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的另一旁,一群身著奇怪短衣、頭戴麵具的家夥站成整齊的隊列,鼓聲突響,麵具隊列便隨著鼓聲起舞。

鼓聲由慢而快,快則如暴雨驟來,又如狂風急襲;忽高忽低,若戰場嘶喊,又若老者低語。時而慷慨激昂,拚命的戰士奮不顧身地衝向敵軍,喊殺聲震天,如波濤洶湧的大海,勢不可擋,石破天驚;時而緩慢低沉,敵軍節節敗退,倉皇逃跑。戰局瞬間變化,鼓聲由激昂陡至低沉,似弱漸無,即將消失時,又緩緩升高,一聲高於一聲,漸趨激昂。

麵具隊列整齊劃一,踩著鼓點,時左時右,時而彎腰弓背,時而仰天怒吼。他們雙臂晃動,強勁有力的雙腿將鼓點踩得嘣嘣作響,仿佛腳下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敵,不生生踩死誓不罷休。

群鬼亂舞的動作非常簡單——如果眼前的胡亂揮動勉強可以稱得上舞蹈的話,簡單重複的動作配上激昂的鼓聲,無不處處展示著男性特有的雄風和魅力,無可匹敵,睥睨天下。

可笑的是,在如此陽剛的舞步旁邊,曼珠穿著一襲潔白的長衣,沉默不言,步履輕盈,腰肢微擺,緩緩向那塊巴掌大的曼珠沙華走去。

兩相對比之下,剛勁有力的舞蹈立刻就成了跳梁小醜的滑稽取寵之舉,不屑鄙夷。

以前一直覺得很納悶,曼珠沙華的毒被老蔡說得那麽可怕,丫頭卻百無禁忌,在花叢裏采花來去自如,就好像不知道曼珠沙化有毒似的。孟婆湯在地府的作用不可小覷,曼珠沙華的花瓣是孟婆湯不可或缺的材料,采花的事情卻偏偏落在一個小丫頭身上,不讓人好奇都不行。

所以,當夜遊神說曼珠在地府時,丫頭是曼珠的事實就不容置疑了。

獻祭,是中華民族幾千年祭祀傳統的一種,傳說神明隻要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自然就會滿足獻祭者的心願。獻祭的形式有很多種,用曼珠獻祭曼珠沙華,雖然我不知道會以怎樣的方式進行,但單憑魂飛魄散這一結果,曼珠就不能去獻祭。

我像隻老鼠一樣,在看熱鬧的鬼群裏快速向曼珠身邊移去。

曼珠沙華已經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一個個耷拉著腦袋,有氣無力的,隨時都有可能死去。巴掌大的一塊僅存地依然在以人眼可見的速度減少,曼珠小心地踏進花叢,腳邊的花枝被拂倒,她便蹲下來,將花株扶正。

沒用的。

死亡即將淹沒花株的頭部,即使扶正了,它依然會再次倒下去。暗無光澤的紅色花瓣上會出現黑色的小點,一個,兩個,三個,一圈,一整朵,很快,整株花就布滿了黑點,密密麻麻的黑點連成一片,迅速侵蝕花朵,直到紅色的花朵變得像是被烈火灼燒過似的。

曼珠搖了搖頭,我仿佛聽到了她無奈的歎息聲。鬼群裏靜寂無聲,幾乎所有鬼都知道即將發生什麽。鳥嘴被鬼差押著,嘴裏大喊著“不要”。曼珠恍若未聞,緩緩站起身,向花叢中心走去。

雖然河邊看熱鬧

的鬼很多,一個比一個好奇心重,但重兵重重把守著獻祭場,這些鬼即使再好奇,也沒有膽量闖進獻祭場,隻能遠遠地看著裏麵的一切。偶爾有膽大好奇眼神不太好的想看清楚一點兒,就向前走了幾步,把守的鬼差立刻橫刀半出,怒目圓睜,齜牙咧嘴地吼幾聲,好奇的小鬼便遠遠地退後,即使退到原位還狠狠心再退三步。

我膽子小,眼神也挺好,所以便中規中矩地站在離獻祭場最近的鬼群裏,仔細觀察曼珠,等待日遊神的到來。也預防著一旦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就立即衝出去阻止。

若是帶了沙化回來,那我早就大搖大擺地橫衝直撞了,可事實是沒有,我帶回的是曼珠沙華的幼苗。我承認自己是有私心的,自己有幾斤幾兩我很清楚,即使手裏握著這樣強大的底牌,我也不覺得自己有跟十殿閻王談判的資格。

所以,最好的情況就是等待日遊神。

他清楚我想要什麽,在他讓我停下來那一刻,我也知道,他值得信賴。

曼珠已經走到了花叢中央,她麵無表情地掃一眼獻祭場,古井無波的眼神好像在表示她不認識在場的任何一位,即使是一直大喊大叫很沒有風度的鳥嘴。

事實也確實如此。後來聽老蔡說,此時的曼珠是徹徹底底的曼珠,她隻記得自己和沙化的事,至於丫頭是誰她全然不知。獻祭場上,她唯一認識的,是那些即將枯萎的花。看向那些毫無生機的花時,她的眼裏才會有憐惜和溫柔。

曼珠沙華幼苗被一層淡淡的太陽真火保護著,或許是因為感受到了曼珠的氣息,太陽真火的溫度逐漸提升,溫熱的曼珠沙華很快就變成了燙手的山芋。放在口袋裏大腿燙得受不了,我又不敢拿出來。

底牌都是最後才出的,現在拿出來就沒有任何意義,隻能我為魚肉,不行,我必須堅持住。

可惡的日遊神,怎麽還不來!堂堂日遊神,不會在這個時候掉鏈子吧!

“秦平,真火對曼珠有感應,雖然你不怕火,但高溫會把你燙傷的,趕緊把它收進玉佩裏。”日遊神著急地喊道。

這個提議,在我剛剛拿到曼珠沙華時他就說過,我當時沒有這麽做,現在也不會。別說燙傷,就是廢了一條腿,我也不能把曼珠沙華拱手交給日遊神。

真火的溫度還在不斷提升,大腿受不了,我便隔著衣服將曼珠沙化捧在手裏,盡量讓它遠離皮膚。我咬緊牙關不發出聲音,弓腰駝背,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滲出來,旁邊的幾個小鬼看到我不對勁,連忙問我怎麽了。吵鬧聲起,不遠處把守獻祭場的鬼差聽到了立即大喝一聲,幾個小鬼便不敢再說話,都擔心地望著我。

這樣的好心還是要領的,我慘然一笑,表示自己沒事,心裏卻忍不住想自己要是被燙死了,看起來是否跟那些死去的曼珠沙華一樣難看。

日遊神沉重的歎息在我心裏響起,隨即便大罵道:“臭小子,你要倔到什麽時候

去!老朽真是看錯人了,也罷,秦平,老朽向你保證,曼珠沙華重生後你的性命無憂,而且,如果到時你母親不能醒來,老朽會親自去救她。對了,當然還有那個小姑娘。”

心裏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真想痛快地答應日遊神,腦中卻又閃過一絲猶豫。

“秦平,答應他。”老蔡的聲音突然在我耳邊響起。

看著他滿臉滿眼的著急之色,我痛苦地點了點頭,艱難地將另一個口袋裏的碧海玉佩跟曼珠沙華放到一起。

立刻有冰涼的感覺侵上皮膚,緊繃的身體緩緩放鬆。很快,灼燒的感覺就消失了,再摸口袋時,裏麵隻剩下了碧海玉佩。

我把手遞給老蔡,老蔡費力地將我攙起來,順手將一枚圓形的東西放在我手裏。

“一會兒喂給丫頭吃。”他在我耳邊低聲說道。

丫頭,即使花叢裏的曼珠已經不認識老蔡,老蔡卻還是叫她丫頭。或許,手裏的東西能將老蔡的丫頭換回來。

身體的痛楚還沒有消失,即使隻是輕輕點了點頭,我就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

剛剛關心我的幾個小鬼早將目光投向了獻祭場。曼珠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把小刀,刀柄嵌著閃耀的紅綠寶石,光芒四射,卻依然遮不住刀鋒上刺眼的寒光。

電光石火之間,一個念頭閃電般跳入腦海,身體的疼痛便全化作了憤怒。老蔡扶住我胳膊的手微微地顫抖起來,蒼老的臉上有著讓人不忍多看的擔心和牽掛。

獻祭,獻祭,還以為地府會有什麽特殊的法子,到頭來卻依然是最粗暴最沒有人性可言的方法!這樣的方法,跟在人間用活人獻祭有什麽區別!

沒有催促,沒有斥責,沒有反對,甚至連議論聲都沒有。鳥嘴早已昏倒在一旁,想必是豹紋打昏的。在全場的靜默中,刺眼的刀鋒緩緩劃過曼珠晶瑩如玉的手腕,汩汩鮮血立刻順著刀口流了下來。

鮮血沿著手腕滑落到空中,立刻變成一滴一滴,像斷線的珠子般,大珠小珠,依次滴落到萎靡的曼珠沙華花叢裏。耷拉著腦袋的花朵將血滴吸入體內,黯淡的花瓣就立即恢複了生機,殷紅如血。

獻祭場內部有歡呼聲傳來。

是的,我沒聽錯,是他媽的歡呼聲!

歡呼傳染的速度比瘟疫還快,很快,整個河岸都陷入了歡呼聲中,如風吹麥浪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此起彼伏。

曼珠白皙的臉龐此刻變得更加煞白,古井無波的臉龐看到恢複風采的曼珠沙華時,好看的嘴角微微上翹,畫出優美的弧度。

鬼群中有輕微的歎息聲傳來。歎息,隻因為佳人將逝。

老蔡的胳膊在這聲歎息中顫動得更加厲害。我緊握著日遊神的碧海玉佩,看到老蔡佝僂的身體,立即血氣上湧,推開老蔡的胳膊就要衝出去。

老蔡的手顫抖著,卻緊緊地抓住我。

“他來了。”他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