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魂跟著守衛前行,見不是回十號樓的路,心下了然是去李言年口中的上院。他遺憾地想,可惜不能再見到可愛的九九了。
穀裏的人行事果斷狠辣,不會給他們相處的機會。將來他們會互不相識,各自執行各自的任務,沒準兒還會相互殘殺。如果有了感情就不叫刺客了。
一身貴氣的李言年原來隻是個執事,這穀中主事之人究竟是什麽身份呢?
星魂默默地分析著,他現在一點兒也不想逃,不想做殺手與學一身本事是兩回事。現在拚的是武力,他沒那麽傻去找個山旮旯兒種地當農夫。
他相信一點,既已至此,至少努力一下,讓人生過得精彩一點兒。
嘴一彎,他笑了笑,大不了就是個死。人都怕死,可既然不知道死後的情景,還有什麽可怕的呢?
星魂抬起頭,夕陽已至,山穀明朗美麗,血腥和罪惡被白雪與陽光埋進了土裏。他悠然地想,李言年搜羅了這麽多孩子,能不露絲毫痕跡,其中必有圖謀。也許數年後外麵的天就會變一變了。
順著山道走了一個時辰,就到了山頂。四周蒼木蔥蔥,放眼望去,對麵一座山峰在雲遮霧繞中隱約顯現。山風吹過,衣袂翻飛。星魂抬頭看了看天,他不禁深深吸了口氣,山崖對麵一定是上院。
“小爺,小的隻能送你到這兒了。”守衛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
星魂瞧了瞧深不見底的峽穀,再看了看橫在山崖之間的兩根鐵鏈,點了點頭:“多謝守衛大叔,以後有機會一定請你喝酒。”
“不敢!小爺多保重!”守衛不敢多說,對李林抱拳行了一禮,轉身就走。
李言年說,出得了樓的人都是爺。守衛再凶,也是侍候這批種子殺手的奴才。這地方待遇還真不錯。
他左右看了看,又觀察了一下鐵鏈,突然放聲大喊:“有沒有人啊?沒人小爺就走啦!”
沒有動靜,星魂冷笑著看了看鐵鏈。他就不信這麽高、這麽險的地方,會讓一個不會輕功的六歲孩子自己過去。
崖下吹來的冷風陰颼颼的,夕陽殘照,山頂悄然無聲,唯有山風吹過時,樹葉一陣嘩嘩作響,說不出的靜寂祥和。他站立的這會兒,太陽已滾落下山頂。星魂瞧著鐵鏈出神,踩鐵鏈過去,哪怕是個考驗,他也不想去冒險。現在不是他想不想學功夫的事,是穀裏的人主動請他學,他著什麽急?
風吹得他臉上生疼,太陽下山後氣溫驟然下降。他轉身離開懸崖,順著來時的山道疾步下山。他估計走下山天就黑了,得趁著這時進到樓裏歇著,不然在外麵會被凍死。
其實星魂心裏極希望那個神秘的影子再次出現,雖然影子裝傻沒搭理過他,但影子多少帶給他一點兒安全感,讓他知道有人一直陪伴著自己。
一路無驚無險地回到山穀,周圍一片寂靜,一個守衛都瞧不見,九九他們也不知道被送到哪裏去了。
星魂在十號樓旁停了停,看了一眼,不想再走進這個充滿血腥的地方。他歎了口氣,徑直走向李言年的小樓。
這回沒有李二掀簾子,他不請自入。
桌子上還擺放著酒菜,橘子皮依然散發著香氣。火盆的溫暖融化了衣服上的冰碴子,星魂有點兒得意自己的判斷。來回走了兩個時辰又累又餓,他抖了抖衣服,哈著手走到桌邊,旁若無人地吃起來。
“吃飽了?”
陰森森的聲音飄浮在空氣中,星魂嚇得筷子一抖,回過身看到一個青衣人。他有點兒惱火地想,是鬼也沒這般嚇人。他試探著問道:“你……是誰?”
“你的師父。”
星魂歪著頭想了想,笑道:“師父?李執事說要送我去上院。”
“我是上院之人,來接你。玉牌給我。”
星魂摸出那塊玉牌送過去,燦爛一笑:“師父,我叫星魂!”
青衣人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靜靜地望著他。
星魂隻好下了桌走到青衣麵前,突然跳起來抱住了他:“走吧,師父。”
青衣人順手接住他,愣了愣,沒再說話,抱著星魂往外走。
摟著青衣人再上山的感覺無比美好,平穩、快捷、舒服、不費力。還是上山的那條路,隻是還沒等到他感受高空踩鐵鏈的刺激,青衣人就抱著他走進了樹林。
“不是要踩著鐵鏈過去嗎?”
“除非你想死。你過得去嗎?”
一個動作定生死,看來先前判斷李言年不會殺自己的想法有誤。星魂被驚出一身冷汗,暗暗提醒自己千萬別看輕這裏的任何一個人,出了樓也不見得就萬事大吉。他表現得像個好奇寶寶:“若是踩著那鏈子過去了呢?”
“再踩著鐵鏈回來。”
“那邊什麽都沒有?”星魂有點兒不敢相信這是玩人的把戲。
青衣人拍開機關走進一處地道:“什麽都沒有。有,你也瞧不見。”
他牽著星魂的手緩步在地道中行走:“我擅長輕功、暗器,以後你就跟著我學這兩樣。”
“我想學別的呢?”星魂好奇。
“那要看你三年後的造化了。”
不是一個喜歡說話的師父。星魂翻了翻白眼,用心記著路。他正高興自己的眼力還是很好時,青衣人已牽著他轉進一間石室。星魂一下傻了眼,扔開青衣人的手在屋子裏轉了幾圈,不敢相信這就到了路的盡頭:“就這裏?待三年?”
石室裏隻點著一盞燈,顯得很空曠。
“這燈隻會點三天,以後都不會有燈了。”青衣人說完坐在一個蒲團上。
三天?星魂再次哀歎。也就是說他隻有三天的時間熟悉這間石室,然後就開始當“瞎子”。
他有點兒理解星魂這個名字了,意思是在黑夜中出現的鬼影子。
三年就三年,他不想做殺手,更不想做一隻躲在黑暗中的老鼠。既來之則安之,他身後不是還有個影子嗎?
“拉屎撒尿的地方呢?”
“那邊有個耳室。”
這裏的格局他隻花了十分鍾就走完了。星魂不動了,坐在青衣人身邊照小孩子一貫的做法找青衣人說故事:“師父,就咱倆了,說會兒話吧。”
“你不會也捉些麻雀讓我練輕功吧?”星魂滿腦子奇思妙想。
“明天你就知道了,今晚你可以睡。”
星魂覺得青衣人的話大有玄機,突然汗毛直立,不會明天起連覺也不能睡了吧?他站起來打了個哈欠:“晚安師父,小徒睡覺去了。”
躺在**,他摸了摸腳,睡不著。
那裏有他的秘密,無意中發現的秘密。
他實在佩服做記號的人,在他腳板心印了朵花,血紅色的小花。這讓他想起了傳說中的彼岸花,花開一千年,葉生一千年,而他腳心的花是記號,更像胎記。
這印記又是什麽意思呢?星魂很好奇自己原本的真實身份。
他想起了那個送他進穀的影子,把他扔在一群孩子中間就離開了,卻時不時在他耳邊嘮叨。影子兄為什麽要把一個白癡弄進山穀?而山穀中的人容忍一個白癡待了八九個月的時間,才做出是否送牡丹院的決定,更讓人覺得奇怪。
這地下的墳,影子兄進得來嗎?進來了會被精通輕功、暗器的青衣師父發現嗎?星魂突然覺得以後的日子也許不會像他想得那麽無趣。
等到油燈滅了,星魂就成了“瞎子”。
他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終於可以舒服地睡一覺了。
這一年在穀中他幾乎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對身份的好奇以及影子的提醒都不容他放鬆警覺。
青衣師父已經離開了石室,似乎有意讓他自己適應這種黑暗與孤寂。
人在黑暗中恐懼感會比平時放大無數倍,在看不見的時候抵抗力會大大削弱。
無邊的黑暗給人無形的壓力。也許青衣師父培養弟子的方法和他的長相一樣詭異。星魂有點兒同情他,青衣師父的皮膚讓他第一次對冷血僵屍有了直觀感受。
這對孩子來說,太殘忍了,除了他自己。
星魂微微一笑,打了個哈欠無聊地想。他很喜歡這種黑暗與安靜,覺得安全舒適。他是不是也有點兒變態?
正當他打算舒舒服服地睡入穀後的第一個安穩覺時,他覺得屋子裏多了一個人,條件反射地屏住了呼吸。
影子兄飄忽的聲音平靜地響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會順利入穀學藝的。”
你是誰?我是誰?你……知不知道我腳板心的秘密?為什麽想出這種變態的方法讓我去擠獨木橋?如果自己死於一群七八歲孩子手中,會怎麽樣?一連串問題衝進腦中,星魂卻隻是吐出了屏住的氣:“我青衣師父呢?”
“前三晚,他不會待在這裏。他很固執,你能獨自在這裏待三個晚上,他才會覺得你有資格做他的徒弟。”
影子的聲音像什麽?星魂覺得像捏著嗓子逼出來的聲音,像鴨子一樣,怕被人聽出他是誰。星魂撲哧笑出聲來:“你來做什麽?”
“教你內功。”
星魂想了想又說:“不是葵花寶典、嫁衣神功就成!”
“何為葵花寶典、嫁衣神功?”
“一個是太監練的,一個是幫別人練的!”
影子沉默了會兒說:“我就知道,你絕不會是個白癡!”
“可是我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以前……記不得也好!以後,但憑自己的造化了。”影子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惆悵。
“你是誰?”星魂終於問了出來。
“我?我是一個影子,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影子。我要還一個人情,要讓你學得自保的本事。”
好報仇?星魂差點兒把戲文裏常見的後半句話說出來:“你的武功也不錯,為什麽不能教我,要把我扔在這山穀裏?”
“不方便。”
這句話幾乎讓星魂從**跳起來,指著影子的鼻子罵他腦子有問題。自從進穀他已經在生死線上走了無數個來回,還差點兒被送去牡丹院掛牌。星魂冷冷地瞧著影子,冷笑著想,自己絕不會承他這份情,不管自己與他是什麽關係。
影子似乎不想久留,扔下一卷物什似扔掉了個大包袱,淡淡地說道:“很多人都想得到這卷《天脈內經》,你好好練吧。”
“你為什麽不練?”路邊的李子沒人吃,不是路人懂規矩,而是因為它是酸的不好吃,這個道理星魂明白。
影子很坦白:“我看了六年,也沒看出端倪。也許……你能。”
星魂笑了,也許這東西是我家的東西,所以,也許……扔我在這兒、留我一條命為的就是我能知道你們無法知道的秘密。隻可惜,我以前真的是白癡。
“不怕我亂練習會走火入魔?”星魂真正想說的是,我如果走火入魔了,你不是更得不到這個秘密?
“你能走出樓是你的運氣,你能不能練成也是你的運氣。我能為你做的,現在也隻有這些了。你青衣師父收徒前有這個臭毛病,我才能進來……也是你的運氣。”
星魂還沒來得及消化掉影子說的一切,心裏窩了無數的疑問與不解還沒有問出口,影子已經離開了。
他五歲入穀,影子在穀中陪了他一年。星魂能保證這一年影子絕對不知道他腳板心的秘密,因為他沒有當著任何人的麵沐浴過。可是之前呢?他在什麽地方生活,就沒有人把他翻個遍?星魂不相信。
他歎了口氣又有點兒興奮,神奇的內功秘籍被他獲得了。他也很好奇,自己是否真的有練成內功的運氣。
他不再去想那些摸不著邊際的事,抖開了影子扔過來的東西,突然一怔,禁不住破口大罵:“黑燈瞎火的我怎麽知道上麵寫了些什麽!”
這是一卷裱好的絲綢。星魂有些沮喪,影子才是白癡,他以為這裏還能鑿壁偷光?或者他可以在青衣人白天來的時候點亮燈大方地讀?
現在外麵應該是星星滿天了吧?星魂無聊地想著,手指輕輕撫摩著絲綢惆悵。
內功應該是繡在絲綢上的。他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跡,手指慢慢摸到了一根線。他閉著眼順著這條凸起的線摸下去,慢慢地在腦中形成了一幅人體的經脈圖。
摸來摸去,還是一幅圖。星魂的好奇心又被勾了起來。這樣的圖他見過,就是幅普通的人體結構圖,連接著身體各處的穴位與經絡,但是影子說這叫《天脈內經》。他還是想笑,這就是一幅人體脈絡圖,難怪他們看不出來。
手指撫摩下,絲綢卷上的字跡他認識。星魂翻了個身,趴在**細細摸索著絲綢上繡的字,覺得自己罵錯影子了,如果這真是一本書,他才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然而,他不知道他所摸到的與影子想讓他看到的完全是兩回事。連影子都不知道這卷絲綢繡法上的古怪,也隻有像星魂這樣在黑暗中凝神撫摩才能發現絲綢記錄的真正秘密。
這一晚,星魂麵露奸笑地睡去。
白天,青衣人進了石室。星魂安靜地站在他麵前,沒有哭叫,沒有驚恐,這讓青衣人極其滿意。
三天後,他不再點燃油燈。
星魂用了三天熟悉了這裏的環境,確定自己不會摸黑走路撞歪鼻子。但是他還是很好奇青衣人是如何在黑暗中來去自如的,包括撒尿,都準確無誤地正中桶裏,實在讓他歎為“聽”止。
他捏著鼻子把馬桶移動了下位置,青衣人還是找對了地方。他放輕了腳步往石室門口走去,直接撞上了青衣人的胸。
接過散發著香氣的大餅,星魂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怎麽知道我的手在哪兒?”
“三年後你就知道了。”
星魂接著問:“我看不到你的步法怎麽學功夫?”
“這三天,你應該看見了。地上有腳印的,現在是一條直線,每步之間是八寸,一共三十七步。”青衣人的聲音在石室裏幽幽回響,“輕功的最佳境界其實是對外界的感覺。人的各部分器官都有你所想象不到的潛力。當你‘瞎’了,你就會自然地調動你的耳朵。四周的一切都不是完全靜止的,你走路的時候會帶起風聲,會攪動氣息。石室中本來沒有物體,如果放了一件東西進去,那裏的氣息就變了。”
星魂歎了口氣:“東西的氣息?那是人能輕易感覺到的?”
青衣人想了想,便點頭同意:“就像水波,氣息的湧動便是如此。”
星魂不再多話,伸手去摸腳下的印跡。一腳踩上去,再移到下一個腳印上。他走得很慢,眼睛閉不閉都沒有關係了,就這樣踩著走完三十七步,再走回來。
“我要這樣走多久?”
“走到你能躲開我的暗器!”
“師父,這是直線,我避無可避!你不會是想借機要我死吧?”星魂覺得熟悉了一個人的線路,再衝他甩飛刀,命中率會是百分之百。
“你照我教你的運氣法子練就行了。”青衣人扔下這句話消失了。
黑暗中星魂看不到他,卻真的感覺四周空無一人。他對青衣人的輕功很服氣。無可奈何地想,練吧!
就這樣,他走了三個月,以驚人的天賦在黑暗中過得很逍遙。星魂悠悠然走著他的直線,從這頭到那頭,一次次思考著未來的人生,一遍遍告訴自己,他不再是李林。這是新的人生,他完全不懂的人生。
他試著翻了個筋鬥,沒有落在腳印之外,這給他帶來一點兒小小的成就感,心裏湧起一股淡淡的喜悅,比埋頭直走又多了一點兒樂趣。
正在他翻著筋鬥玩得高興的時候,星魂感覺到了四周氣息的變化,有東西朝他飛過來,他條件反射地扭動了腰。身體內原本順暢的氣息立時中斷了,平衡被打破,他四腳朝天地摔在了地上,痛得齜牙咧嘴地埋怨:“師父,您射的不會是飛刀吧?”
“是箭!”青衣人很滿意星魂的反應,他的忍耐力與反應速度足以擔當起星魂這個名字。
星魂目瞪口呆:“射中我怎麽辦?”
“沒有箭鏃的,最多受點兒傷。”
青衣人淡淡地回答,接下來星魂就被取了箭鏃的箭射得喊爹喊娘,痛得渾身發顫,趴在地上不肯動了。
“每天我隻會射一百箭,還剩二十支箭。如果你不起來,我還是會對著你射過去,當死靶子會更疼。”
“我要是有內力的話,提口內力就飛起來了!”
“我不會。”
星魂這回像看怪物似的看向青衣人的方向,盡管眼前一片漆黑他什麽也看不見。
“你是說你像鴿子一樣抱著我飛上山那會兒,你也沒用內力?”
“我隻會呼吸之法。”
他徹底暈了,深呼吸淺呼吸,不可能吸口氣就能變成一片雲吧?心中一動,想起了那卷《天脈內經》。
然而沒有給他再多想的機會,風聲驟起,星魂一翻身躲過,順著腳印往前跑,才跑了一步又退了回來,躲著四處襲來的箭。
不管他是前進還是後退,青衣人的箭如附骨之疽牢牢地粘住了他。等到二十箭放完,星魂喘著氣癱在了地上。
“嗖”的一聲,一支箭飛過來撞在他背上,他險些被射得背過氣去,氣得指著青衣人大罵:“不是說好二十箭嗎?”
“使暗器的人,總有出人意料的一招,一招致命!”青衣人淡淡地說完,風似的飄走了。
“無恥!”星魂暗罵。他揉著身上的痛處走回房間,摸索著絲綢上的經絡圖微笑。他已經找著了《天脈內經》的秘密,將來,他也會掌握這個身體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