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已經敲過了三更，他還是靜坐在葡萄架的躺椅上。這麽多年，他已經習慣了心緒煩悶的時候便到這裏來坐一坐了。隻要在這裏坐上一坐，那煩悶的心情便能夠隨著第二日的旭日東升消失殆盡。
自己一生兢兢業業，從不敢稍有懈怠。千古一帝的路走得很辛苦很辛苦，可路上自己選的，他不怨天不尤人，隻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靜靜地緬懷那生活中難得的一抹亮色。
“李承嗣！”
“李承嗣！”
耳邊似乎又響起那嬌俏甜美的聲音，這世上除了她，隻怕真得再無人敢直呼他的名字了。“李承嗣”那是一個遙遠的符號，以後，記了史冊的也不會是這個符號了，後代子孫提起的時候，一定會用既敬仰又崇拜的聲音尊稱他為“純元帝”。這個動聽的聲音，這樣一個代表他年輕時候最美好的稱呼，隨著那個人既竟然消失的無影無蹤。
淺酌一杯香醇的美酒，回味悠長，在這寂靜冷清的幽竹苑，回味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如果我能夠為你生一個孩子，你要不要？”她曾經羅衫半解，春光乍泄的時候問過他。
他當時沒有回答，因為他不敢輕易的向她誰下承諾。如果現在她還這樣問她，他一定會說：“要。”
“如果我們真有一個孩子那該多好啊！”他醉眼迷蒙地看著天際的魚肚白喃喃地說道。
是啊，如果他們真有一個孩子。他便可以在她的身上尋找她的影子，便可以在這樣想她的夜裏，和孩子靜靜講述有關於她的故事。那樣，自己是不是就不會那麽孤獨了。
擅抖著打開桌上的錦盒，盒子已經破舊，但是很光滑，上好的沉香木握在手裏沉甸甸的。盒子裏的塑像依如如昔，美好的就像一場夢。她眉眼彎彎地看著他，淡淡的蛾眉上似乎籠罩著一層輕煙，給她平憑了一股子嬌俏嫵*媚。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看過無數的漂亮女子。其中不乏風姿綽約，風華絕代的。可是，唯有她，在他心中才是最美好的。
原本以為失去了，也隻不過是一時的悵然若失。現在才知道，竟是撕心裂肺的痛。
她衣袂飄飄，臨風而立，笑得淒美絕倫。
“李承嗣，我要你記得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我。我要你記住，你欠我的，你欠我的……”她的聲音在山穀回響，久久都沒有散去，“但是，我要把你忘記，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把你忘記。”
她的話如咒語般刻在了他的腦海裏，真的是一生一世，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了。
她說過她不恨他，可是，他知道，她是恨他的。恨他滅了她的國，恨他亡了她的家，恨他殺了她的親人……她有太多太多的理由可以恨他
，他不乞求她的原諒，因為隻要她還恨著他，便不能把他忘記。可是，她竟然到死都要把那顆藥丸吃下去。那顆據說叫忘情丹的藥丸，吃下去，便可以忘記一切，前世今生，統統忘得幹幹淨淨。
如果這世上還有顆忘情丹，自己願意吃下去嗎？
搖晃著悠悠的上了年歲，她曾經躺過的那張躺椅，他問自己。
答案是不願意。他不想把她忘記，即使她已經不記得自己了，他也不願意把她忘記。
今生欠你，來世再還。
起風了，竹子和芭蕉都發出輕輕地嗚咽聲，如泣如訴。
它們是這幽竹苑最好的見證者，發生在這個院子裏的所有悲歡離合，它們都看得清清楚楚，並把它們鐫刻成雋永的詩，在這樣無人的夜裏，悠悠地唱給一個叫李承嗣的人聽。
“母妃，父皇去哪裏了？明天是汐兒生日，他不會不記得吧！”一個稚嫩的小女孩聲間在垂花床簾後響起。
在燭光下繡著花的羽妃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輕聲對自己女兒說：“不會的，父皇最愛汐兒，怎麽會忘了汐兒明天生日呢？”
“那他為什麽今天晚上怎麽不來陪汐兒？”孩子又嬌聲嬌氣地問道。
“父皇是一國之君，有很多事情要做，怎麽可能總陪著汐兒呢？”
“母妃騙人，剛才李公公對母妃說得話，汐兒都聽見了，他說父皇去了幽竹苑。母妃，幽竹苑住得是哪位娘娘？汐兒怎麽從來沒有見過。她很漂亮嗎？比母妃還要漂亮嗎？為什麽父皇總是要一個人去幽竹苑呢？也許別人陪，還不許別人去。上次汐兒想去那裏玩，還沒有到門口，就被人攔住了，不敢我怎麽鬧，他們都不讓我進去。後來，父皇知道了，生了好大的氣，嚇得我再也不敢去幽竹苑了。”
羽妃從未聽汐兒說起過此事，便有些心驚，皇後娘娘的話現在她還能夠一字不漏的記得清楚。
“羽妃，你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可也別仗著自己得寵便僭越了自己的本分。**好孩子，管住自己宮裏的那些人，別不知深淺好歹，要不然到時候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皇後向來溫和，從不訓斥人。皇上對她很敬重，六宮的妃嬪對她也很敬重。她初來乍道，皇上對她特別寵愛，隻要她喜歡的，便都依言一一給她，任何賞賜都會眉頭都不皺一下的送到她宮裏去。
有一次她手下的一個宮女對她說：皇宮中最好的風水寶地便是那座無人居住的幽竹苑了，據說是皇上還是太子的時候，專門為太子妃建造的。現在太子妃已經作古多年，皇上又最寵愛娘娘，娘娘不如央了皇上，請求他重修幽竹苑，娘娘搬進去，說不定沾了那風水寶地的光，很快便能夠懷
上龍嗣。
她當時心動了，一來是因為幽竹苑地方確實好，二來是，她入宮後，經常看得皇上一個人到幽竹苑靜坐。她想，若她得了幽竹苑這塊寶地，皇上的眼睛是不是就隻看得到她一人。
她還是太年輕，凡事都沒學會深思熟慮，若想得深了，便能夠知道。皇上之所以一個人到那裏去靜坐，就是因為心裏想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是世上誰也無法替代的。
她的念頭才剛起，皇上宮裏的總管姑姑就來了。態度恭恭敬敬的，給她行了禮，樣子祥和，不卑不亢。
“我看這宮裏的娘娘們，數娘娘性子最好，溫柔得體，處事豁達。宮裏的宮女們常念叨娘娘的諸般好處。這性子跟我們的純然皇後很是相像，不過，娘娘畢竟是娘娘，純然皇後畢竟是純然皇後，性子再像，也還是有差異的。我們純然皇後豁達，但耳根子不軟，不會聽那些不知死活的宮人瞎說八道。所以，奴婢在這兒勸娘娘一句，以後千萬不要在皇上或皇後娘娘那兒提修葺幽竹苑，或娘娘要搬過去住的話。那樣不但毀了娘娘，也毀了汐兒公主。現在皇上最寵的不是娘娘，是汐兒公主。可是小時候再像，長大了，兩個人還是會很不一樣的。”
安姑姑說這話的時候，直白且不忌諱，話雖不好聽，卻中肯。後來，她偶然在書房看到了純然皇後的畫像，還看到了皇上畫得純然皇後十三歲的模樣，才知道，皇上寵她，竟然是因為她與純然皇後有幾分相似。而皇上把汐兒當作掌上明珠，僅僅是因為她與十三歲時候的純然皇後有六七分的相似。
“做人要知福惜福，知道自己為什麽得的，才能夠避免自己什麽時候失。羽妃，你覺得我這一生如何？”
皇後問她，她不敢答，涔涔出了一身冷汗。後來她輾轉打聽才知道，為什麽皇後和安姑姑都要提點她，是因為她有一個姐姐叫盧憐心，而她的姐姐是被純然皇後當妹妹般看待的人，說到底，她是托了姐姐和純然皇後的福。
“汐兒，以後再不可提到幽竹苑去的要求，知道嗎？”
“不為什麽，隻因為父皇要到那裏去尋一個人，而那個人最怕別人打擾了，如果有誰去打擾了她，她便會離開，父皇便會尋不到她，那時，父皇便會生氣。你不想父皇生氣，對不對？”
“嗯。”汐兒在帳子裏點點頭，懂事地說，“我希望父皇永遠都不會生氣，所以我再不會說要到那裏去的話。”
“這才是父皇和母妃的好女兒。”羽妃讚許道。
夜風起，長夜漫，今夜又有人無眠。獨坐燈下，數著更漏，臥聽翠竹芭蕉聲，睜眼到天明。
有時候，能夠靜靜地想著一個人，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