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四十九分,綠野苑地鐵站裏幾乎沒有什麽人。地鐵2號線站台前,周航坐在候車椅上靠著一旁的支撐柱發呆。

明明是他主動提出要離開,此刻卻看起來像一隻狼狽的流浪狗。方才在容風行麵前的憤怒似乎已經煙消雲散了,隻留下空****的一片茫然。

事實上他已經坐在這裏坐了很久,錯過了好幾趟地鐵,形形色色的人上車下車,穿過他坐著的候車椅,周航看著地鐵門關上又閉合,竟然不知道該去哪裏。

對麵站台牆壁上電子屏的廣告從樓盤銷售切換成了一個戀愛綜藝的預告片,請的嘉賓都是正紅的流量明星。或俊美或嬌豔的男男女女在秋日的梧桐大道上擁抱歡笑,在落日餘暉下悄悄靠近親吻。

片段播放的時間不長,但卻重複了很多遍,周航從頭看到了尾,直到最後跳出一條片尾結語。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是誰,而是我在你麵前可以是誰。*

周航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很蠢,或許從那個發燒的午夜將容風行的手蓋到自己眼睛上時就是錯的。

他天生隻適合無望地暗戀,陰暗地窺視,肖想別人的溫度和美好,就和他貧瘠的靈魂一般,無論怎麽把外表掩飾得光鮮亮麗,底子裏還是壞的。

所以光有喜歡和愛又有什麽用?沒人想要他的愛啊。

微信的消息列表裏,容風行的消息還放在置頂,對話仍停留在昨天的視頻通話,周航把置頂取消了。

他給容風行的聊天背景是一張粗糙的拚貼圖,一隻貓一隻狗挨在一起,摳圖摳得很潦草,兩隻動物根本不像是在一個維度的。

看著那隻慵懶地舔著爪子的緬因,周航看著它的眼睛,在心裏疲憊地問:為什麽要衝我笑,你一笑我就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所以為什麽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站在另一邊樓梯出口的巡邏員已經看了靠在柱子邊上一動不動的男生很久了,地鐵站裏溫度不高,他卻隻穿了一件薄薄的大衣。

巡邏員擔心他是身體出了什麽問題,慢慢地走過去看,探到他麵前時看到了藏在淩亂的黑發和黑框眼鏡下的一雙通紅的眼睛。

“沒事吧?我看你坐在這裏很久了,如果身體不舒服那邊有紅十字流動站。”

“沒事……我沒事。”周航往後縮了一下,巡邏員的眼睛還一眨不眨地看著他,他下意識地撥了撥劉海,想蓋住自己的眼睛。

“沒事就好,下一班車快來了,再不上地鐵要停運了。”巡邏員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直起腰走了。

巡邏員剛走,地鐵就飛快地駛過了站門,漸漸地慢了下來。周航重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機屏幕,將貓狗的拚貼圖換成了單獨的一隻緬因照,然後慢慢地走進了空****的地鐵。

馮玉如介紹的心理谘詢所位於淮海區的中心CBD,這家谘詢所在淮海區還隻是一個小城鎮的時候就在了,從簡陋的平房做到長海大廈租金昂貴的高樓,時間足以證明它的口碑。

谘詢所的首席心理谘詢師梁明月上周剛剛結束在美國的培訓,重新開始工作的第一周排班並不多,容風行也隻能配合她的時間,推掉了周一下午的會議。

樓層裏的布置很幹淨,連等候室的椅子也是純白色,甚至缺少了一點生氣。周圍來來往往的人都壓著聲音說話,皮鞋和高跟鞋踩在灰色的地毯上沒有一點聲音。

從長海大廈建成開始,谘詢所就開始為有錢人服務,來谘詢的大多是有職場病的老板,從各個谘詢室的房間走出來風輕雲淡地整整自己的西服,遇到人了還能掛著虛偽的笑握手客套兩句。

容風行並不喜歡這種場合,事實上所有的谘詢所他都不喜歡來。每一次的盤問都讓他不得不把自己心底所有的陰暗麵暴露出來,甚至有一位心理醫生膽大地想要借此引導控製他,所以在桌麵上的沙漏隻往下漏了一半時,他就會選擇結束對話。

即使谘詢所的隱私性很好,還是有很多人認出了容風行,站在角落裏頻頻往這裏看,容風行感覺有一絲煩躁,抬起腕表看時間,在他第三次看時間時梁明月才姍姍來遲。

梁明月已經早早地了解到了容風行的情況,但她從未見過本人,隻在新聞中看到過這位成績斐然的青年企業家。

今天一撞麵對上的就是容風行略有些陰沉的俊臉,忍不住笑了笑說:“不好意思,容先生,能讓你等我這麽久大概是一件能放進朋友圈裏吹噓的事。今天是我失算了,沒想到二環能堵到立交橋下麵去。”

梁明月留著一頭齊耳的短發,並不是什麽令人的驚豔的長相,但眉眼之間都給人一種幹練的感覺。她隻穿了一雙平底鞋,邊拿鑰匙開門邊輕輕地踏進房間裏,舉手投足之間都能有一種特殊的氣質。

容風行緩和了臉色,將手機靜音,跟著進入了谘詢室。

室內的格調也很簡約,一張放滿書籍和多肉盆栽的辦公桌,黑白色的沙發,中間的茶幾放了一個巨大的箱庭。

梁明月換上工作服,從辦公桌上拿出了一份檔案和一個沙漏,放在箱庭旁,“既然耽誤了您這麽多時間,我們就速戰速決。今天主要是想要了解一下您的具體情況,大致問題我已經了解到了,今天就當作一次普通聊天,如何?”

容風行看著沙漏裏緩緩下漏的細沙,不冷不淡地說:“聽你的安排就好。”

梁明月戴上眼鏡,她一邊在檔案紙上記錄一邊用餘光打量麵前的人,容風行似乎並沒有靠到沙發靠背的打算,也沒有像別的人一樣翹起二郎腿,隻是筆挺地坐著,臉上的表情很冷硬,不像是來心理谘詢,倒像是來談判合同的。

直覺告訴梁明月這次的谘詢恐怕不會太順利,於是她一邊繼續在紙上寫畫一邊閑聊:“容先生,我發現您的坐姿好像從等候室時就很端正,請問這是您工作上的習慣嗎?還是說……是從小就養成的呢?”

容風行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坐姿有什麽問題,隻是說:“上學時候的習慣而已,我的父親那時候也會要求我這麽坐。”

梁明月立馬旁敲側擊:“所以說您的父親在您少年時期對您很嚴格麽?”

“或許可以說是嚴格,但我並不認為這種嚴格會對我造成什麽影響。”

梁明月在原生家庭那一欄的父子關係上畫了一個叉,繼續說:“您提交給我的心理測評我昨天晚上已經看到了,我給您的評估是九型人格裏的”保護者“,意味著您對他人有著很強烈的控製欲和獨占欲,這和您想要谘詢的問題相吻合。但這種人格隻是一個大概數據,並不代表全部,所以能否告訴我您在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具體是什麽情緒呢?”

曾經也有心理醫生問過容風行這個問題,那時他並沒有認真回答,因為每次的情緒都和看見那隻金毛犬時一樣,隻是想要掌控這個弱小的生物罷了。

然而這次他認真地想了想:“曾經我的父母給家裏帶來了一隻金毛幼犬,我很喜歡它,但是它隻親近我的其他家人,這讓我產生了一種嫉妒和不滿的情緒,後來每次看到它我都會想到它隻繞著我哈氣的樣子,甚至想要把它鎖在房間裏,由我來決定它的所有行為。”

“後來我想辦法把金毛送走了,這種想法也淡了。上學的時候無非是想讓一切都在自己的計劃內,如果事情超出了掌控,我會有煩躁的感覺,但這種感覺隻能說是有一點不舒服,還沒有到我需要特別留意的地步。”

梁明月一邊記錄一邊觀察容風行的麵部表情,他好像想到了什麽,鋒利的眉緊緊地壓在眼窩上方,嘴唇也緊抿起來。

這是不想繼續說下去的意思,但偏偏是這接下來不願說的話,梁明月知道一定是一個關鍵。所以她放輕了聲音問:“但是接下來的情緒變化讓你不得不正視了,是嗎?”

容風行皺著眉看過來,他沉默了一下才承認道:“是的。”

“可以說說是什麽變化嗎?”

“這種情緒轉移到了一個人身上。”

“他每次看到我眼睛都會跟著我轉,這種姿態極大地滿足了我。但是他總是這樣,我就不會像一開始那樣滿足了。我想他一直都隻看著我,或者說隻會對我那樣溫順。”容風行頓了頓,“我想要掌控他的全部,讓他隻在我手底下哭或者笑。”

梁明月沉默了,檔案紙上也忘了記錄。這聽上去像是容風行墜入愛河了,但是他本身就和正常人不同,這意味著他的感情也不能用普通人的那套去形容。

“這個‘她’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什麽角色?”

“……他追求過我。”

梁明月在情感和戀愛關係那欄上打了一個著重的圓圈,“既然她是追求的一方,那麽是不是因為這期間她和你不平等的相處模式讓你有想要掌控她的想法?”

這是一個很直白的問題,是梁明月鋌而走險的一步棋,因為她需要得知容風行對這個人的看法。但如果因為這個問題讓容風行感到反感,那麽之前做的一切建設都隻能功虧一簣了。

容風行卻在此刻不合時宜地想到了不久前周航**著身體坐在水中流眼淚的樣子。

如果捫心自問,他恐怕並不能說自己了解周航,他看到的隻是周航一直在追著他的卑微的模樣。他們之間確實是不平等的,周航在他麵前總是像條馴養過的小狗一般,讓他想控製,想破壞,最好能讓他恐懼地逃跑。

這是一個惡行循環,但容風行並不確定是什麽讓他對周航產生了這種感覺,所以他說:“我不知道。”

容風行的態度令梁明月有些驚訝,但她麵上沒有表現出來,隻是了然地點點頭。

“那麽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您喜歡‘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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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剪刀手愛德華》

好吧,容風行就是快要墜入愛河但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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