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

秀山堂在一片穀地,視野開闊,有前後兩個院,顯得十分氣派。

前院人聲喧鬧,寨中人進進出出,都要在這登記名牌,一夥年輕弟子正要奉命出門辦事,大概是難得撈著一個出去放風的機會,一個個美得屁顛屁顛的,那邊登記,他們在這邊“嘰喳”亂叫地互相打鬧,正在興頭上,迎麵撞見李大當家大步流星地走進來。

年輕弟子們當場嚇成了一群小雞仔,縮脖端肩地站成一排,戰戰兢兢地齊聲問好。

李瑾容沒有停留,徑直帶著周翡和李晟轉到了後堂。

後堂的主管是個圓臉的中年漢子,名叫馬吉利,人如其名,長得十分喜慶,一開口就讓人覺得他要拜年。

馬吉利帶著個滿頭鶴發的老婦人早早迎出來等著,隔著老遠便作揖道:“大當家好。”

“馬兄,”李瑾容點了個頭,隨後又衝馬吉利身後的老婦人說道,“叫老夫人久等了。”

那老婦人看著不像江湖人,像個小有積蓄的鄉下老太,她手中提著把木頭拐杖,遠遠地衝周翡他們笑,很是慈眉善目。

這老婦人姓王,原是四十八寨中“瀟/湘”一派掌門人的未亡人,亡夫死後,因為門派內沒有什麽出類拔萃的後輩人,她便以老朽之身暫代一寨之主。

“不急不急,我也剛到,”王老夫人說道,她一開口,更像個鄉下老太太了,“老啦,腿腳不靈便,我提前一點慢慢走過來,省得煩你們等……啊喲,瞧瞧,晟兒比你姑姑高一頭了,真是個大小夥子!還有小阿翡,快來,扶我老婆子一把,有日子沒上婆婆那玩了吧。”

周翡稀裏糊塗地被她塞了幾塊糖,正好餓著,幹脆很捧場地吃了,也不知道她老人家來秀山堂做什麽。

馬吉利將他們引入後堂正院,隻見那有一座高台,台上豎著四十八根拔地而起的大木頭柱子,每根柱子下都站著一個人。

馬吉利笑道:“這就是咱們後堂專門考校弟子的地方了,你們以前的師兄師姐們給這四十八根大柱子起了個名,叫做‘摘花台’。這四十八根立柱代表咱們四十八寨,每根木柱下都一個門派的守柱人,你們要在三炷香的時間內,盡量取到上麵的紙窗花。”

馬吉利伸手一指,周翡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見那些大木頭柱子頂上有個小鉤,勾著一片巴掌大的窗花,紅紙裁就,有的是人相,有的是亭台樓閣,非常精巧。

馬吉利接著道:“方法不限,十八般武藝都能用,哪怕你用三寸不爛之舌,能說動守柱的師兄給你讓路也可以。三炷香內,能取下兩張紙窗花,就算通過,自此可出師,但有一條——”

馬總管笑容可掬地搓了搓手,好像還頗為不好意思似的:“這些紙窗花都是我閑來無事自己剪的,見笑,手藝不佳,紙也脆,一扯就壞,‘摘花’的時候千萬小心,碰破了的可就不算數了。”

周翡抬頭看了看那些活潑生動的紙窗花,感覺馬總管真是幹一行精一行的典範,她問道:“怎麽能算是摘下來?是拿到手就算,還是要等到徹底下台才算?”

馬吉利道:“阿翡心思真實縝密。”

周翡幹笑了一聲,她這點心眼,實在是被魚老坑出來的。魚老這輩子說話就沒算過數,比如,說好了開牽機帶六塊落腳石,等她好不容易跳出這六塊落腳石牽機線的範圍,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轉眼發現腳底下落腳石又動了——魚老說了,雖然說好了開六塊落腳石,可沒說老是那六塊不許換!

周翡往往無言以對,隻好在洗墨江裏被牽機到處追殺。

馬吉利對她解釋道:“不是拿到為準,也不是下台為準——以落地為準,你在上麵的時候,守柱人可以和你爭搶,等你落了地,守柱人便不能再動手,否則摘花台上的守柱人一擁而上怎麽辦?再者說,真讓年輕一輩的小弟子贏過師兄師姐,未免太苛刻。”

李晟對著摘花台多看了幾眼,問道:“馬叔,那根空著的柱子可是我李家寨麽?”

“不錯,”馬吉利道,“大當家這些年忙於寨中事務,沒收過弟子,李家寨沒有守柱人,因此那根柱子一直是空著的——哎,小子,拿到空柱上的紙花可不算。”

這時,李瑾容忽然開口道:“往日空著,今天既然我來了,四十八柱就能湊齊了。”

馬總管和王老夫人都吃了一驚。

李瑾容隨便從旁邊的兵器架子上抓了一把重劍,單手拎起來掂了掂,緩步走到李家寨的立柱下麵,旁邊四十七個弟子頓時如臨大敵,連腰都直了幾分,齊刷刷地叮囑周翡和李晟。

馬總管嘴角抽了抽,感覺這倆孩子今天恐怕不順利,連忙拍馬屁道:“大當家說笑了,您往這一站,也就是讓摘花台看著整齊罷了,別說是咱們寨裏的小娃娃,就是北鬥首座‘貪狼’親至,敢上您那立柱嗎?”

說完,他唯恐自己說得太隱晦,又忍不住提點周翡和李晟道:“四十八根柱子,取下兩張紙花就可以了,四十八寨各有所長,咱們習武之人一招鮮便能吃遍天,也不用麵麵俱到,挑你擅長的就行——你們倆誰先來?”

周翡沒吭聲,李晟看了她一眼,說道:“我吧。”

“應該,長幼有序,”馬吉利喜氣洋洋地應道,隨後揚聲道,“四十八寨子弟上摘花台,燃香——”

周翡揉了揉耳朵,總覺得馬叔以前恐怕是個民間“大操”,朗朗一開口,下一句就能蹦出個“請新娘落轎”、“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之類的。

然而馬叔沒有嗷嗷紅白喜事那些詞,他看著走入摘花台的李晟,逐字逐句地念起了門規:“第一條,不得濫殺無辜,第二條,不得奸/**擄掠……”

三十三條門規念罷,馬吉利停頓了一下,又字正腔圓道:“我輩中人,無拘無束,不禮不法,流芳百代不必,遺臭萬年無妨,但求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己!”

周翡聽得一愣,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馬吉利,見他胖嘟嘟的小圓臉繃了起來,竟是說不出的莊重。

李晟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摘花台上四十八根木柱的位置,然後身形一晃,直奔“千鍾”那根木柱而去。李晟心思機巧多變,再花哨的小巧功夫,他看一遍就能明白個八/九不離十,正與講究以力製巧的千鍾相克。

守柱的弟子橫過一戟要攔住他的去路,李晟身形陡然拔地三尺,穿花繞樹似的繞著柱子盤旋而上,守柱的弟子正待要追,李晟卻突然回身,抽出腰間兩把短劍居高臨下地一撲,使了個“泰山傾”,守柱的弟子反應不及,仰麵將長戟上推硬扛,李晟雙腿夾住木柱,靈狐似的一轉身,劍戟相撞,反倒讓他借力上竄,一把將上麵的紅紙窗花揭了下來。

李晟摘下第一張“花”,卻不停留,也不下來,將那紅紙窗花往袖中一揣,直接從千鍾的木柱上一**一撲,飛身上了旁邊第二根木柱,那守柱人沒料到他輕功這麽好,再上去追已經失了先機,叫李晟輕飄飄地揭下了第二張。

馬總管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對王老夫人道:“好多年沒見過這麽利索的後生了,您猜猜他能揭幾個?”

王老夫人笑道:“當年李二爺在三炷香之內,一口氣揭了十二張紙窗花,我看這小子功夫紮實,還會連蒙再騙,得青出於藍。”

馬總管看了看旁邊似乎若有所思的周翡,便忍不住逗她道:“阿翡能摘幾張?”

周翡心不在焉道:“一張。”

馬總管:“……姑娘,那你出不了師了,得回去再練幾年。”

周翡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眨了兩下眼才回過神來,隨和地改口道:“哦,那就倆吧。”

馬總管從未見過這麽有追求的少年人,扯著嘴角幹笑了半天,對著她這誌向,實在是昧著良心也誇不出來,隻好憋出一句:“不驕不躁,謙虛謹慎,很好。”

後麵守柱的弟子漸漸也看明白了李晟的路數,除了剛開始兩個被他弄得措手不及的守柱人,紅紙窗花也不是那麽容易就取到的,然而李晟進退有度,難得不浮躁,一步一步走得十分沉穩,時不常地來個聲東擊西,及至三炷香快要燒盡,李晟已經摘下了十五張紅紙窗花,最後止步於瀟/湘派的木柱上,瀟/湘派也用劍,劍法輕靈縹緲,守柱的弟子跟李晟頗有些異曲同工的意思,倆人賞心悅目地纏鬥半晌,一不留神將紅紙窗花扯壞了一個角。

這時,馬總管揚聲道:“香盡!”

李晟落了地,沒有去數他的成果,先低頭跟守柱人見禮:“多謝諸位師兄師姐手下留情。”

然後才回過頭去,有些期待地去看李瑾容。

見李瑾容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若無的笑意,衝他點了一下頭,李晟才鬆了口氣,取出他一路剝下來的紅紙窗花送到馬吉利麵前,說道:“馬叔請點一點,不知道有沒有弄破的。”

李晟裝大尾巴狼很有一套,他既然這麽說了,肯定連個小破口都沒有,馬吉利眉開眼笑地將李晟從頭發絲到腳趾甲誇獎了一通,又說道:“且先在旁邊稍等片刻。”

李瑾容道:“周翡,到你了,過來。”

馬吉利忙道:“稍候,稍候,容我把揭下來和撕破的紙花換上新的。”

李瑾容說道:“她不用,燃香。”

馬吉利:“……”

周翡毫無異議,聞聲便上前,隨手往腰間一摸……摸了個空。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那把刀在洗墨江邊的山崖上借給腿軟的李妍當拐杖了,隻好跟李瑾容一樣,臨時從旁邊兵器架上挑了一把長度差不多的。

馬吉利看得眼皮亂跳,忙叮囑道:“不換就不換,你哥拿了十五張,壞了一張,還剩下三十二張,也夠你用了,隻是第一次出手要慎重,選好……”

他話沒說完,便嚇得沒聲了——好個膽大包天的小丫頭片子,她直奔李瑾容去了!

場中除了李瑾容,全都給周翡驚呆了。李大當家卻仿佛早料到有這麽一出,麵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陳舊的重劍發出歎息似的低鳴,輕輕一劃,摘花台上的石板巨響一聲陡然掀起,要將周翡拍在三尺之外。

周翡不躲不閃,將手中刀一拔……秀山堂的破刀久無人用,鏽住了,沒拉動。

馬總管快不忍心看了。

周翡“嘖”了一聲,幹脆也不拔了,連著鞘使了一招大開大合的“挽山河”,硬是從紛飛的石板中開出了一條路,分毫不差地剛好夠她本人通過。

這是她無數次鑽牽機網的經驗,李瑾容暗自叫了聲好,臉上卻不露出來,縱身追上,居高臨下地一劍壓下。

她本內功深厚,手握重劍更是如虎添翼,對著周翡,她這一劍竟也毫不收斂力道,整個摘花台都在震顫。

周翡隻覺空中多出一座太行,轟然壓頂。

王老夫人驚道:“大當家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