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睿正在古舜的行宮中。

他方才得到消息,說有了齊安的動向了。

“找到他了?”尚睿問。

“說他在錦洛的書院有人出入。”明連回稟著,心中卻在埋怨這些人,消息都沒落實,就傳給皇帝。

尚睿點頭:“好,再探。”

明連剛應承著要退下,卻聽尚睿喚道:“回來,回來。錦洛這麽近,還不如朕自己去瞧瞧。”說完便宣了洪武即刻啟程。

他和洪武帶著幾個侍衛騎馬到齊安家門口的時候,已經接近二更天。

洪武先進院探了一會兒,回來稟道:“一共隻有兩個人。”

尚睿一點頭,縱身一躍翻進牆去。

他為了出入方便穿著一襲窄袖紫衣,躍至主屋前,見到屋內的燈還亮著,卻沒什麽動靜。

他屏息在屋簷下聽了半晌,望向洪武:“睡著了?”

洪武答:“應該是。”而且呼吸這麽輕,很像女人,若非如此便是體弱。

“那你看看。”尚睿抬抬下巴,示意了下洪武。

洪武迫於無奈,拿手指捅開窗戶紙。哪知他隻朝裏瞅了一眼,便急忙收身。

“如何?”

“確實是個女的。”

“女的?”尚睿頓時納悶。

“皇上……”洪武覺得不妥,“這深更半夜的,男女有別。”

“朕知道,所以你守在這,朕一個人進去。”

“皇上……”他不是要這個結果。

可是,未等他將話說明白,尚睿已經推開窗戶,輕聲躍入。

屋裏燃著燈。

那女子的確睡著了,卻是趴在桌上。很年輕的女子,頂多不過雙十年紀。

尚睿見真的是個女的,舒了口氣轉身要走,卻突然感到一點點夜風從門縫裏吹了進來,同時聞到一絲極淡的幽香,好像是菊或是梨花的氣味。他不確定這氣息是屋外的樹林還是從眼前這個女子身上飄來的。

他不禁回身去看她。

這一眼,正好避開了方才的燈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目。女子枕著自己的胳膊,睡得不太安穩,甚至還動了動。

夜風又灌進來一絲,讓燈盞裏的火苗移動了一下,他看到她臉上深深的淚痕,以及依舊在淌著的眼淚。

圓圓的淚珠子從左眼眼角掉出來,流過鼻梁又到了另一邊臉,滾過右眼的睫毛,滑過胳膊,最後滴到桌麵。

一顆一顆一顆……

像是京畿尾閭海盛產的珍珠,粒粒落在同一處,潤濕了一片。

他忍不住走近了幾步,將她又看了一眼。

門外響起一聲鳥啼,是洪武的信號,他沒有耽誤,起身離開。

荷香從偏房點著燈走了過來,敲了敲主屋的門:“小姐,你睡沒?怎麽沒熄燈。”

這聲音驚醒了夏月,從桌上抬起頭,急忙抹了抹滿臉的淚水,甕聲甕氣地回道:“我睡下了。”然後滅了燈。

她坐在桌前,在黑暗中靜靜聽著荷香的腳步漸行漸遠,卻再無睡意。

她回身,借著月色狐疑地環視了下四周。

似乎——屋子裏有陌生的氣味。

又過了幾日,常媽媽的孫子滿月,大夥都說要去瞧瞧那小東西。

秦家在錦洛城東,那胖乎乎的嬰兒,有著柔軟細膩的身體,子瑾一抱他,他就安靜地不哭也不鬧。吃了滿月酒席熱鬧了一陣後,夏月說要先走,子瑾起身想與她同行,被她回絕了,隻是叫楚秦看住他不許喝酒。

與荷香一起從秦家出來後,迎麵走來一個搖著金邊紙扇的男子,定睛一看,居然是王淦。

夏月立住半晌沒動。

那王淦早就瞧見她,笑嘻嘻地走來:“閔——姑娘。”故意拖長了聲音,然後擋住她的去路。

那天,他連滾帶爬地回家去,也沒見人追來,連被打暈的那個侍從都自己跑了回來,先前他還怕對方上門尋仇,沒想到過了好些天都相安無事,他便估計他們是怕王家的勢力,更加有恃無恐了。

他上下打量了夏月一番,輕佻地用扇子挑了挑夏月腰上係的絲帶:“閔姑娘是我們錦洛數一數二的美人兒,不過誰又知道衣裳裏麵的滋味更妙。”語罷,放肆地笑起來。

荷香不明所以,完全已經被嚇壞了。

夏月怒極,她本是好強之人,在這種人麵前更難示弱。倘若此刻手中有刀,倘若世間能一人做事一人當,她誓在當場將他千刀萬剮。

但是這世事,豈是一命賠一命那麽簡單……

王淦湊近臉,笑道:“看來不但我沒聲張,閔姑娘也舍不得告訴別人。咱倆這麽默契,不如好心一下,娶你做個妾,也算你的造化。”

夏月冷笑,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繞道走也罷。

她回頭時,看到了後麵的子瑾。子瑾不知道何時從常家追了出來,僵立在遠處。

“子瑾……”她突然不知所措起來。

他一步一步走近,直盯著夏月的眼,然後移到王淦的麵上:“王淦,是你?”臉色有一種痛苦的扭曲。

他一直在找那件事的罪魁禍首,隻是他不敢問夏月,一直在暗中進行。

隻是沒想到,那個人他也認識,就是王奎的養子王淦。

他拳頭青筋繃起,倏然一步上前抓起王淦衣襟,然後朝他臉上就是一拳。這一拳之重,乃是他一生中最怒的一拳,拳中蘊含了他的痛,以及他的懊悔與悲傷。

動作來得太突然,王淦旁邊的兩個侍從想要阻止卻被楚秦、楚仲製住,另外還有一個機靈的遠遠地見情況不對便飛奔回王家找幫手報信去了。

“少爺,街上人多。找個僻靜的地方再說。”楚秦一邊向子瑾示意,一邊環視了一下四周。這不是錦洛繁華的地方,但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王淦從來都是在城裏橫著走的人物,他這麽被揍,自然引得幾個行人注目。

夏月說:“子瑾,你冷靜點,他沒有把我怎麽樣。”

他卻扭過頭看她,那目光直射到夏月的心中,攝人心魄。

這是所有人第一次見他發怒,而那怒容之中卻滿含著複雜的情緒。

“他哪怕碰你一下也該死。”子瑾說著一把將王淦推到了城牆邊最隱蔽的牆角處。

王淦背抵住牆壁,想著已經有人回去報信,於是強裝鎮定地笑道:“本想當時也把你抓過來玩玩,哪知你姐姐還舍不得……”不待他說完,子瑾掄起帶著怒焰的拳頭又搗在他腹部。

他不敢聽下去,雖然見到王淦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王淦吃痛得要命,見子瑾的怒氣,顫著嗓子要挾道:“要是我爹……來了,你們一家一個也別想活下去。你要是敢動王家人的一根寒毛,皇上皇後定要滅了……滅了你們全族,皇上他……”

說話間,子瑾已經回身,一把將楚秦腰間的劍抽出來,翻手抵在王淦頸間。

王淦倒吸了一口涼氣,後麵的話,被脖子上的劍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少爺!”楚秦按住劍柄,不想讓他盛怒之下做出錯事。

“子瑾,不值得,”夏月擋在他的麵前,“為了這樣一個人讓你以身犯死,不值得。”

“殺了他,我就地償命便是!”他怒道。

“那我呢?還有辛苦看著你長大的楚秦、楚仲呢?荷香、常媽媽、閔容,他們又如何?”

“無論如何,我絕對不能放過他。”

夏月苦笑道:“你償他命的當日,我們是去劫法場還是為你收屍?那王奎在錦洛隻手遮天,若是他也一並要我們全家都死,該如何是好?他們王家權傾大衛,背後是誰,你也知道,我們如何逃得了。

“你方才看到常媽媽的孫子,他那麽小那麽可愛,糯糯軟軟的,來到這世上不過數十日,你也要連累他跟你一起償命?”

她抓住他舉劍的胳膊,一點一點往下拉:“你娘留著最後一口氣,把你從死人堆裏刨出來,就是為了你這般輕賤自己?不值得,你的命那樣珍貴,折在這樣的小人身上,不值得。”

終於,他頹然地將劍放下。

王淦順勢掙脫,也不管那兩個被打的侍從,連滾帶爬地逃了一丈遠。他見子瑾沒動作,突然又生出些勇氣,哆哆嗦嗦地回頭道:“我告訴你們,今天的事情不會就……這麽算了。你們幾個回去最好……最好日日求菩薩保佑我長命百歲,否則……我哪天害個風熱頭痛都要你們家拿幾十口命來賠。”說完,撒腿就跑了。

待王淦走遠,夏月輕輕地拍了拍了他的手臂:“罷了,我一點也不介意。”然後獨自離開。

子瑾原先以為夏月對那禽獸的事隻字不提,是由於她根本不認識或者是不想回憶那些傷痛,所以他隻好暗中查探。但是直到方才,他才恍然明白,不是她不知道,而是因為她在護著他,怕他犯傻。

他看到她纖細的背影,心中萬般淒涼艱澀。

都是為了他。

為了他,她不得不隨父親銷聲匿跡地離開帝京。

為了他,她錯過了佳緣良配。

為了他,她被人侮辱,人在眼前卻不敢張口求助。

為了他,她甚至絕口不提真凶是誰。

他驀地很想追上前問她,你為什麽總是把我當作以前的那個孩子,總以為我還需要你保護。究竟我要怎麽樣做,才能讓你以一個男人的標準來看待我?除了不停地長大,我還需要什麽?

那一瞬之間,他最恨的居然並非王淦,而是自己。

對著夏月離去的方向他默然不語,良久之後,他轉頭看著楚秦道:“楚秦,我要見淮王。”

半夜裏,楚秦突然跑來敲書院的大門。

夏月披上衣服急問:“怎麽了?”

楚秦苦著臉說:“小姐,你去看看吧,我們是勸不住少爺的。”

回到閔府便見到池塘邊涼亭裏的子瑾。他倚著涼亭的柱子,手裏還拎著一個酒壇子。

那是家裏酒窖裏的陳清酒。

夏月的母親在世的時候,就準備好了女兒紅,已經放了好些年。先有十壇是埋在院子的土裏,說是等夏月嫁人的時候再挖出來。而剩下的十來壇,是留給子瑾娶親用的。

夏月走去一把奪下他手裏的酒壇。

他轉頭看她。

她惱道:“我是怎麽囑咐你的,說了不許喝酒,不許喝酒!”

他默不作聲。

“你這是跟誰學的?”

他依舊不說話。月光落在他的臉上,而他隻盯著她看。他平時是個極容易臉紅的人,可是飲了酒之後,臉卻越喝越白。夏月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隻見他神色還算清明,便繼續數落他。

“楚秦他還管不了你了,是不是?他們辛辛苦苦地守著你長大……”

“我長大了嗎?”他突然打斷她,反問道。

他唇上的陳清酒還未幹,染著月華,將嘴角襯得亮晶晶的,而眼睛卻直直地盯著她。那雙眸像極了錦洛春日的湖水,清澈純粹。

夏月驀然想起他的那些心思,頓覺尷尬,避而不答道:“我懶得理你。”語畢,便攬過他身邊的一個酒壇子,就要離開。

就在轉身的時候,卻被他雙臂一伸摟了過去。

他坐著,她站著,他環著她的腰。

夏月急了:“子瑾,他們會看見的。”

而他卻埋著臉,隔著衣裳貼著她腰上的肌膚道:“隨你說什麽我都聽不見,我不想聽。”

哪怕說著這樣蠻不講理的話,他的語氣仍然是萬般苦澀的。

他頓了頓,又道:“我也不會讓你走,你要是把他們叫來了,那不如索性把話說明了,這樣再好不過。”

他和她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兒。他見她沒有硬要掙脫的意思,心中那根緊繃的弦才鬆了鬆。

他怕她推開她,他怕她哭出來。

他甚至怕她再像上次那樣說出決絕的話來嚇唬他,所以他寧肯選擇什麽也不聽。

他說:“以後再不要用你去做尼姑這樣的話來威脅我,我會很害怕很心痛。你不喜歡我也好,討厭我也罷,都不要拿自己來威脅我。所以你要怎樣就怎樣,你讓我叫你什麽就什麽,我都依你。

“有時我在想,要是那一天我沒有對你無禮,是不是我們還可以和從前一樣。所以,我就該把它捂著藏著,爛在自己心裏,到死也不讓你知道。而且,若不是我……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他這一生因為耳疾,極少在人前說如此冗長的話,一頓一頓,加上酒意甚是困難。而此刻,他言及這裏,情緒卻再也無法自製,最後那句話幾乎哽咽得接不下去。那種悔意無時無刻不在吞噬著他的心智,幾乎要將他逼瘋了。

夏月完全明白他要說什麽。她急忙將手裏的東西放在石桌上,伸手想將他的頭抬起來,而他卻緊緊貼著她的腰身,不肯讓她碰他的臉。

她知道,他哭了。

隨即,她感到他的淚,將自己腰間那片被他眼睛挨著的衣衫,漸漸染濕了。

夏月猶豫了一下,雙手最終落在他的頭上,十指插進了他的黑發,自己的眼淚也隨之決堤而出。

這一夜,子瑾最後是枕在她的腿上睡著的。

借著醉意,他生平最後任性了一次。

他發誓,他定要成為一個強大到可以保護她的男人,讓她此生不再受任何委屈。

第二日,子瑾便和楚秦、楚仲去了南域,而夏月則帶著荷香前往母親在帝京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