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我躺在一座營帳裏。
身上有些冷,我下意識拉了拉身上的被子,卻沒拉動,抬眼看過去,腳邊正趴著一個人,盤腿坐在地上熟睡。
這好像……是雲卿?
“你醒了?”一個聲音傳來,銜玉端著一盆水,走入營帳,倒沒有顯得很驚訝。
“嗯……”我說著,盡量不驚動腳邊那人,努力撐起半個身子。
不過其實我動靜大些,她也未必會醒。真的是雲卿,她好像很累的樣子,完全睡死了。
“小心點,”銜玉放下盆子,過來扶我,“你傷口剛愈合,可不敢亂動。”
她話音未落,我果然感到腹部一陣疼痛,掀開被子看看,腰身上纏著厚厚的麻布,快把我捆成了粽子。
“我昏了幾天?”我問。
“三天。”銜玉說。
“三天?”
這麽久嗎……
“是啊,”銜玉道,“殿下兩日兩夜沒合眼,一直在你旁邊守著,飯都沒怎麽吃。”
雲卿一直守著我?我看看熟睡的雲卿,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那……誰為我治的傷?”我又問。
“是謝將軍,”銜玉答,“謝將軍擅醫術,他親自給你把那蜘蛛的腳取出來的,取完又做了縫合,後麵殿下就不許他進來了。你接連發熱了兩天,殿下就拿冷水為你擦身,今晨熱退了之後,殿下才放下了心,就這樣睡著了。”
擦身……啊,那豈不是……她看過我全身了?
我臉有些發紅。銜玉沒注意,還在絮叨:“所以你別胡來,牽到了傷口,白費了殿下的心思,我不會饒你。”
我沒怎麽聽進去,滿心都在想,讓日後的女皇帝看我**,還伺候我,應該不會給我治罪吧……
“對了,九枝呢?”我忽然想起來。
“在那邊呢。”銜玉側身,指指我側對麵。九枝麵朝上躺在那裏,蓋著被子,也在沉睡,胸口一起一伏,呼吸很平穩。
“他還沒醒?”我問。
“沒有,”銜玉搖頭,“不過看麵相已經好很多了,能看見血色了,許是快了吧。”
我點點頭。
“你方才說,”我想一想,接著問,“殿下不許謝將軍再進來,是為何?”
“男女授受不親,他老進來做什麽?”銜玉白我一眼,“無非就是些敷藥換布的事,我和殿下都能做。而且不隻謝將軍,這三日裏,殿下一直要我守在帳外,不許任何人進出,她說——”
“既然軍中有細作,還想要你的命,那自然要謹慎些。”雲卿突然出聲了。她伸個懶腰,坐了起來。
“殿下!”銜玉立刻扔下我,“你醒了?渴不渴?餓不餓?還困麽?”
沒她支撐,我差點兒橫摔在地上。
……還讓我別亂動,你還不是隻顧著你家殿下。
雲卿擺擺手。“我沒事,睡這一會兒也夠了。”
我看著她,心裏全是話,卻說不出來。
“謝我就不必了,”雲卿看穿我所想,笑了笑,“你幾次為我出生入死,我這是還你的。”
她站起身。“何況我也是為了我自己,”她又說,“我擔心你說的那個細作,趁此機會再對你不利,隻好親力親為,畢竟還沒到京城,你這個護法,我還得好生留著。”
我知道她是讓我別有那麽重的負累,於是也對她笑笑。
“但我猜,樓墨心試圖進過營帳,是麽?”我收起笑容,問。
我直言樓墨心的名字,雲卿愣了片刻。
“你當真是懷疑他?”她問我。
“你不懷疑麽?”我反問。
雲卿沉默一陣。“不可能是別人了?”
“我也想過,”我說,“但這樁樁件件,都太奇怪了,所有的異事,都是自我們離了近鄉關開始的,荷城陷八門之法,大軍動向幾番走漏,接著又是山林裏遇險,別忘了,下船之後,我等的行進路線全由樓墨心籌劃,不是他,又還能是誰?”
“山林裏的事,不是巧合麽?”雲卿問。
我搖搖頭。“綿絡在林子裏徘徊,至少有十年光景,林子常有人走動,這一帶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有個妖怪,樓墨心既然對興州很熟悉,也必然知道這一點,仔細想想,他應該是故意要把我們引到那裏的。”
我以為雲卿會立時反駁我,這個想法過於牽強,可她又沉默了。
“當初樓相籌劃路線,我也有些困惑,”她說,“若要到承天城東駐紮,與後軍會合,其實還有兩三條更穩妥的路可以走,林中紮營,反而不符合兵家之道,但樓相說這樣可以掩人耳目,我和謝將軍也便沒有堅持。”
“還掩人耳目,”我冷笑,“他自己不就是耳目。”
“可是……這並不足以說明吧?”雲卿說,“也許就是碰巧……而且你說我們在荷城被困於法陣,但當時樓相也和我們一起被困住了,這又該如何解釋?”
“如果他不是被困住了,而是必須在陣裏呢?”我問。
雲卿怔住。
“我一直在想,那個陣法會隨著我們的反應而生出變化,本就不太尋常,”我說,“我原本以為,布陣之人是在陣法外監看著我們的一舉一動,後來想想不對,若他在陣法外,陣一破,他的行蹤很容易被我發現,但若在陣法之內,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等雲卿說話,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一點。在嘉佑城郊,梅裏仙君現身,我與九枝同她交談時,軍中所有人都聽到了,這便是為什麽,我不懷疑謝將軍他們,因為他們都知道九枝的身份,可布陣之人卻漏算了這一處,知道我的能耐,又不知道九枝本事的,就隻剩下樓墨心一人。”
“嘉佑城的事發生時,他還不在。”我說。
雲卿無言以對。
“他有這麽大能力,暗中給同黨傳遞消息,應該不難,”我又說,“是以我們過了近鄉關後,屢屢被人先行一步,荷城布陣、蒹葭河畔撤浮橋,必定都因於此。”
“但他運用法術,你會察覺不到嗎?”銜玉忍不住問。
“他和我並非一枝,”我說,“奇門遁甲也好,在我腳心上施的封印咒法也好,都是我,還有雲卿,不會習得的術法,既不同源,那他做這些事,我也很難發覺。”
我看著雲卿,接著說:“還有,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樓墨心的過去一直不為人知,他說他做過山賊,想必也是托詞,我想,那段時間裏,他應該是個方士。”
銜玉眼睛一亮。
“我說他若真做過山賊,還怎麽入朝為官,”她說,“考學是要嚴查籍貫和出身的,做了山賊,一查就能知道,但如果是方士,就說得通了。”
雲卿還是不肯相信。
“有靈,你說的這些,還有個遺漏,”她說,“你自己也說,你和九枝平日裏形影不離,樓相真要在你腳心畫下封印,他又怎麽做到呢?”
其實這點我也沒想通,不知道該如何作答。
但答案立刻來了。
“樓墨心……進來過……”一個微弱的聲音說。
九枝。
“九枝你醒啦?!”我不顧腹中疼痛,離了床鋪,兩步衝過去。
九枝半睜著眼,還很虛弱,但確實是醒了。
我抓起他的手。九枝微微笑著看我。“娘子,辛苦。”他說。
“我有什麽辛苦的……”我說著,想起林中發生的一切,一時火起,拍了一下他的頭,“你還好意思說!你有沒有點兒自製力啊?我又沒死,你搞那麽大陣仗幹什麽?”
九枝嘿嘿直笑,不說話。他麵色還是很憔悴,我眼裏一熱,趕緊把頭扭開。
“九枝,你方才說什麽?”雲卿問他,“樓相進過哪裏?”
“船上,”九枝說,“我和娘子住的地方。”
我恍然大悟。
我因為暈船,在船艙昏睡的時候,樓墨心去過。
“他去做什麽?”雲卿又問。
“他說……”九枝努力回想一下,“說要給娘子把脈。”
“你呢?”我問。
“我……沒事做,就去外麵走了走……”
你……
我恨不能再給他頭一下。外人進我屋,我也不清醒,你都不看著的?
不過再想想,九枝畢竟心性單純,哪想得到那麽多,也不能怪他。
“所以,樓相是趁有靈昏睡,又無人看顧,於是給有靈下了封印?”銜玉睜大眼。
我沒回答,我想聽雲卿自己說。
可雲卿還是一臉遲疑。
“確有這個可能……”她喃喃道,“隻是……老師為何要做這些事?”
“還不明白嗎?”我說,“他是要阻攔你回京城繼位。”
雲卿晃了晃,好不容易站住身子。“可他……他明明說過,要匡扶我登上皇位……”
“他怎麽說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他怎麽做。他不可能直接對你下手,想來也並不打算取你性命,這才多方橫阻,拖延你回京的行程,但發現我每每逢凶化吉,便又對我出手,若我那日死在了山林裏,更遂了他的意,日後他再要做些手段,就沒人可以應付了。”
雲卿說不出話,直愣愣地盯著營帳一角。
“若你還有疑慮,我倒有個法子,可以試他一試。”我說。
雲卿回過神,看向我。
“他現在一定急於除掉我,掃除阻礙,”我說,“但經曆了這些,我不可能不做防備,眼下除了你和銜玉,其餘人都以為我還在昏迷中,對他而言,這便是最好的機會了。”
我歎口氣。“其實前兩日機會更好,幸而你有所警惕,沒叫任何人進來,既是如此,我就再給他個空子。如果他過了這一關,我保證不再疑心他。”
雲卿略一思索,明白了我的意圖。“你是說——”
我笑笑,沒說話。
入夜。
營帳內外一片昏暗。大軍駐紮在此地已有三日,夜間不掌燈,隻有值夜的軍士往來巡視。
那日在林中一戰後,留守在外的謝將軍和銜玉感覺情況不對,帶兵入林,剛好救下我和九枝,隨即連夜趕到承天城東側的山地紮營,一方麵給我治傷,一方麵等待後軍來援。
如今四下寂靜,值夜軍士在軍營外側站立片刻,細聽遠處有無動靜。
這個當口,一道黑影悄無聲息走出,趁人不備,輕巧地走到一座營帳外。
他在原地等了等,確認裏麵沒有聲響,飛速掀開帳門,閃身進去。
果然,雲卿和銜玉都不在了,帳中無人值守,漆黑裏,隻能隱約分辨出兩個人的輪廓,一高一矮,都躺在被子下,細聽能聽見呼吸聲。
黑影走到其中一人身前,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辨認這人的特征。
俄爾,他笑了。
他雙手合於一處,瞬息間,手上結成了一道金色的法印,自下映出他半張臉,帶著得償所願的笑意。
他把法印對著那人打了下去。
法印消失在那人胸口,那人蜷成了一團,劇烈喘息兩聲,四肢攤開,沒了聲息。
同一時間,帳內另一人忽然彈起,以雷霆之勢猛地衝向黑影,黑影不及反應,手腳已被牢牢製住,連掙幾下都沒掙開。
“你是誰!”他怒聲喝問。
緊接著,帳裏火光大作,照得四下通明。
“樓相,有日子沒見了啊。”我悠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