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後昭,建元十七年春。

楊柳生絮,海棠初開。

蜀山四十八寨中,有兩個少年正在試手。

其中一個年紀稍長一些,人長得又高又壯,像座小山,他手持一柄長矛,一雙虎目瞪得溜圓,不敢絲毫掉以輕心。

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身形瘦高,生得很是俊秀,他手挽一把短劍,單是隨隨便便地往那一站,已經有了些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圍攏過來的弟子越來越多,紛紛在旁邊交頭接耳。

有個新入門的小弟子好奇地瞅著那俊俏少年,小聲問旁邊的人:“跟咱們大師兄試手的是哪位師兄,可厲害麽?”

旁邊有個入門稍早的老弟子十分好為人師,搖頭晃腦地跟他賣關子:“這人是誰,你可猜不出——哎,他們動手了,快看!”

新弟子忙踮起腳伸長脖子望,隻見“大師兄”突然一聲輕叱,手中長矛毒蛇出洞似的直取持劍少年麵門。

少年不慌不忙地略微一側身,整個人顯得懶洋洋的,將那長矛貼身避過,一點多餘的力氣也不肯使。

大師兄當即一抖手腕,上前一步,將自己半身之力全加在雙手上,長矛“嗡”一聲尖嘯,鐵杆子橫拍了出去。這一招叫做“撞南山”,走的乃是四十八寨中“千鍾”一派的路數,剛猛無雙。

使劍的少年將短劍倒提,行雲流水似的錯了半步,隨即“嗆”一聲輕響,劍身撞上了長矛,而他並沒有硬抗,一觸即走,劍身又遊魚似的滑開,那少年一笑,低喝道:“小心了。”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憑空滑了兩尺,那短劍仿佛長在了掌心中,也未見他有什麽大動作,靈蛇似的一別一挑,使了一招“挽珠簾”,眨眼間便將大師兄手中的長矛撬了下來。

新弟子看得大氣也不敢出,身邊的老弟子這才接著道:“那便是李大公子,咱們四十八寨大當家的親侄子,一手功夫是大當家親手調/教出來的,是咱們這一代人裏的這個。”

他衝旁邊瞪著眼的師弟比了個拇指,隻見那李公子溫和地笑了一下,並不倨傲,雙手將奪過的長矛捧回原主手裏:“承讓,多謝師兄賜教。”

李公子文質彬彬,溫文有禮,輸了的自然也不便太矯情,高壯少年取回自己的矛,麵皮微紅,略一點頭,道聲“不敢”,便自行下去了,他前腳走,圍觀者中便又有人躍躍欲試道:“李師兄,我也求賜教!”

指手畫腳地給新弟子講解的老弟子又道:“咱們這位李師兄本事好,性情也好,試手從來點到為止,說話也和氣得很,你若有什麽不解的地方去問他,他都會盡力指點你……”

他話沒說完,身後突然有人打斷他道:“借過。”

兩個正在交頭接耳的弟子一回頭,都吃了一驚。隻見來人竟是個少女,她一身利落的短打,長發像男人那樣高高地束起來,不過肩背與脖頸沒了點綴,越發顯得纖細單薄,連一根毛也不像男人,她麵容十分白皙,眉目間有種冷冷的清秀。

“千鍾”這一派,說得好聽叫做“沛然正氣”,其實就是“橫衝直撞”,因此還有個混號,叫做“野狗派”,門下一水光頭和尚,別說女弟子,連個雞蛋都孵不出母雞來,新弟子驟然看見個少女,還是個頗為美貌的小姑娘,生生呆了一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旁邊的師兄忙將他拽到一邊,畢恭畢敬地對那少女道:“周師姐,對不住。”

少女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個頭,場中其他人聽見動靜,一見是她,都極默契地讓了一條道出來。正在指點別人功夫的李公子抬頭看見她,頓時露出個熟稔的笑容,招呼道:“阿翡,來過兩招嗎?”

少女充耳不聞,拿李公子當了個屁,頭也不抬地匆匆走了。

“周……阿翡?周翡?”新弟子的目光下意識地跟著她,小聲道,“她就是……”

“啊,”旁邊的師兄點點頭,繼而又提醒這剛入門的小師弟道,“周師姐脾氣不太好,往後你遇上她記得客氣些……不過她不和我們這些人混在一起,能見到的機會也不多。”

對於好看的姑娘來說,脾氣差一點不算什麽毛病,新弟子聽完沒往心裏去,反而好奇地追問道:“李師兄是大當家的侄子,周師姐是大當家的掌上明珠,學的功夫想必是一脈相承,方才師兄說李師兄是我們這輩人中翹楚,那麽他比周師姐高明麽?”

“你也知道她是大當家的掌上明珠,咱們捧都捧不過來,誰閑的沒事與她動手?”他師兄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隨即很快將注意力轉移到了場中,躍躍欲試地說道,“今天機會難得,我也去跟求李師兄指教兩招。”

他口中的“掌上明珠”周翡甩開背後的喧囂,獨自過了三道崗哨,來到了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的小院。

一進門,就見李瑾容背對著她負手而立,手中捏著一截拇指粗的鞭子。周翡的目光在她手中鞭子上停頓了一下,張張嘴,剛要叫“娘”,便聽見李瑾容冷冷地說道:“跪下。”

周翡一皺眉,果斷將“娘”咽回了肚子,繼而默不作聲地走到院中,一掀衣擺,端端正正地跪了下來。

她尚未跪穩,李瑾容驀地回頭,一鞭抽在她身上。周翡的眼睫飛快地顫了一下,咬牙將猝不及防的悶哼卡在了牙關裏,猛地抬起頭。

“混賬東西,給我跪好了!”李瑾容咆哮道,“你恃強淩弱,仗勢欺人就算了,手段還那麽下作!教你的功夫,就是讓你做這個的?”

周翡麵不改色,口氣卻極衝地問道:“我怎麽了?”

李瑾容一想起這小混蛋幹的倒黴事,兩個太陽穴就一跳一跳的疼,她指著周翡的鼻子罵道:“天地君親師,那孫先生是我請來給你當老師的,頭天念書你就敢對先生不敬,以後等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連爹娘也完蛋一邊去了?”

周翡不假思索地頂嘴道:“那老東西當堂放屁,誤人子弟,我沒大巴掌扇他就是輕的!”

她話音沒落,李瑾容先給了她一個耳光:“你要扇誰?”

李瑾容心狠手黑,周翡不由自主地往旁邊閃了一下,當時就覺得自己臉皮活像被割掉了一層,耳畔嗡嗡作響,牙尖劃傷了自己的舌頭,滿口都是血腥味。

“先生不過數落你幾句,你當場推他一個跟頭不算,半夜三更還將人打暈綁了,扒衣裳塞嘴吊了一宿,倘不是今日巡山的一早發現,他還豈有命在?”

周翡正要開口分辨,誰知李瑾容越說越怒不可遏,抬手一鞭子重重地甩上去,那女孩背後連衣服帶皮肉,登時裂開一條血口子,鞭子竟折了。

這一下是真打得狠了,周翡臉色都變了,她惡狠狠地盯著李瑾容,生生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沒死算便宜他!”

李瑾容差點讓她嗆個跟頭,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來人腳步聲不加掩飾,略有些虛浮,似乎不是習武之人,一路走過來,還伴著幾聲孱弱的咳嗽。李大當家聽見那熟悉的咳嗽聲,神色忽地一緩,她深吸了口氣,略收起自己一臉的凶神惡煞,有些無奈地轉過頭去,問來人道:“哪個兔崽子驚動了你?”

一個身量頎長的男子緩步走來,他眉目極俊秀,稍帶了一層病容,身穿一件寶藍的文士長袍,襯得兩頰越發沒了血色,看得出年紀已經不輕了,但舉手投足間卻自有一番風華。

正是周翡的父親,周以棠。

周以棠一聽說老婆又打孩子,就忙趕了過來,低頭一看周翡那花紅柳綠的後背和腫起來的小臉,心疼得眼淚差點沒下來。可是這丫頭本已經十分野性難馴,不好管教,倘若叫她知道自己有靠山,以後更得有恃無恐,周以棠不好明著護著她,便隱晦地看了李瑾容一眼,走上前將母女兩人隔開,沉聲問道:“怎麽回事?”

周翡是頭活驢,脾氣上來,哪怕讓她娘抽成個陀螺,也照樣敢頂嘴甩臉色,聞言一聲不吭地低了頭。

李瑾容在旁邊冷笑一聲:“我看這小畜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周以棠擺擺手,低下頭問周翡道:“我聽說你頭天念書就和孫先生起了衝突,因為什麽?他講了什麽?”

周翡神色漠然地跪著。

周以棠歎了口氣,柔聲道:“給爹說說好不好?”

周翡約莫是有點吃軟不吃硬,聽了這句,油鹽不進的臉上終於有了點波動,好一會才不情不願地開了口:“女四書。”

李瑾容一愣。

周以棠道:“哦,女四書——他跟你說的是女四書裏的哪篇?”

周翡沒好氣道:“女誡。”

周以棠又看了李瑾容一眼,李瑾容沒料到自己找來的是這麽個不靠譜的先生,也無話可說了,尷尬地低頭摸了摸鼻子。

《女誡》倒是沒什麽稀奇的,大家閨秀們大抵都念過,可周翡不是什麽大家閨秀。蜀山四十八寨占山扯旗,做得乃是打打殺殺沒本的買賣——乃是北都“禦賜親封”的大土匪。

到土匪窩裏給小土匪講《女誡》?

這位孫先生也是挺有想法。

“來跟爹爹說說。”周以棠對周翡說道,又轉頭咳嗽了兩聲,“起來。”

李瑾容對他沒脾氣,低聲勸道:“去屋裏吧,你病沒好,別吹了風。”

周以棠捉住她的手,輕輕握了一下,李大當家會意,略有些勉強地點了個頭道:“那行吧,你們父女聊,我去瞧瞧那孫先生。”

周翡吃力地站起來,額角疼出一層冷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瞪了李瑾容一眼,半死不活道:“大當家慢走。”

李瑾容態度才軟和了些,那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竟敢接著挑釁,她當即柳眉一豎,又要發作。

周以棠生怕她們倆掐起來沒完,連忙咳出了一段長篇大論,李瑾容的火氣硬生生地被他逼了回去,目光如刀地在周翡身上刮了一遍,冷笑著伸手點了點她,眼不見為淨地大步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