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陳崇州轉身,去診室取報告。

陸驕在辦公桌後打趣,“恭喜啊,當爹了。老高說你32,是該生娃了。”

他關上門,“懷多久了。”

“兩個月。”

陳崇州接過備份的化驗單,麵目喜怒不辨。

“你女友不是倪影嗎?話劇圈的大明星。”陸驕納悶,“10月底在市人民婦科做手術,你陪床,業內同行傳遍了,感慨陳主任要收心,當二十四孝男友。”

他接了一杯水,“我以為你沒處理好,姓沈的是你小女友。”

陳崇州心思沒在這,瀏覽化驗單的數據,“換了。”

陸驕欠身,瞟門外,“這是正牌現任?”

“前任,剛分。”

陸驕不吭聲了。

頂級的二代子弟,談戀愛談得都花哨,稍有段位的普通男人,壯壯膽腳踩兩條船,段位出神入化的,索性承包一座碼頭,有多少船,開多少。

陸驕的外甥,成天跟著鄭野打雜胡混,見識遍了紙醉金迷,過江之鯽般的女人。這群含著金鑰匙的天之驕子,特薄幸,而陳老二是年輕一輩海王的祖師爺。

不過,他匆匆趕來,不太像打發女人一筆錢抽身而退的狗樣子,挺上心。

陳崇州心情悶燥,敞開一道門縫通風,“她什麽打算。”

“流了啊。”陸驕指電腦屏幕,“預約明天手術,幸虧婦科人滿為患,不然她已經在手術台了。”

“猶豫了麽。”

“有點。”陸驕像個老行家似的,“女人嘛,母性光輝,懷了就舍不得,比咱們心軟,男人巴不得卸掉包袱。”

“你知道我巴不得?”陳崇州有幾分陰晴不定,懟他。

陸驕樂了,“沈姑娘何方神聖啊,給陳老師折騰的,合著你要,她不要?”

他倚著門框,揉眉骨,“煙。”

陸驕甩給他,陳崇州抄起煙盒,揣兜裏,返回過道。

他目光諱莫如深,落在長椅上的女人,“決定打,對嗎。”

沈楨腦袋埋在膝間,四肢蜷縮,一動不動。

“不和我商量,擅自打。”陳崇州聲音飄忽失控,“你瞞我,孩子不是我的麽?”

一種充滿禁忌意味的羞恥,刺激得沈楨抽搐了一下。

她仰麵,氣得哽咽,“你會講人話嗎。”

“你會辦人事麽?”他伸手一拽,力道不大,她小幅度摔一趔趄,摔在他懷裏。

“我不簽手術同意書,你打得了嗎?發生事故誰承擔?”

沈楨大吼,“我不做全麻,半麻用不著你,我自己簽!”

“半麻?”他打量她的倔勁,“睡覺壓你頭發都疼哭,你有本事半麻?”

陳崇州從沒嚴肅到這份兒,一張臉深沉,冷冽,牢牢鎖定住她,“術中有破裂出血的風險,懂嗎。”

他噴出的氣息纏繞著濃鬱煙味,嗆得她劇烈幹嘔,麵孔慘白得厲害。

楚楚可憐的模樣,逼得陳崇州生生壓下脾氣,推開隔壁消毒室的門,“她難受,你想轍。”

高冀川在準備下一台手術,聞言嘬了嘬牙,“有反應正常啊,月份大了水腫,憋氣,妊娠紋,這不是病。”他整理手術服,“陳主任啊,我忙得暈頭轉向。”

說完,要出門。

陳崇州胳膊一橫攔下,“開點藥,她怕這個。”

高冀川無奈駐足,“生?”

他握著手機,另一手撐牆,“沒定。”

“孕婦盡量別吃藥,有副作用。”

陳崇州神色淡漠,“嗯。”

“那我通知老張給你帶一盒。”

他側身讓路,“有勞。”

高冀川立馬去手術室,走廊一片死寂,陳崇州雙手叉腰,不言不語。

冷靜許久,他出來,也沒看沈楨,麵無表情朝電梯走去。

隔空僵持了七八分鍾,陳崇州先妥協,“回你家。”

她這才跟上。

街頭的夜色像泡在霧裏,城市一派迷蒙的灰色調。

車內氣氛壓抑,焦灼,逼仄令人窒息。

陳崇州開車一向野,尤其在公路或者高架橋,經常瀕臨限速,今天卻開得異常穩,沈楨餘光瞥他,他下頜棱角本就削瘦,此時更是緊繃。

槽牙時不時發力,反複鼓起的腮骨,暴露他無數心事。

駛入小區,沈楨著急下車,車門忽然反鎖。

她用力扳動扶手,“放我下去。”

陳崇州熄了火,下意識點煙,按動打火機的瞬間,動作一滯,又丟回中控台。

手指懶散撕煙紙,煙絲灑落西褲,“確定不留?”

她攥著腰帶扣,嘶啞開口,“我沒訛你。”

“同居懷的。”陳崇州右手搭在方向盤,“無論你訛不訛,我有責任。”

沈楨偏頭,“那你留嗎?”

“取決於你。”

“你的想法呢。”

陳崇州眉目在路燈下,晦暗難測,“你留,就留。”

“不妨礙你戀愛結婚嗎?”

“不考慮那些。”他看著沈楨,“隻考慮你想不想留。”

“現實是你不考慮就不存在嗎。”她情緒激動,“你是不是跟何時了在談戀愛,何家是不是背景雄厚,你留下,你能光明正大養?”

“與你無關。”

“對。”她眼眶發紅,“是和我沒關係。”

她鉚足勁踢車門,根本顧不上撞擊肚子,砰砰的動靜砸得陳崇州不禁皺眉,他抱住她,固定雙腿,語氣緩和下來,“我的意思是,任何局麵影響不了你。”

“你解鎖。”

他清楚她的執拗,當初她最吸引他的,除了純,就是和身邊所有女人不一樣的脾性。

那種挑戰感,征服欲。

她太會激發男人上頭了。

有得必有失,當麵臨感情的分崩離析,她的清醒會成為冰涼鋒利的刀刃,割斷一切。

陳崇州解開鎖,沈楨狠狠一搪,掙開他的桎梏。

深夜,她洗完澡,拉開臥室的窗簾,張望樓下。

一輛紅旗轎車泊在正對樓門的車位,駕駛和副駕駛各坐著一個男人。

明顯,是衝她。

防備她偷偷解決掉。

其實陳崇州肯負責,她不抗拒,有他在醫院打點,起碼過程少些苦頭,也安全。

第二天,沈楨上班,樓道口不是昨晚那輛車,是熟悉的銀色捷豹。

估計停一陣了。

她在原地遲疑一秒,坐上車,不說話。

他也不說,遞出一個保溫袋,裏麵是中西式兩種早餐,還很溫熱。

“幾點過來的。”

“七點。”陳崇州握拳抵住下巴,倒車,看路況。

“你監視我?”

“沒。”

沈楨坐得筆直,“什麽時候手術。”

他陷入沉默。

“陳崇州,你是醫生,即便不了解婦科,也比外行了解,越拖越危險。”

他依然沒回應,開出一程,停在路口等燈,“周末,我讓喬藤主刀。”

喬藤是市人民婦科的一把刀,各界大人物的外室指定接生聖手,最近一回出山,是為倪影操刀。

莫說流產這種小手術,就算難產,經他手也順產了。

“倪影的手術,也是你請他做的。”

綠燈,陳崇州重新發動,“如果你計較,我以後可以不管。”

“何小姐計較嗎?”沈楨盯著他,分辨他臉上每一絲微妙的波瀾。

“她不計較。”

“所以她適合進陳家,你一邊和我糾纏不清,一邊無縫銜接她。”

他胸膛隆起,呼出一口氣,“不是你想得那樣。”

“你安排喬藤吧。”她平靜打斷,“我不在乎你和哪個女人什麽樣,我隻在乎斬草除根。”

陳崇州猛地刹車,臉色陰鷙,“你認為懷孕要鏟除,是麽。”

“沒牽絆,對咱們都好。”

晟和樓頂的金字標識近在咫尺,她下車,他不緊不慢在後麵,有下屬駕車經過,鳴笛招呼,“陳總,車故障了?”

他揮手,“走你的。”

下屬一掃沈楨,沒明白局勢,“小沈,捎你一段?”

她顛顛兒上去,“謝謝劉主管——”

有說有笑的。

陳崇州活泛著肩頸,一打盤,超車。

***

八點鍾,召開高層會議。

沈楨以助理的身份,跟隨市場部主管常桓出席。

陳崇州穿著一套純黑的商務正裝,最後進入會議室。

男秘幫他挪開主位,他徑直越過,走向市場部區域,常桓誤會他用意,恭敬站起,“陳總...”

“沒你的事。”陳崇州解扣子,脫下西服墊椅背,手扶住沈楨肩膀,示意她坐。

她不留情麵,閃身抽離,扯掉西服一扔,坐在硬邦邦的椅麵。

“陳總關懷女同誌,你什麽態度...”

對麵的高管批評一半,陳崇州一言不發立在那,陰惻惻看他。

偌大的會議廳,鴉雀無聲。

高管嚇得倒抽氣,也起立,“陳總,是我管束不嚴——”

“不硌得慌?”陳崇州沒搭理,問沈楨。

她口不對心,“不硌,舒服。”

他耐著性子撿起西裝,強行墊到她背後,“你不是討厭撒謊麽,不允許別人撒,你撒?”

這回,沈楨沒再扔。

她老實了,陳崇州坐下,語調寡涼,“開會。”

十二名高層依次匯報,他專注聆聽,全程沒有和沈楨說一句話,對一次眼神。

直到她渴了,起身端茶水,還沒來得及喝,一隻戴腕表的手摁住她。

白皙,修長,指骨的關節長著細碎汗毛,介於雄性的碩大與陰柔美的精致之間。

陳崇州似乎一直留意她,並不曾完全投入公務,“不能喝茶。”

隨即,擰開保溫壺蓋,擱在她手中。

是微甜的牛奶,糖加得少,控製了甜度,若半點沒滋味,她不願意喝。

匯報工作的財務經理在這時停止,所有人看向這一幕。

陳崇州收回手,麵不改色翻報表,“繼續。”

會議進行到中午,散會時,沈楨不在,中途離場了。

秘書部的司豔去總經辦送文件,抵達門口,視線不經意透過窗戶。

屋內陽光正濃,明亮的橘白色籠罩住房間,那個樣貌極為清俊英氣的男人舀了粥,溫聲細語哄懷裏的女人,“吃一點。”

沈楨躲開,用濕巾捂住。

他將湯匙放回碗裏,“想吃什麽。”

她煩躁得不行,“吃你的肉。”

陳崇州笑了一聲,“是嗎。”他舉起手臂,“清燉,紅燒?”

沈楨抓住,張嘴咬,他倒不惱,含笑望了一會兒,“生啃,真是小野狗。”

她咬累了,泄了氣,俯下身接著嘔。

他剝了一顆蜜餞,裹著梅子粉,誘哄她,“酸的,止吐。”

“藥呢?”

陳崇州喂到她唇邊,“那藥對身體不好。”

“我不生。”

他笑意凝固,“生與不生,也少吃藥。”

灼燒的反胃感又上湧,沈楨主動吞食那顆話梅,與此同時,陳崇州塞進她口中一勺米粥,迅速到甚至沒感覺嘔,已經條件反射咽下。

司豔對於這副場景,形容不出的震撼。

這位小陳總在坊間的口碑,比大陳總精明難搞。

上馬的當天,先查賬,以雷霆之勢架空了陳淵提攜的部下,壟斷最重要的財務部和公關部,可謂隻手遮天,玩了一出大洗牌。

他明目張膽的操控,連陳政得知實情也無能為力。

好氣質,好皮相,溫朗斯文,卻流淌著陰狠毒辣的血,從進駐晟和集團做主管到升任老總,也有一星期了,他幾乎沒笑過。

以致於員工私下議論,還是大陳總彬彬有禮,溫柔和煦。

原來,小陳總也會笑。

而且笑得如此迷人好看。

司豔回過神,叩門,“陳總,有一份合同需要您簽字。”

陳崇州直奔辦公桌,“進。”

司豔一進去,他豎起食指,提示她輕一些。

沈楨躺在沙發上,昏昏沉沉睡著。

司豔撂下合同,“何小姐要上樓找您,放行嗎?”

陳崇州神情一頓,緘默片刻,“讓她上來。”

***

臨市那頭,安橋接到秘書部的電話,正在送陳淵去工地的路上。

她掛斷,揭過後視鏡看了一眼男人,他全神貫注審閱施工的圖紙,沒過問。

“陳總。”

他漫不經心,注意力仍在圖紙上,“講。”

“沈小姐...”

陳淵倏而撩眼皮,注視安橋。

“她怎麽。”

“上午的會議,二公子格外照顧沈小姐的身體,被司豔察覺。”

烘著暖風的車廂,這一刻溫度驟降,像結了冰,直冒寒氣。

陳淵疊好圖紙放在一旁,眯眼看窗外,腦海浮現她嘔吐的場麵,十指緩緩收緊。

“調頭。”

安橋一怔,“您不去工地了?回酒店嗎?”

他喉嚨喑啞著,“車站。”

“可陳董沒召回您...”

旋即,在他淩厲目光的威懾下,後半句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