歡的,剩下的托人帶回去,送送人。”這麽一說,幽芳愈加不要穿了,她穿她自家的衣服舒服。

“幽芳,你今年實足幾歲了?”吃了一會飯,舅舅突兀地問。

幽芳這才發覺舅舅舅媽四隻眼睛都盯著自己呢,心裏有點慌,結巴著回答:“屬…蛇的,四十二了。”

舅舅舅媽互相看看,點點頭。舅媽說:“大十四歲,差不多差不多。”幽芳立刻明白是什麽事了,臉一下漲得通紅。

舅舅說:“我們替你物色到了一個人,就是我們帶你去過的那家大金都餐館的老板,家底不薄,人也忠厚。前年死了太太,想找個幫手。”

幽芳隻管把臉埋在碗裏,不做聲,耳朵卻是豎得直直的。

“他很願意娶你呢,沒看照片就應下了,並且答應日後把小芳接出來,當女兒待。他自己的兩個兒子都大了。”舅媽說,“難得的呀。”

幽芳抬起眼朝舅媽羞怯地笑笑。

“此公我是欣賞的,是個正派的生意人,靠自己的苦幹打天下。他十二歲就來美國學生意,跑堂、調酒、大廚,什麽都幹過……

幽芳一口米飯含在嘴裏咽不下去了,“十三歲就出來做生意……”這句話像根骨刺梗在喉口,吞不下也吐不出,舅舅下麵的話她一句也沒聽進。

“我們已經和他約好了,星期天,他開車來接你,去他家。”

“不,不不……”幽芳脫口而出。

“怕什麽難為情?他是個直爽人,你去他家看著滿意,就住下了也沒關係,在美國沒人說閑話。”

“舅舅,我不要……我不去他家。”

“為什麽?”

“我不想……馬上結婚。”

“那當然隨你意哆,”舅舅笑了,“我是這麽說說的。你們可以先熟悉熟悉,互相了解了解脾性。他雖沒讀過許多書,但事業做到這個分上,待人禮儀是周全的,大世麵也見過不少,他不會強迫你怎麽的,這點舅舅可以擔保。”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我不想……”幽芳企圖表明態度,困難得像把吞下的金子吐出來。

“哎呀,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嘛。”

幽芳橫了橫心,眼皮垂下看著飯碗,說:“我想我到美國時間還短,我不想馬上找對象……”

“你到美國來不就是為了嫁人的嗎?”舅媽的聲音變得又尖又硬,像一根銀針直戳進幽芳的心裏,她悄悄地呻吟了一下。

幽芳自歎命苦,三十九歲那年守了寡。丈夫是個心血管科的醫生, 自己卻死於碎發的腦溢血。原本幽芳與丈夫非常恩愛,他們的女兒小芳已經十歲了。幽芳人長相嫻靜端莊,死了丈夫後,追求她的人還是不少,其中不乏工程師、副教授之類的才子,然而幽芳沒有一個看得中的。

“幽芳,你打算守一輩子寡?做節婦?”我曾經問過她。

她搖搖頭。

“眼界不要太高了,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人。”

“我是覺得人家的眼界太低了,低得令人懷疑,為什麽看中我一個帶著女兒的寡婦?”

她問得很一本正經,我卻覺得很滑稽,“人家喜歡你歎,你何必如此自賤自慚?”

她又搖搖頭:“唉,還不是因為我有那麽多親人都在美國,於是我的身價也成倍地增長了。”

“你也太神經質了,不見得人人都稀罕你的國外親戚的。”我不以為然。

“誰知道呢?人心太難測……”她惆悵地說。早些年,海外親戚關係使她吃了不少肉體之苦如今,這些關係又成了她的精神負擔。

後來,幽芳便開始申請去美國探親了。臨走前,她對我說:“別鄙視我。我不是為了物質享受才到美國去的。我知道我到那裏生活一定是寄人籬下的,我將一無所有了,除了我自己以外,這樣倒清爽了。我隻是希望……能遇到一個人…山如果他愛我,他必定是愛我的這個人了……”她想得多複雜,卻又那麽幼稚,她是帶著僥幸的期待和害怕失望的忐忑不安到那片被許多人神往著、被許多人猜測著,又被許多人懷疑著的土地上去尋找她的夢的。或許隻有我能夠理解她,學生時代她喜歡讀許多古典的愛情悲劇,她在愛情上是頗有理想主義色彩的。

她的舅媽當然不會理解她,“你到美國來不就是為了嫁人嗎?”其實這樣問並無惡意的損傷,太順理成章了。幽芳可受不了,她覺得她的人格受到的傷害已超過了極限,悲忿的淚抑製不住地湧了出來,滴滴答答落進豆腐羹裏。

“哎呀,哭什麽呢?我們又沒有逼你,還不是都為你好?聽說大金都,裏有個廚師,也五十出頭了,回大陸探親,討了個二十多歲的漂亮老婆來。人家老板願意娶你,一半也是看你舅舅的麵子……”

“你看你說什麽話,幽芳有才有貌,哪裏也不比二十多歲的小姑娘差。”舅舅慎舅媽,又問幽芳:“你究竟不喜歡老板哪裏呢?說出來我們商量商量。”

幽芳一個勁地抹眼淚。

“我猜想你是嫌他讀書不多,是個粗人,是嗎?”

一下子被舅舅說中了心病,幽芳不由地點了點頭。大小自己也是個知識分子了,在上海,把什麽工程師、副教授都拒絕了,跑到美國來嫁給一個沒什麽文化的人,會被人看輕、被人恥笑終生的。再說,她能和他合得攏嗎?

“幽芳呀,舅舅說句實在話,你眼下急需解決的是身份問題,那老板喜歡你,決不會虧待你,你先委屈著跟了他,結婚後馬上就能拿到綠卡了。以後,你若相中別人,可以再離婚嘛。”

舅舅說得很輕鬆很隨便,就像在超級市場揀蘋果,揀了一個,丟了,再揀一個。幽芳卻從那番話中品出了一味冷酷和自私,她不禁打了個寒嚓,狠命地搖搖頭。

“你的探親期是三個月吧?再過兩天就滿了。”舅媽淡淡地說著,抬了抬給著日曆金表的手腕,臉上什麽表情也沒有。

一股寒氣霎時間滲透了幽芳全身。

“幽芳,你再考慮考慮,想一個晚上,明天回答我,好嗎?”舅舅伸了伸徽腰。

“舅舅,不用等明天了。謝謝你們為我費了心,謝謝那位老板的厚意。我想,明天我就搬到祝太太家裏去住了。”幽芳主意已定,話說得如戲文裏的旦角念白,一清二爽,還有韻致。

沉默。舅媽不聲不響地站起身,回自己房裏去了。舅舅拚命地抽香煙。

前些日子,舅舅的老朋友來做客,說起有位祝太太,新近剛與丈夫離異,心情不好,想找個貼身女傭,活很輕鬆,工資出得很高,要求是:脾氣溫和、舉止穩重、年紀三四十歲最好。幽芳樣樣條件符合,極想去試試, 自己能掙錢,總比投親強。當時是舅舅沒答應,當年舅舅出來讀書,他的姐姐幽芳的母親變賣了自己全部首飾給他作盤纏,他若大恩不報,讓外甥女去當女傭,將來到了地獄,雙親和姐姐都要罵自己的。

“舅舅……”

“幽芳,容我考慮考慮,明天早上答複你,好嗎?”

煙霧裏,幽芳看著舅舅發青的下垂的眼囊,心裏漂過一絲憐憫。

幽芳一夜沒睡,趕著把那件藍白嵌花的毛衣織完了,是替舅媽織的,舅媽看她穿了件嵌花毛衣,連連說好,幽芳就照樣替她織一件。織完毛衣,幽芳就理行李, 自己隨身帶來的兩隻箱子,舅媽給的衣服一件不拿,統統整齊地掛在衣櫥裏。隨後她到廚房替舅舅舅媽煮了一鍋肉糜菜粥這也許是自己最後一次替舅舅舅媽做飯了,所以她煮得很精心,不稠不稀、不鹹不淡。這時,幽芳聽得客廳裏有腳步聲了,她走出廚房,青灰的晨曦中,她看見舅舅拘樓著背坐在沙發中。

“舅舅……”

“幽芳,你起得早”

“舅舅,你想好了沒有?”

舅舅哼哼地咳了幾聲,“幽芳呀,舅舅還是遂了你的心願,也好的,祝太太人挺善……”

“舅舅,那我今天就走了。”

“嗯……幽芳,你別氣惱你舅媽,她是直性子,肚腸不轉彎。她也是沒奈何,她的叔叔伯伯都在政府部門裏工作,我們入美國籍時都是宣了誓的,要遵守政府法律。你要沒個身份,常在舅舅家住著,她娘家人知道了不好……”

“舅舅,是我自己想去祝家的。”

“嗒,這張支票你收好,是舅舅送給你的。”

“舅舅,我馬上就有工資了。”

“拿著,我是送給小芳的。”

吃過早飯,舅舅親自開車送幽芳去祝家。舅媽送幽芳上了車,臨分手時,把一疊錢塞給幽芳:“你織得毛衣太漂亮了,謝謝啦,這是我付給你的手工費。”

“不……”幽芳像觸電似地縮回手。

“幽芳,勞動所得,有什麽客氣的?拿著吧。”舅舅說。

雪佛萊輕巧地沿著綠蔭的街道駛去,幽芳回頭看看,舅媽還站在布滿薔薇花的院門口。

三月正午的日光從紫藤架密匝匝的葉片中間灑下無數亮晶晶的光斑,無拘無束地落在幽芳的身子上,暖暖的,癢癢的,就像……丈夫溫柔的撫摸,無影無蹤地隱匿了三年多的情思忽地湧遍了她整個胸腔,委屈的淚悄悄地沿著鼻腔爬上來了,幽芳偏偏腦袋,把眼睛躲進那一串串紫藤花的陰影裏。

祝太太正在睡午覺。幽芳搬了張竹榻躺在院子的紫藤架下,這兩個小時完全屬於她支配的時間中僅有的充滿亮堂堂陽光的時間,她非常珍惜它們。她為它們換了件漂亮的日本花綢連衫裙,並且淡淡地抹了點胭脂口紅,於是她便切實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等待著愛情的女人了。

紫藤花裏有兩隻金黃的小蜂嗡嗡地盤旋著,從紫藤花的空隙裏望出去,亮晃晃的天空中,熾白的透明的雲靜靜地臥著,雲的下邊,天的盡頭,是一抹煙似的山影。世界仿佛被陽光熔化了,消失了。

幽芳把仍是玉柱般圓渾的手臂墊在腦袋下,閉著眼,眼睫毛落下的陰影很優美地罩著下眼瞼。別以為她睡熟了,她那大幅度起伏著的胸脯顯示了她騷亂的心緒。在那豐滿的胸脯的凹陷處,隨意地擱著兩隻啟了口的信封。

今天對於幽芳來說是吉祥日,連收到兩封親人的來信。那隻邊角上有一個胖娃娃的信封是女兒小芳從上海寄來的,幽芳讀它的時候又是哭又是笑。

小芳告訴媽媽,她在全校的英語打字比賽中得了第五名,她一定記著媽媽的囑咐,一門心思學好英語。小芳告訴媽媽,奶奶偏心堂哥哥,吃飯的時候,總揀大的沒有肥肉的排骨給堂哥哥,於是她和奶奶小小地吵了一頓,餓了一頓飯以示抗議。不過她心裏不難過,因為她有一個愛她的媽媽。小芳最後要媽媽不必為她操心,“我已經十五歲了,完全能夠照顧自己了,我希望媽媽盡快找到自己的幸福,這樣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幽芳在淚光瑩瑩中仿佛看到了女兒酷似丈夫的麵容,她的心痛快地抽搐著。

那隻天藍色的信封是哥哥從紐約寄來的,哥哥首先將舅舅舅媽狠狠地臭罵了一通,說他們薄情寡義,母親臨終前曾寫信叮囑舅舅一定要關照外甥和外甥女的。哥哥我在美國讀書、做生意,全靠自己奮爭,從來沒要舅舅一枚硬幣。幽芳你在他們家也沒有吃閑飯,要他們去請個女傭工試試,一個月工資夠他們付的。哥哥又告訴幽芳,他之所以沒馬上接她到自己家中,是因為她正巧遇上了飛來橫禍,他開的咖啡店遭歹徒搶劫,損失頗慘重。哥哥說,幽芳你先委屈幾個月,待哥哥咬咬牙挺過眼下的難關,恢複元氣後,一定接你到紐約,兄妹團聚,共享天倫之樂。

幽芳為哥哥的遭遇擔憂,她決定把舅舅給她的那張支票寄給哥哥,哥哥眼下正是急錢用的刀口,她要告訴哥哥這錢是舅舅送給他的,讓哥哥不要再記恨舅舅了。

日光悄悄地斜了,那些亮晶晶的光斑從幽芳身上溜走了,幽芳感到了一絲涼意,她睜開眼,看見裙據上落滿了紫色的小花瓣。側耳聽聽,祝太太房中悄無聲息,她還在睡。

門鈴丁丁冬冬地唱了起來,幽芳慌忙下了竹榻,攏了攏頭發,去開門。

院門外立著一位瘦高個的先生,頭發長長地披在額前,臉皮很黃,黃得讓人記不住他的眉眼嘴鼻的特征。他穿了件藏青的皺巴巴的西裝,沒戴領帶,顯得有點落拓。

“先生,您找誰?”幽芳禮節性地問。

那先生用很古怪的眼光刻了她一眼,不答腔,直衝衝地往院子裏走。

“先生,先生,對不起,”幽芳趕緊攔上去,“太太在睡午覺。”

那先生

“哦一一”了一聲,一屁股就坐在方才幽芳睡過的竹榻上了,幽芳心裏起了一層膩。

“小姐,您貴姓?”那先生點了支煙,吸了口,眯起眼打量著幽芳。

“我姓林。先生,您……”幽芳不情願地回答。

“林小姐,請給我倒一杯威士忌,要加冰塊。”那先生竟然吩咐起幽芳。

“先生,您還沒回答我,您貴姓?找太太有什麽事?”

“太太竟然沒對你提起過我?不可思議!那先生聳了聳肩,站起來徑直往房間裏走。

“先生,太太身體不好,醫生囑咐要安靜,請您別吵醒了她。”幽芳抬高了聲音。

那先生收住腳步,想了想,一甩腦袋把頭發撩到腦後,幽芳看清他額上有兩道深紋。“好吧,請您轉告太太,我回來過了,過幾天再來看她。”說完,他噎噎瞪地衝出院門去了。

幽芳恨恨地把門碰上,找出瓶香水,對著竹榻上上下下地噴起來。

“幽芳,幽芳”祝太太在叫了。

幽芳應著走進臥室,看見太太已坐在梳妝台前了,憔悴而打皺的臉皮有點發青。

“太太,今天睡得可好?幽芳一邊替她梳頭,一邊問。太太的頭發梳一下落一大把。

“迷糊了一會,睡不沉,好像聽見你在跟誰說話呀?”太太用浮腫的眼皮看著幽芳。

幽芳便一五一十地將那先生的模樣和言行描摹給太太聽,想不到太太聽了,臉頰的肉一下子垂了下來,眼皮一翻,淌下一對黃豆般的淚珠。

“太太,你,怎麽啦?我錯了嗎?”幽芳小心翼翼地問。

太太搖搖頭,出不了聲,用手捂住嘴抽泣,眼淚鼻涕抹得滿臉都是。

幽芳慌了神, 自從來到祝家,手腳快,話不多,太太頗喜歡她。她隻發現太太神情優鬱,難得有笑顏,但像這樣痛心疾首地哭還是頭一次。幽芳找紙巾給太太擦臉,又倒了杯太太愛喝的礦泉水,“太太,別太傷心了,到底是為什麽呀?”

太太哭了一陣,息了,把一杯礦泉水咕咕地喝光了,對幽芳說:“你不認識他,他就是那個狼心狗肺的!以後他再上門,你用唾沫吐他,用手掌扇他,用腳跟踢他,決不能讓他踏進門了。”

“嗯。”幽芳不知所措地應著,太太還從來沒跟她提及過先生的事呢。

祝太太拉著幽芳坐下,嘮嘮叨叨地說開了……先生和太太剛認識的時候,先生是個窮酸潦倒的書生,是太太去給人家帶孩子、去咖啡館當女招待、去洗衣店幫工賺了錢,供先生攻讀碩士學位、博士學位。太太娘家是有錢的,但是太太的父母堅決不同意她跟先生好,所以一個銅板也不蜻二一今夕一是何年樸一295給的。後來先生在大公司裏找到活幹了,出息了,太太的父母才認了他這個女婿。他們的日子原本應該越過越好,一個女兒結婚了,一個兒子讀大學了,可是先生享不起福,不知怎麽地迷上了附近舞廳裏的一個舞女,經常地不回家。太太察覺後規勸過他,他不聽,索性跟舞女公開嬌居。太太一氣之下,跟他離了婚,將他從家裏趕出去了(他們的房子是太太父母資助他們買下的)。

這是一個自古以來發生過多多少少樁、幾乎有點千篇一律的愛情悲劇,然而幽芳聽了,心裏麵酸嘰嘰地難過了好幾天。她照顧太太愈發地周到了。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祝先生又來打門了,幽芳將門拉開一條縫,用身子堵著,沒好氣地對他說:“太太吩咐了,她不想見你。”

“你讓我進去,我有話對她說嘛。”祝先生把精瘦的身子往門縫裏擠。

“不行不行,太太不在家屍幽芳硬把他擠出去。兩個人擠來擠去,祝先生的手有意無意地在幽芳胸口摸了兩下,幽芳狠狠地將他推出門,氣得臉通紅。

幽芳鎖上門,別轉身,看見太太就站在紫藤花架下,呆呆地望著院牆外,兩隻眼睛像兩口黑咕隆冬的深井。

第二天一清早,門鈴又響了,幽芳立在門前,不開門,大聲說:“你這個人怎麽不講理,再來胡攪,打電話到警察局去了!”

門外邊不做聲,隻是一個勁地撤電鈴。

太太在屋裏用哆哆嗦嗦的聲音喊:“幽芳,你 …把門打開……

幽芳猛地拉開門,正要罵,發覺門外站著的不是祝先生,而是另一位文文雅雅的中年男子,她的臉烘地燒到耳根,尷尬地懾懦著:“哦對不起,先生……”

“祝太太在家嗎?”那男子倒也不生氣,輕聲慢語地問。

“在……請進。”幽芳側了側身子。

太太穿著睡衣,正從屋裏奔至房門口,一見來客,撫了撫胸:“士坤,是你呀,我還當是那個狠心短命的!幽芳,請吳先生客廳裏坐。士坤,請稍待。”

太太去梳洗更衣了,幽芳給吳先生倒了杯咖啡,想起方才的衝撞,還有些不好意思。吳先生朝她磕了磕下巴,翻開張舊報紙看了起來。

不一會太太出來了,薄施粉黛,著一襲鮮亮的長裙,倒也顯得端雅。太太高興時給幽芳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那是十分嬌麗的。

“阿著,”吳先生喚著太太的閨名說,“你還是那麽漂亮,總也不見老似的。”

“你說得好。”太太媚了吳先生一眼。

幽芳覺出太太和吳先生之間的關係非常親昵,便知趣地退進廚房,替太太煮牛奶、煎蛋、烘麵包。待她把早點端進客廳,發現太太眼紅紅的像是又哭過了,吳先生神情也不舒展,低著頭長籲短歎。

“士坤,你剛下飛機就來看我,一定沒吃早點,陪我一起吃些什麽吧。”

“我不餓,先來望望你,還得趕到聖巴巴拉去辦事,我這就走了,隔日再來。”

“要不要開我的車去?”

“不用,我在機場租了一輛,反正替老板辦事,花老板的錢。”吳先生站起來,稍稍欠了欠上身,“保重。”

幽芳送吳先生出院門,吳先生也朝她欠了欠上身。

太太今天早上胃口特別好,喝了兩杯牛奶,吃了兩隻煎蛋,三片麵包。女人是要有男人撫慰的。太太心緒像是不錯,一邊吃,一邊說給幽芳聽:“這個吳先生長相不錯吧?現在有些謝頂了,我們一起讀高中那會,班上數他最帥氣,功課也好。嘻一他那時拚命追求我呢。”

“太太為什麽不嫁給他?”

“唉,命運捉弄人哪。高中畢業,我就到美國來了,遇上那個爛心肝的……不提他了!那吳先生命也不好,他從台大文學係畢業,舞文弄墨,也頗有些小名氣了。討了房太太,我沒見過,聽說是個美人胚子,可惜有歇斯底裏的毛病,經常和吳先生鬧,鬧起來摔盆子,撕稿子,弄得一家人雞犬不寧。士坤受不住了,和她打離婚,把父母留下的一些家產都輸給了她,單身隻影地闖美國來了。他一個書生能幹什麽活,好不容易在紐約一家餐館裏謀了個代理經理,這回代老板到南方辦事,跑腿,夠他受的。”太太說著眼圈又紅了。

“太太,現在你們倆可以在一起了呀1”幽芳心裏充滿了同情,忽地想起來便說出了口。

太太一愣,旋即又慘慘地一笑:“以前小時候的事早過去了,我們現在是好朋友,但是誰也不會重提那種事,中間像是隔了一個世紀似的。我老了,變醜了”一”太太摸摸自己的臉頰,又盯著幽芳仍是豐潤的臉頰看了一會,突然說:“幽芳,你要找男人嗎?我看你配士坤挺好,他需要一個溫柔可心的妻子。你若願意,我替你搭搭橋。”

“太大,你說到哪兒去了!”幽芳漲紅了臉,咕味著。

“哦,你不會願意的,士坤現在太窮了。我說笑話,別放心上。

吳先生像一陣清風,不留痕跡地從幽芳心頭拂過去了。

隔了幾日,幽芳到超級市場買東西回來,發現院門虛掩著沒上鎖,心中疑惑,步人院子,走到台階下,聽得太太房間的窗縫裏傳出男人的咳嗽聲,那青蓮的窗簾是遮得密不透光的。幽芳一陣耳熱心跳,她攝手鑷腳地走進廚房,越是小心越是小不了心,捧在手中的一袋蘋果骨碌碌滾下來,碰翻了鍋子,吮嘟嘟

“誰呀?是幽芳嗎?”太太在問,客廳裏有淩亂的腳步。

“是……太太你午睡醒了呀?”幽芳沒話找話,掩飾尷尬的表情。走進客廳,她大大地吃了一驚:沙發上坐著的竟然是那個令人討厭的祝先生,她原以為與太太幽會的該是吳先生呢!

祝先生悠悠然地蹺著二郎腿,用手指把長長的頭發從蠟黃的額前撩到腦後去,那雙眼直勾勾地盯住幽芳的胸脯。幽芳下意識地窩起背,兩隻手臂交叉地放在胸前。

“幽芳,先生今天要在家吃晚飯,你去準備準備,看弄點什麽新鮮菜……”太太雙頰上印著兩團紅暈,眼睛水汪汪亮得出奇,幽芳還從來沒見太太這般好看過。

“唔。”幽芳極不情願地應著。

這一下午,太太和先生躲在房間裏瞎親熱,幽芳蹲在廚房裏生悶氣。傍晚時分,太太進廚房來,說是先生非要太太親自炒菜給他吃,太太說這些時,瞼上露出少女般的羞赦。

幽芳實在忍不住了,仗著太太平時待她情同姐妹,便直言說:“太太,你不是叫我唾他扇他瑞他的嗎?怎麽你又

“他跟了那狐狸精,日子過得糟糕透了。那妖精就知道榨他的錢, 口袋被掏得空空的,卻不給他做飯,不替他洗衣,成天在外麵浪。他弄得像個癟三,便又想起我的好處了…”太太頗有些幸災樂禍。

“那是他活該,老天報應他。你隨他去好了。”

“唉”太太神情忽又黯傷起來,深深一歎道:“人哪能輕易忘情呢?我們畢竟是恩愛過一場的……再說,女人沒了男人,實在不好受,心裏空得很……”

女人真是賤幽芳恨恨地想。

這天晚上太太親自做了幾個菜,祝先生狼吞虎咽,像是餓了一輩子的。太太坐在一旁,不吃,隻是看不夠似地看著他吃,不停地說:“好吃嗎?哼,那個狐狸精能讓你吃什麽?麵包幹!再吃呀,多吃點……沒良心的,要把你餓死我才高興呢!嗒,喝口湯,小心噎著……”又是愛又是恨,那份真情倒讓幽芳看著辛酸。

幽芳在廚房洗碗,忽聽得身後有聲息,回頭一看,祝先生不知什麽時候就站在背後了,像賊一樣。

“嘿嘿,這隻杯子請你順便洗洗。”祝先生涎著臉笑著,那拿著杯子的手緊擦著幽芳的胸伸進水池。

幽芳抬起手臂打開他的手,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九點一過,祝先生要走了,太太一邊送他,一邊數落:“滾吧,滾到你那妖精懷裏去,讓她傳你一身爛瘡,再也別踏進我的門,前腳進來斬前腳,後跟進來斬後跟”

送走了先生,太太趴在**,抱著枕頭哭了一場,然後就沉沉地睡了。

這以後,祝先生像野貓似地三日兩頭闖進來,祝太太罵歸罵,總是做好吃的待他,還和他睡覺。祝先生覷著機會總要在幽芳身上東捏一把西摸一下的,幽芳想發作,礙著太太的麵子,忍著,握著。

太太的母親做生日,太太回娘家去了。幽芳一個人看家,閑著無事,坐在紫藤花架下織毛線,聞著無影無蹤的花香,想著無邊無際的心思。

背後頭有容客率辜的聲音,也許是隻小鳥在樹叢中跳躍?也許是風兒擁著草葉親吻?

忽然,有一樣熱烘烘濕波滾的東西擱到她肩頭上來了,幽芳哇地叫著跳起來,她以為是什麽野獸闖進了院子,轉身差點貼著黃蠟蠟的一張臉,祝先生鬼似地站在那兒,她連連後退了兩步,絨線球一直滾到草地上去了。

“太太不在家。”幽芳穩了穩神,說。

“我知道她不在家,回娘家了,今晚也不回來,是嗎?”祝先生說著,一屁股坐在幽芳才坐著的椅子上。

“太太不在先生請回吧。”幽芳板著臉。

“太太不在有什麽關係,這也是我的家嘛,我想回來就回來。”他嬉皮笑臉地伸出手要拉幽芳,“你替我做什麽吃呀?”

“請先生放尊重些。”幽芳避開他,彎腰撿起絨線球,嘮嗜噎地跑到自己房裏,砰地關上了門。

幽芳聽得祝先生磨蹭蹭的腳步挪進了客廳,又聽得他啪地開了電視機,心裏暗暗叫苦,看來這家夥是會賴在這裏待一夜的呀!若被人知道成何體統?

過了許久,天色已近黃昏。幽芳總算聽得祝先生關了電視機,聽得他喊:“林小姐,我走了,請告訴太太一聲。”踢蹋踢蹋的腳步聲往門外去了,咯吱砰!

幽芳的神經鬆弛下來了,肚子便隱隱地餓起來,她開了房門,正想朝廚房走去……

“林小姐……”暗黝黝的客廳裏飄出一聲呼喚,從酒櫃後麵旋出一條人影,朝幽芳撲過來,攔腰抱住了她

幽芳魂靈出竅,使出吃奶的勁把他狠命地一推,咕冬嘩啦啦,他跌倒了,撞翻了什麽。幽芳不顧一切地奔到院子裏,大聲說:“你到底走不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我走,我是要走的嘛,隻是想跟你當麵說聲再見。”祝先生從地板上爬起來,整整衣衫,撩撩頭發, "Bye bye, seeyou lae.”他慢吞吞地走出院門了。

幽芳仿佛做了一場惡夢,夢醒來,眼淚不知不覺鋪滿了麵孔。

幽芳左思右想,這家夥哪會甘休呢?長久下去必有麻煩。倘若告訴祝太太呢?不不,幽芳實在不忍心再去傷太太的心的,祝先生常常來望她,這是她生活中最大的快活了,還是讓她留在那個辛酸而甜蜜的夢中吧。然而日子一長,太太總會嗅出點什麽的,她會嗅怪幽芳我在挑逗先生,她會惱恨我的。女人的心嘛,幽芳太懂了。想來想去隻有一條路:走!

主意已定,她馬上給紐約的哥哥打長途。聽了她的哭述,哥哥沉吟半晌,說:“稍候,我去和你嫂子商量一下。”

幽芳把話筒緊緊地貼在耳朵上,極力捕捉話筒對麵的聲音,心裏麵真是七上八落的。幽芳覺得過了好長時間,哥哥的聲音總算又響起來了:“幽芳,你就到哥哥這兒來吧

幽芳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樓住哥哥的頭頸“**秋千”,她沒在意哥哥的嗓門為什麽有點暗啞。

幽芳給祝太太留了封告辭信,幽芳衷心地祝福太太幸福、安康…

飛機抵達紐約了,幽芳的心間充滿了寧靜而平和的愉快,就像經曆了長途跋涉的人回到了家一樣。哥哥一定在機場口等著呢。除了女兒小芳,哥哥是幽芳最親的人了。嫂子或許會替自己準備好吃的,雖沒見過麵,幽芳卻從哥哥的信中知道了嫂子的能幹和賢慧。以後,可以先在哥哥的咖啡店裏幫著幹點活,抽空把外語補習一下,將來,讓哥哥相幫找一個幹淨些的工作和一個……幽芳甜美地笑了,不覺已出了飛機的通道口。

哥哥,在哪兒?她在一簇一簇的藍眼睛高鼻子的麵孔中尋覓那張與她極像的東方人的臉,沒有。

哥哥會不會記錯飛機的班次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去打電話,就聽見有人叫她了。她驚喜地循聲望去,“哥哥”兩字卡在喉嚨口,她渾身像被電流擊中似的,一陣熱,一陣麻,釘在原地動彈不得了。

到機場來接幽芳的不是哥哥,竟是……得純!得純方方正正的臉龐,得純鏡片後麵溫和的眼睛,得純總是掛著笑的寬厚的嘴唇,此刻映在幽芳眼裏像浮雕般地清晰、深刻。真奇怪,不見麵時,要想得純,卻怎麽也記不清他的麵目。本來幽芳已在心裏麵挖了個很深的洞,把得純埋進去了。那死了的得純突然活起來,舒展四肢站起來,一下子把幽芳的心撐滿了。

幽芳激動得嘴唇微微發抖,想衝上去親親熱熱地喊一聲“得純”,她忽然瞥見緊挨著得純站著位胖乎乎的婦人,正笑眯眯地盯著自己。幽芳的心像中了槍彈,一般,呼地湧出許多許多的血,一股酸楚從心底直翻上腦門,她痛得閉了閉雙目。

“幽芳,這就是我太太,你叫她李莉好了。”得純介紹說。

“楊先生,楊太太,你們好!”幽芳把心裏那個剛剛複活的得純又埋進深洞裏去了,她變得矜持而冷淡,“楊先生,我哥哥他……?”

“林先生在外麵辦點急事,不能來機場,他托我們來接你的。”得純體味到幽芳情緒的變化,有點內疚地避開了目光。

“走吧,先到我們家歇口氣,等吃了晚飯,叫得純送你去林大哥那裏。”還是李莉大方,熱情地招呼著。

上了汽車,李莉開車,得純和幽芳坐在後座,汽車沿著高速公路朝曼哈頓島駛去。幽芳把臉貼近車窗,望著流星般閃過的路燈,她的心浸在一片平靜的悲哀中。

得純是幽芳丈夫的最知心的朋友,從前像是很遙遠了,他們兩對夫婦親密無間,假日裏經常一起外出遊玩美妙的時光現在已成了痛苦的回憶。

從哪一天起?得純突然發現了他深愛著的妻子的劣跡:她竟然與她的上司發生見不得人的關係!無論她如何訴說緣由,如何痛悔不已,得純憤然與妻子離了婚。那時,幽芳夫婦天天去看他,為他解除心底的憂傷。當幽芳的丈夫突然病故的時候,得純便成了她絕望之海中的一葉小舟。他們兩個孤獨的人仍保持著以往純真的友誼,互相安慰,互相體諒。熟識的人都說他們應該在一起生活,幽芳……已悄悄地把愛丈夫的心傾注在得純身上,她等著,默默地等著得純向她表明心跡一她從得純的目光裏早已找到了愛。然而得純一直沒有啟口,一天複一天,他對幽芳照顧得比丈夫還周全,卻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越軌行為,幽芳愈發地敬重他、愛他。終於有一天,得純告訴幽芳,他要走了,到大洋彼岸的那個國家中去了……

這是很深地埋在幽芳心裏的一個秘密,在曼哈頓島那個燈火和星星一樣多的夜晚她坦白地向我披露了:得純來美國後一直給她寫信的,這便是她下決心到美國來的真正動機。

幽芳極不願意回憶起那一幕,她剛到舅舅家的當天晚上,就給得純掛了長途,她萬萬沒料到,越過千山萬水傳過來的竟是得純馬上就要結婚的消息!

“幽芳,幽芳,你能理解我的苦衷嗎?我們都不是小青年了,我們倆都沒身份證,在這裏是生活不下去的……李莉,是個善良的人,她同情我,我來這裏一年多了,一直在餐館托盤子,可我是個外科醫生呀!我和李莉結了婚,我就能領到綠卡,我就能到醫院去替病人看病……幽芳,我愛你,我會永遠把你當作我的妹妹……”得純的聲音在話筒裏變得那麽酸澀,像浸在鹹水裏一般。

“我理解你,我不怪你,我……”幽芳捧著話筒泣不成聲了……

“幽芳,下車吧,到了。”李莉招呼她。

幽芳甩了甩頭發,把記憶甩開,用冰冷的目光打量起得純和李莉的家。

“亂七八糟的,沒空收拾呀。”李莉得意地謙虛著。

屋裏的一切是和諧而整潔的,洋溢著溫馨與舒適,“他們過得很好。”幽芳心裏說了一遍,又用力說出聲:“你們真會過呀。”她突然感到了一種奇怪的輕鬆。

“來,先去洗把臉,我來做兩個菜,好好聚聚,得純總是說起你。”李莉確是個爽快的女子,她胖,不漂亮,卻因之爽快而討人喜歡。

“我來幫你做下手吧,得純知道,我的手藝還不差。”幽芳已把一切委屈和酸痛統統壓到心的底層去了,她笑著說。

在廚房做菜的時候,李莉告訴幽芳,得純已在一所醫院裏找到了工作,過兩年,他們打算自己開診所。

“他是對的,這於他是好的。”幽芳想,不知怎的,心裏麵有點可伶得純。

“李莉,來客了!”得純在客廳裏叫。

李莉忙去待客。幽芳端著涼菜走出來,與來客打了個照麵,兩人都一愣。

“林小姐,你也在這兒?”

“吳先生,是你呀!”

“你們認識的?”得純問。

幽芳笑而不語。

“天下真小。”吳士坤說。

由於吳士坤的到來,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活躍了。幽芳的心莫名地感到很痛快,話也多了起來。得純見幽芳高興,不由得也非常高興起來,李莉便愈發地高興了。

飯後又閑談了一會,又看了一會電視。得純給幽芳的哥哥家掛了電話,“你哥哥已到家了,幽芳,我送你回去吧。”

“得純兄,還是我順道送林小姐吧。乘地鐵,比開車快多了。紐約的地鐵盡管髒,但是很方便,我還是喜歡乘它。”吳士坤隨意地說。

得純看看幽芳,幽芳低著頭不表態。李莉說:“那也好,得純忙了一天,明天還有手術呢。”

從得純家出來,吳士坤問幽芳:“你怎麽把阿著丟下了?”

幽芳想了想,還是把真情告訴他了。

吳士坤長歎一聲:“阿著這個人,毀就毀在太愛虛榮上麵。”

幽芳感到吳士坤這個人很實在,她和他雖是第二次見麵,心底卻像是遇著老朋友一般地無拘無束。兩人閑談著不覺路程遠,轉眼已到了哥哥家了。

“吳先生,進去坐會吧。”

“不了,老實告訴你,我的住處與這裏並不是順道呀。”說罷他笑了,幽芳也笑了……

幽芳叩門,開門的就是哥哥,幽芳看著哥哥嚇了一跳,哥哥和照片裏完全不一樣了:瘦了,老了雙鬢都花白了。

“哥,你病了?”

“啊?哦,沒病,沒病。”哥哥的腦子仿佛在另外一個眼睛對著幽芳,幽芳卻感到他不在看她。

“你想吃點什麽嗎?”哥哥問。

“不,在得純家吃過了。”

“嗒,你就睡在這間房裏、我也沒時間收拾被子是幹你自己鋪床吧。”

“哥。嫂子呢?我給她帶了禮物,還有給冬冬和媛媛的

“明天再看吧,你嫂子……她身體不好,睡了。”

“那你把東一西帶過去。讓她高興高興。”幽芳興致勃勃地從箱子裏翻出、一件絨線大衣和兩套孩子的絨線衫褲,這些都是她在祝太太家抽空織成的。她把它們塞在哥哥懷裏,“試試大小不知合不合身?”

“好,好,你早點休息吧。”

“哥,你不陪我聊聊嗎?”

“明天一以後日子長著呢竺”哥哥像是逃避什麽似的,匆匆地走了。

幽芳確實很疲倦了,頭挨著枕頭就睡著了。不知睡了多久,她被一陣哭聲驚醒,吮哪哪還有東西摔碎的聲音……“你輕點好不好?幽芳就在對麵……”啊!是哥哥在說話。幽芳吃了一驚。跳下床走到門邊,把耳朵貼著門縫。

……聽見怕什麽?你還想瞞著你妹子嗎?你不想想你拿什麽去供著她,讓她和我們一起喝西北風嗎?”這個尖而利的女子的聲音一定是嫂子了,幽芳的心鐵錨似地往下沉,嫂子的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她嫌我來這裏吃白飯了?

幽芳再也睡不著了,坐在**握等著天亮,天亮後,她一定要找哥哥問個明白。

吵鬧聲平息了,四周死一般沉寂,窗外有警車駛過的聲音。

……幽芳睜開眼,天已經大亮了,陽光從簾子的縫隙裏透進來,正好抹在她眼簾上。她覺得眼睛有點酸,頭很沉。聽得客廳裏有腳步聲,幽芳連忙起床梳洗。幽芳不塗脂抹粉,換一件素淡的布裙,她在鏡子裏對自己滿意了她是用一種女人對女人挑剔的目光來審視自己的,她要讓嫂子看著自己不觸目,從而能喜歡自己。

幽芳開了房門走出來,對麵哥嫂臥室的門也正好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位高傲而愁容滿麵的女子,穿一件銀灰色的薄大衣,手裏拎著小皮箱。

“嫂子!”幽芳認出她了。

嫂子用一股哀怨的目光瞄了她一眼,塗得鮮紅的嘴唇動了動,沒出聲,掉轉頭往門外走去。

幽芳呆呆地站著,她看見哥哥疲憊不堪地站在房門口,沮喪地望著嫂子的背影。

“哥,這是怎麽回事?你們為什麽吵?!”

“沒什麽,你嫂子身子不適,回娘家住幾天。”哥哥用兩隻手指欺了欺太陽穴,“你要吃早點嗎?自己到廚房去找找,有牛奶,麵包不大新鮮了,一”

“哥!”幽芳心裏難過極了,她沒想到哥哥的生活會弄得這麽糟糕,“我們談談吧,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

哥哥把身子埋在沙發裏,沉默了一陣,忽然問:“幽芳,你今後打算怎麽過?”

“什麽?”幽芳有點摸不著頭腦。

“總歸得找個人,成個家吧?”

“哥”

“我有個朋友,前幾年去了巴西,混得蠻不錯,發財了。他的太太在他去巴西前就離開了他,現在他來信托我替他物色一個女人。幽芳,你願意不願意跟他?其實,不論在什麽地方,隻要有錢還不是一樣過?我這兒有他的照片,你要看看嗎?……”

幽芳隻感到有一根細小的繩子纏住了她的頭頸,慢慢地、慢慢地,收緊、收緊,真勒得她透不過氣,胸口悶得要爆炸, 目光散了,耳朵聾了,哥哥的臉變得七歪八扭的,哥哥的聲音像激流中的一片葉子,倏地消失了……

幽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滿眼閃爍著刺目的陽光,渾身每根骨架的接縫處,都像是長滿了鏽垢,稍一動彈,便發出哢哢的聲響。

哥哥呢?不知上哪兒去了。

幽芳記起了早上的一幕,渾身像打擺子似的一陣發冷,一陣發熱。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誤入歧途的羔羊,走入了狼窟,孤獨無援。

幽芳心驚肉跳地坐起來,她要逃,她不能束手待斃!她匆匆忙忙收拾了行李,拉開房門,愣住了:客廳裏坐著得純和李莉。

“幽芳,你好點了嗎?”得純問。

“哎喲,你哥哥打電話來,可把我們嚇慌了,得純趕緊到醫院請了假……”李莉說。

幽芳止不住的淚湧了出來,她實在不願哭給他們看的。

“你哥哥關照我們……”

“我沒有哥哥!”幽芳冷冷揮去淚。

得純看了她一眼:“幽芳,你要原諒你哥哥!你知道嗎?他破產了!”

“啊?J”像是有顆炸彈在幽芳耳畔爆炸!

“你哥的咖啡店一直不景氣,又遭了搶劫,雖說他想盡辦法挽回,卻無濟於事,上個月倒閉的……如今他失業,你嫂子又不體貼他,他心煩哪!”

“哥哥”幽芳辛酸地叫了聲,“哥哥,他上哪兒去了?他人呢?”

“他天天去職業介紹所”

內疚和憐憫像兩把刀子在攪幽芳的心,“得純,李莉,求求你們,幫我一個忙……”

“咯,這裏是兩千元,實在對不起,我們隻有這點能力。”李莉把一張支票塞給幽芳。

“不,我不要錢,隻求你們幫我找個事,什麽活都行,隻要能賺錢!”幽芳心裏麵升騰起一股要幫助哥哥渡過準關的豪邁之氣。

“工作嘛,一時很難找合適的……”得純沉吟道。

“工作有,不知你願不願於?”李莉說。

“什麽?”

“有家酒吧店的老板想找個帶孩子幹雜活的女傭,吃住由他們包,每月傭金……”

“不行不行,幽芳吃不消的。”得純心痛地說。

“我去,我能於得了。李莉,你馬上就帶我去!”幽芳自己也驚訝自己,如何變得這般果斷和勇敢了?此刻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要工作,要賺錢。

“在這JL,口袋裏有了錢,走在大街上,腰杆就會筆筆挺的。”幽芳萬分感慨地說,“人哪,誰也靠不了,就得靠自己。”

曙色中,我新奇地打量著幽芳變得粗糙了的臉,她真是變了一個人,以前那種嫻靜文雅的閨秀氣不見了,剩下的是幹練、爽快、豁達。

“工作還可以叫?”我問。

“有什麽可以不可以?多少人到紐約討生活,能有你一份蠻不錯了。唉,想想從前在家裏,老是挑剔阿姨這做得不好那做得不好現在輪到自己嚐這個滋味了。你看看我的手,像不像勞動大姐的手?”她伸出4十指,感慨而自足地笑著。

“那麽……婚姻大事呢?”

“聽其自然可遇而不可求歎。”她淡淡地說,“現在這樣也蠻好,每星期五天幹活,星期六陪哥哥說說話,星期天找朋友逛逛大街散散心……”

“什麽朋友?”我自以為抓住了要害。

“嘻一一當然哆,是男朋友。”

“我猜猜,是得純?”

搖搖頭。

“是吳士坤!”

她笑了。

“你喜歡他嗎?”

“還說不上喜歡不喜歡,不過有一點蠻好,我和他都是無產無業無背景的,隻憑心與心去相處……噢,八字還沒一撇呢,回上海先別告訴小芳。前些日子酒吧店隔壁有個女人改嫁,她的女兒哭得淚人似的,真叫人揪心……”

“小芳是希望你幸福的。”

“我更希望她幸福。”

這條街很僻靜,街兩旁都是梧桐樹,粗壯繁茂,枝婭在街中央糾葛,密匝匝的樹葉讓人寧靜也讓人**。

夜幕合攏的時分,這條街昏暗、靜謐、漫長,淡紫的路燈像詩歌也像幽靈,單身女人不敢進去,相伴著男人的女人卻拚命想進去。

他和她看到這條街時不約而同地收住了腳步,她情不自禁輕輕地“嗬”了一聲,他衝動地用手肘撞了她一下。

他們相識兩個月了,互相十分傾心,於是心裏都生出了一個欲望,這欲望在親昵的交談和偶爾的觸摸中飛快長大,他倆互相望著的眼睛灼亮得能把對方融化。

他把她帶回家,帶到他與爹娘阿妹共住的統廂房裏,帶她走進用布簾子攔出來的自己的那一方天地裏去。那裏隻有一張小鋼絲床,**隻有薄薄的被褥和癟塌塌的枕頭,枕頭上有一攤油漬漬的印,像隻萊陽梨,梨上架著一本皺巴巴的《電大語文》。

布簾軟綿綿地垂下,他的兩隻滾燙的手心同時烙在她的肩上,她膝蓋一軟,跌坐在鋼絲**,床架發出呻吟。

這時候一隻散發著洗潔精味道的枯樹枝般的手指挑開了布簾,他母親一團和氣地笑著,眼睛裏露出警覺與窺探,客氣得近乎虛偽地說:“出來看電視呀,今晚有《渴望》,正要緊關頭上呢。”

她無地自容地站起來,麵孔像隻熟蝦。他渾身的輪廓像是用鋼筋焊成的,他默默地領著她走出布簾,默默地領著她走出房間,默默地領著她走到馬路上來。馬路上燈火璀璨像條河,河上遊著許多蠕動的小蛇。

他們默默地走著,肩與肩相碰,臂與臂相擦,引起觸電般的顫栗。

他們走過一家電影院。他掏錢買票,賣票的把錢推出來:“早開場了!”他又把錢推進去:“半場也看。”

他們忐忑不安地走進漆黑一片的劇場,相互鄰近著卻看不清眉眼,他顫抖著摸索到她的手,貪婪地捉住了不放,手心渾渾地出汗。他們的胸膛幾乎都要進裂開來,他們僵直地坐著望著銀幕,思想已被欲望蹂蹭得無可奈何了。他突然手上使了把勁,她便一腦袋歪在他的肩上……

“媽媽,我看不見了!”坐在他們後麵的孩子哇地喊起來。

“同誌,對不起,朝旁邊靠一靠,這裏有個小固。”一隻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

他們的頭倏地分開了,心裏沮喪得要命,緊張的肌肉得不到安慰而疲憊不堪。他們無味再坐下去,便惶惶地逃了出來。

他們在馬路上逛悠了許久,像兩隻無枝可棲的孤雀。在幾乎絕望的時候終於看到了這條街。

他們屏息斂氣地踏進幽邃的街麵,黑暗像潮水淹沒了他們,沒等他們有任何準備就把他們揉作一體了,他們的欲望終於舒展開,手腳淋漓盡致地活動起來。

他們昏眩了一陣漸漸清醒過來,突然聽得耳邊煽過一串吃吃的笑,大驚,睜開眼望去,隻相距三五尺處的樹蔭裏有一對和他們一樣擁抱著的男女。他們相視一笑,心篤定了,依偎著朝街的深處踱去,他們這才發現每一棵闊大的悟桐樹下和隱秘的街門洞裏都被親愛著的男女們占據了,暗黝黝的街頓時變得溫馨起來。

他倆找到了一片牆,二樓突出的曬台與梧桐樹梢接住,使這片牆幽謐起來。他們很滿意。他把她推到牆邊,雙臂給住她的肩,她抬了下眼皮,曬台的落葉窗中溢出薄薄的燈光,還有嘰哩咕嚕的語聲。他貼著她的耳朵說:“看不見的。”她便在他手中順從了。

“你好秀氣哩!”他說。她很感動,她知道自己臉上有雀斑和青春痘。

一張樹葉落在他肩上,她把它捏起來,惋惜地“啊呀”了一聲。這天他們回去得很晚,差點誤了末班車。以後他們經常到這片牆邊來,來的時候總是心緒焦灼不安,回去時總是滿足而亢奮。

梧桐樹葉從嫩綠變得濃綠又變成銅綠,最後是褐黃赤紅地五彩繽紛了。過了這最輝煌的一刻,那葉子便開始一片一片地落下,於是那片牆一點一點地**了。

這一天,他們依然來到牆下,空間布著迷蒙的雨絲,已有些許寒意。他們更緊地依偎著,那樹葉接成的天棚已是幹瘡百洞,幸得雨雲低重,星月無光。雨打在疏落的葉子上,發出單調而清麗的滴答聲,愈使他們憑添了萬種情意綿綿。

頭頂上曬台的落地窗中溢出薄薄的燈光,給一片雨絲鍍上幽幽的銀色。

突然,砰地一聲從天而降,一團東西從曬台上飛出來,在平滑的街麵上炸裂了。

“你慣,我也會慣的,索性把這個家慣碎了吧!”落地窗中又飛出一個女人帶哭腔的聲音。

砰!嘩啦!嘔嘟!曬台裏像發生地震。

不一刻,大門洞衝出個懷抱嬰兒的女人,嘀嘀咕咕地罵著、抽抽泣泣地哭著,踢踢蹋蹋闖進雨幕。

“站住!你站住!”先是男人粗糙的嗓音追將出來,後是男人闊壯的身影殺出來橫在女人麵前:“你上哪JL去?啊?尋死呀。毛頭還在發寒熱。”

“就尋死,管你屁事!我和毛頭尋死,不稱了你的心,你好跟那白骨精睡一隻被筒……”

“嚼蛆了你閉嘴!有話到房間裏去說。”

“你還怕給人家聽見?哼,我不怕,橫豎橫索性麵子統統撕爛……,

那女人邊罵邊哭邊走,那男的死拽住她不放,那毛頭幹脆態意地嚎叫起來。

這條街的盡頭及時地亮起兩團雪亮的光環,隨著有喇叭的嘀嘀聲,一輛分不清顏色的小轎車漸漸駛近了,車頭燈的兩條劍一般的光柱掃射著水淋淋的路麵。

那女人閉住了嘴,仍僵持著立在路中央。這條街很窄,小轎車哢地一聲煞住了,兩道光柱不偏不倚投在那麵牆上。

他和她迷蒙地抬起充滿愛的眼睛,驚訝地發現自己被罩在通明的光亮時,就跟電影院裏銀幕上的男男女女一樣。她拚命把臉藏入他的頸窩內。他側過身,用自己的背脊擋住燈柱。

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同時望見了這一幕,便同時感到一陣驚心動魄。

轎車又駛動起來,光柱一點一點從牆上劃過去,牆又溶入溫暖的黑暗。

“雨下大了,毛頭 …你要凍病的,進去吧。”那個男人重新開口時嗓聲變得軟和而含糊。那個女人不作聲, 由那個男人輕輕地擁著,進門去了。

二樓的落地窗關上了。二樓的窗簾拉上了。二樓的燈熄滅了。

四周又複於安靜,雨絲悄悄地拂著那堵牆。

一陣風飄過,卷落幾片殘葉。

第二天清早,天放晴了。

二樓的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雙雙出門,那個男人推著自行車,那個女人抱著嬰兒。他們跨出門洞時,不約而同地朝那麵牆望去。牆淋了一夜的雨仍是濕液挽的,牆下,水門汀的石板上,有半指深的四隻腳印交錯著,腳印裏淺淺地盛著雨水像麵鏡子。

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都像著了魔似地怔住了,癡癡地盯著那曲折的腳印。

初陽從雲隙中拚出幾縷清光,那腳印中盛著的雨水像四麵小鏡子閃亮,最後的殘葉悠悠****地落下,有幾片正巧落在鏡子上。

傍晚的時候馬路上總是有許多的人,不知從哪兒來,也不知到哪兒去,急匆匆地像一群被人掏了窩的螞蟻。黃昏的色彩把一張張麵孔塗得十分濃豔,都像化了裝等著上戲台似的。馬路讓人覺得擁擠、紛亂、疲憊、俗氣。

他稍稍落後了他兩步,他的眼睛竭力想擺脫她的身影,然而無論他把目光避向哪裏,她的影子總是在他的視野內,時時地勾起他沮喪的情緒。他覺得整條馬路上的女人就數她最沒光彩,那些來逛大上海的女人土雖土,卻也有一些土的鮮豔。他努力著要落後她,希望馬路上的人以為他和她是陌路人,然而她偏偏時不時地扭過頭撩他一眼,皺一皺眉。他懂得她那一眼一皺眉的意思,她是慎他:走快點,怎麽那樣嬌貴,轎車乘慣了路都走不來了?

“暖,你抽空看看這篇通訊。”吃早飯的時候她趁機對他說。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去訂了份法製報。他一邊喝牛奶,一邊瀏覽那張報紙。那篇通訊記述了一個男人喜新厭舊的故事,過程都老掉牙了,隻在尾聲處異峰突起。那男人離婚不成,陡起歹念,欲圖謀殺妻子,在火車上點燃裝滿雷管的手提包,造成一場駭人聽聞的翻車事故。

這個男人笨得要命,什麽法子不好殺人,偏去爆炸火車。他為自己忽然而生的這個想法大吃一驚,一口奶嗆到氣管裏去了。

“這種男人的心怎麽武狠?他有什麽好下場?身敗名裂!給他一粒花生米算便宜他了!”她憤憤地說著,目光像把銳利無比的刀子在他臉上劃來劃去。

從一個模糊的時間開始,他不願意與她一起上街了,而且他變得很忙,各種各樣的會議演講、接待,馬路也疏遠了,隻是從小轎車的車窗裏匆匆地掠過而已。

有一回她試探著問他:“晚上總回得這麽晚,是在跳舞吧?工會組織交誼舞訓練班,我報名了,下回帶我去開開眼界?”他堅決否認有什麽舞會,並說一個男人在舞會上帶著個老婆,那還有什麽魅力?

她所在的單位送來了燙金的請帖,請他為全體職工做一次“人生、事業、愛情”的演講。他推辭不了,去了。他有十分的口才,他的演講獲得了雷鳴般的掌聲。散會後,單位的領導請他到辦公室稍候,說小車馬上就到。她偏偏說:“不用小車送的,我們散散步,順便去接兒子。”他心裏發狂的咒罵她,卻也隻得附合地笑笑。

她停下來偏著身子看著他,等他趕上了,輕聲輕氣地問:“是不是做報告做累了?”他哼了一聲。他討厭她對自己溫柔,這使他心裏增加歉疚。他記得許多年以前他多麽渴望溫柔,那時他夜夜祈禱:隻要有個女人站在我麵前,她便是我的老婆。於是,她就成了他的老婆。她應該算個不錯的老婆,她為他養了個像模像樣的兒子。當你不想她時她並不妨礙你,當你需要她時她便像春風般地圍繞著你。她太適合你了,適合得不存在一般。然而並不是每個不錯的老婆都能引起你的激動。

他勉強與她並排走了幾步,他看不慣她走路時上身微微前傾的模樣,成天像趕什麽似的,他覺得一馬路人都在譏諷地看著她和他,他恨不得拔著自己的頭發逃離這個世界。

突然間西天像鍍了金似的輝煌起來,穿過密集地晃動的人頭他瞥見一張無可比擬的麵孔,猶如一輪滿月落進一條混濁的河中。他頓時血液加速心髒擴大,有幾個幽靜的夜晚令人銷魂的興奮倏地擊穿了他整個身子,緊張、渴望令他腳步紊亂踩著了跟前一個男人的鞋跟,那男人回過頭嗬斥:“眼睛戳瞎啦?阿鄉,**馬路**得來哦?”其實隻是稍稍蹭了一下,無傷大雅。她偏偏還不甘寂寞,相幫他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