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如景簷猜測的那樣,湯芷沅嘴裏的瞎眼大叔不是別人,正是程年。

湯芷沅今年二十歲,職專剛畢業不久,現在是景樂集團的員工,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景樂城的海洋館裏麵扮演美人魚,為遊客們做水中表演。而湯芷沅的爸爸則是理愛醫院的一名護工。

上個星期,湯爸爸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摩托車撞了,雖然傷勢還比較輕,但是也不方便再照顧病人,於是湯芷沅就抽空做了爸爸的替工,替他到醫院照顧病人。而程年就是湯爸爸重點照顧的病人。

程年現在還處於傷勢穩定期,每天依然臥病在床,接受繁瑣的藥物和儀器治療。他曾經向醫院申請過,想暫時離院,哪怕隻出去一個小時又回來。但謹慎的醫生堅決不同意,因為擔心他的眼睛會受到感染。

而程年之所以心急想離開醫院,是因為他出事昏迷之前,看到自己的手表掉在了酒店房間的床底下,他想去把手表撿回來,他擔心時間長了,手表會被其他住客、或者酒店的清潔工發現。

那塊古董手表對程年來說很重要,最初是他的太爺爺不知道從什麽途徑得來的,太爺爺去世前把手表給了爺爺,叮囑他要像對待傳家寶一樣珍視這塊手表。而爺爺則在程年滿十八歲的時候,把手表給了他。

二十年前,剛滿十八歲的程年放學一回家,就被爺爺喊進書房。當時,他父親程曦也在場。

程年高高興興地問他們,是不是打算給他一個生日的驚喜,他想去明月酒樓喝甲魚烏雞湯。

可爺爺的神態卻十分凝重,而且沒有給程年任何心理準備的機會,開口便說:“再過兩天就是我的大限了。”

程年一聽,臉色都變了:“大限?什麽大限?!爺爺……您……您快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了!”

父親程曦在一旁給了程年一個安撫的眼神,說:“阿年,你先冷靜點聽爺爺和爸爸跟你解釋。”

爺爺緩緩地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個紅木的盒子,盒子裏麵有一塊手表,他取出來放在桌上。他指著手表說,這件外觀平平無奇的東西,其實蘊藏了某種神秘的力量,通過它,一個人可以提前看到自己未來某一天的遭遇。至於某一天究竟是哪一天,就需要通過手表的指針來調節。

爺爺還告訴程年,自己年輕的時候因為忍不住好奇和貪婪,不斷地利用這塊手表窺視未來,而且他看見的事情後來都一一發生了。即便有一些不好的事情,他想規避,但最終的結果也隻是拆了東牆補西牆,命運的走向還是大同小異。

他曾經通過手表看到自己會在七十二歲這年突發中風,在送院途中去世。而這件事情會發生在程年生日後的第三天。

程年本來說什麽都不相信爺爺的話,可是,第三天,健康狀況一直良好的程爺爺在家裏看電視的時候,突然倒地中風,救護車開到醫院大門口的時候,程爺爺就去世了。這一切都跟他的預言分毫不差。程年再不情願,也不得不相信爺爺說的話是真的,那塊手表真的有魔力。

程年的爸爸是一個非常謹慎老實的人,程家四代人裏麵,他是唯一一個不願意也不敢碰那塊手表的人。所以程爺爺才會跳過他,直接把手表給了程年。那之後,手表就一直由程年保管。

程家的人都很清楚這塊手表的價值,不過,程年沒有想到的是,除了他們,竟然還有人也對這塊手表頗為了解。

至於對方是怎麽知道手表的奇異之處,以及怎麽查到手表在程家的,程年不得而知。

有一天,他接到一個自稱甲先生的人的電話,那人在電話裏說要買他的手表,出價是三百萬。

程年一聽,頓時激動不已。

三百萬對過去的他來說,並不算一筆大數目。作為國內知名的心理學家,他的收入一向是可觀的。但是,對現在的他來說卻不一樣了。

自從兩年前染上賭癮,程年已經輸到把房子都抵押給了信貸公司,他如果再不想辦法弄一筆錢給房子解押,他就要露宿街頭了,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考慮再三,他決定把手表賣給甲先生。

他和甲先生討價還價,最後把賣價提高到了五百萬。

本來程年和甲先生已經約定好,很快就要進行交易了。可是現在他卻遭遇飛來橫禍,手表還弄丟了。他心急如焚,但自己又出不了院,再三猶豫之後,他決定找每天照顧他的護工幫忙。

剛巧這時候護工受傷休養在家,護工的女兒代父從軍,程年自然就找上了湯芷沅。

車內,景簷向湯芷沅詢問事情的原委,湯芷沅從頭到尾詳細地解釋了一遍。

本來程年給湯芷沅開出的酬勞是一千塊,但湯芷沅看出程年很緊張那塊手表,於是臨時加價,要求酬勞翻倍。

討價還價之後,他們以一千五的價格取得了共識。

湯芷沅第一天照顧程年的時候,便聽值班護士們悄悄議論,說程年可能是在酒店意圖對一個女孩不軌,對方自衛反抗,才會弄瞎了他的眼睛。湯芷沅東想西想,程年這麽緊張他的手表,會不會手表跟他的作惡罪證有關?……

要是自己幫他,不會稀裏糊塗當了他的幫凶吧?……

於是,她又跟程年套話,想問清楚更多關於手表的細節。程年不勝其煩,一時衝動就故意說,手表是他的傳家寶,裏麵藏著一種神秘的力量,可以讓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未來。

對於很多人來說,眼見不是事實,耳聽也不是事實,往往隻有他們內心願意相信的,才是事實。

所以湯芷沅不相信程年,覺得他一派胡言。現在她再把他說的話轉述給景簷和景皓,景皓也不相信,當成個笑話來聽。

隻有景簷笑不出來。

他非但笑不出,而且表情還越來越嚴肅。

到底程年受傷、心雅的噩夢、還有那塊手表,這些事物之間有什麽聯係?會不會程年說的根本就是個大實話呢?

既然這個世界上有幻世之境和賦生筆的存在,那再有一塊預見未來的手表,是不是也不足為奇了?

甚至……

既然幻世之境裏麵還有很多像賦生筆那樣蘊藏著神秘的超自然力量的物件,那會不會這塊手表也是其中之一?!

景簷越想越入神,窗外倒退的街景都在他的眼睛裏麵過了一遍,但他眼神放空,好像什麽也沒有看見。

湯芷沅本來以為,自己也是景樂城的員工,隻要跟酒店前台溝通一下,進房間找點東西應該沒問題。可是,她到前台一問,原來那個房間已經有人住了,隻要客人沒退房,她都不能進去。

她隻好軟磨硬泡,央求前台幫幫忙,給那位客人打個電話,申請一下。

前台心軟,答應幫忙。

可是,那位住客卻堅決地拒絕了湯芷沅的請求。

既然住客不同意,酒店當然得遵從顧客的意思,湯芷沅說破了嘴皮子也是白搭。

不過,為了那一千五百塊,她還是不死心,趁前台和保安不注意,偷偷地溜上了樓,躲在房間附近的樓梯間裏,一直等到那位住客出門,酒店清潔工開始整理房間,她又趁機跟了進去。

本來她打算跟那位清潔工說說好話,最多再給她塞點好處,讓對方同意她找手表。可是剛好那位清潔工當時鬧肚子,一進房間,還沒顧得上打掃就鑽進了衛生間。湯芷沅一看,真是天助我也,趕緊趴到床底下找手表。但那張床底下幹淨得連一粒灰塵都看不見,並沒有程年說的什麽手表。

她以為任務完不成,一千五沒指望了,正掃興,哪知道剛一站起來,竟然發現床頭櫃上就放著一支手表。

程年的手機裏麵有手表的照片,他給湯芷沅看過。而床頭櫃上的手表就跟照片裏的一模一樣。

湯芷沅趕緊拿起來一看,沒錯,就是它了!表殼的背麵有程年說的十字形劃痕!

她喜滋滋地把手表往兜裏一揣,正想開溜,背後卻猛地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在做什麽?!”

湯芷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住在這間房裏的客人竟然折返回來了。

§

那位住客看上去大約二十三、四歲,不但有男模般的身材,而且生得劍眉星目,五官硬朗帥氣,氣質也絕佳。這樣的人間極品,隻可惜是個笑裏藏刀的家夥,湯芷沅覺得他身上透著一股陰鷙。

他的左耳還戴著一枚銀色的耳釘,舉手投足間,耳釘一反光,似乎就會襯得他的麵部更陰冷一點。

通過自我介紹,湯芷沅才知道,他叫柴樹恒,身份是一位歌手,出道時間不久,目前隻是薄有微名。

被抓了個正著以後,湯芷沅就被柴樹恒和那名清潔工送到了保安室。很快酒店經理也來了,大家各執一詞,爭論不休。直到景皓出麵,局麵才有所緩和。

最後,柴樹恒雖然答應不追究湯芷沅,但依然堅持說手表是他自己的,而不是湯芷沅嘴裏說的什麽瞎眼大叔的家傳寶。他要湯芷沅歸還手表,這件事情才算徹底了結。湯芷沅沒有辦法,隻好把手表給了他。

也就是說,那塊手表現在已經在柴樹恒的手裏了?景簷心裏暗暗想著,莫名地有一種煩亂不安的感覺。

稍後他們再去花市挑綠植,他也有點心不在焉,馬虎了事。

他一共買了六盆綠植,挑到最後一盆的時候,本來就陰沉沉的天氣變得更加陰沉了。不一會兒,就開始下雨。

軟綿綿的陰雨比疾風驟雨更消磨人的精神氣,下雨的那一刻,站在馬路邊的鬱心雅忍不住打了個嗬欠。

她站的地方背後是出版大廈,大廈裏有全城最知名的兩間出版社,也是一些文藝工作者的工作室聚集的地方。這天下午,她去了一位作家的工作室,麵試一份助理兼文字編輯的工作。

麵試完畢,作家叫她回家等消息,她察言觀色,覺得作家應該對她很滿意,被錄用的可能性很大。

雖然得到和被接受都是值得高興的事情,但是,她並沒有覺得很開心。

她今年二十一歲,班裏的其她女孩在周末總是睡到日上三竿,然後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和男朋友約會,或者兩天時間哪兒也不去,就窩在宿舍裏,吃著外賣看韓劇打遊戲,她不知道有多羨慕她們。

她們有想做就做的白日夢,有想忘就忘的少年愁,生活隻囿於情歌一首,故事兩篇,知己三五,和心上人一個。

心雅覺得,這就是人在踏入社會之前,最應該享受的最後的狂歡。

但是,那樣的生活卻離她很遠。

她經常要來回奔走於學校和雜誌社之間,清早匆匆出門,深夜才疲倦地回來。有時為了一篇稿子熬到淩晨四、五點,有時又為了某個欄目的創意焦頭爛額。她還曾經去過農村做采訪,被野狗追著咬,掉進泥田裏麵,傷口填滿泥水,一瘸一拐地走了幾裏山路才搭上一輛過路車回城。

那一次,她獨自坐在醫院的走廊裏掉眼淚,身處異地的爸爸正好打電話來,一聽到他的聲音,她就哭得更厲害了。

爸爸問明白情況以後,在電話裏溫柔地安慰她,叫她堅強一點,說哭鼻子的心雅可不是爸爸心目中那個能幹又勇敢的女孩喔。

她想,那我可不可以不能幹?不勇敢呢?

但話都到嘴邊了,她還是擦幹眼淚,強顏歡笑對爸爸撒了個嬌:“嗯嗯,沒事啦,我哭完就好了嘛!”

爸爸誇她:“我們家心雅最棒了,你可是爸爸的驕傲啊!”

是呀,想想十六歲時,爸爸給外婆辦壽宴,從篩選賓客、印帖派帖,到酒菜的安排,還有壽宴當天的接待,這些任務,爸爸都故意交給了她,而他隻是從旁輔助,就為了鍛煉她的計劃和交際應酬能力。

十七歲,有一個野外生存訓練營來小區裏宣傳招人,爸爸又興衝衝地給她報了名,這次是為了鍛煉她的堅韌和吃苦能力。

十八歲,她參加全國高中生征文比賽,拿了一等獎,爸爸很激動地說虎父無犬女,女兒將來也要像自己一樣,成為一代文豪。

在心雅的記憶中,自從父母離婚以後,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是以成為父親的驕傲為前提的。

雖然她也願意並且渴望成為他的驕傲,但同時,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在失敗的時候哭一哭,如果累了就歇一歇。

但在爸爸的認知裏,哭就是軟弱的代名詞,而人在年輕的時候,休息是等同於偷懶的。

他經常把張愛玲的至理名言掛在嘴邊:出名要趁早。他堅信一個人如果早不出名,那他大概這輩子都出不了名了。

他還說,他自己是永動機,所以他希望他的女兒也是。

這次她因為程年的風波而被雜誌社解雇,雖然爸爸很理解她,並沒有怪責,但是,她自己心裏卻始終有一種遺憾和愧疚感。畢竟,到全城數一數二的雜誌社做兼職的機會,對一個在校大學生來講,是很難得到的。這個機會曾經也是爸爸動用了他的人脈關係,費心幫她爭取來的。現在機會沒了,她忍不住想做點什麽來彌補。她希望在爸爸從北京回來的時候給他一個小小的驚喜,希望他誇獎她,而不是為她最近遇到的這些麻煩事哀聲歎氣。

等出租車的時候,雨越下越大。

路邊沒有可以躲雨的地方,她隻能把包包頂在頭上擋一擋。好不容易終於來了一輛出租車,她已經全身都濕透了。

回到家裏,泡了個熱水澡,然後睡了個早覺,第二天一起床,就覺得喉嚨腫痛難受。

吃了幾顆家裏備用的感冒藥以後,症狀非但沒有消除,反而還加重了,咳嗽、發燒、流鼻涕,一樣沒少。

這天是周六,心雅昏昏沉沉地熬到傍晚,才不得不去了離家最近的一間診所看病。

醫生建議她輸液,她躺在硬邦邦的輸液**,迷迷糊糊,全身發燙,一直冒汗。

兩瓶藥水輸完,感覺不那麽虛脫了,但依然頭重腳輕,太陽穴附近時不時地就有一陣鈍痛感。

醫生給她開了藥,叮囑她配合三餐飯後食用。她拎著藥袋走出診所,已經九點了。

回家的路很僻靜,路燈昏暗,行人也很少,但她一點都不覺得害怕,這條路她已經習慣一個人走了。

隻是風有點大,越吹她越覺得頭疼,她裹緊了外套,加快腳步。

忽然,背後傳來一陣嗷嗚嗷嗚的聲音。

似乎是小狗的叫聲?

她回頭一看,路邊的電線杆背後,有一顆毛茸茸的小腦袋正探出來,好像在怯生生地偷看她。

她一靠近,那小東西就往後退。

原來是一隻短腿小柯基。

小柯基後退了幾步,站著不動了。乖乖地仰著小腦袋看著心雅,嘴裏發出嗷嗚嗷嗚的聲音,像在撒嬌一樣。

心雅走過去,蹲在小柯基麵前,輕輕摸著它的頭。

它的身後還拖著一條狗繩,看起來像是和主人走散了。心雅四處張望了一下,看不到半個人影。

“你的主人呢?嗯,嗷嗚?”

小柯基仿佛聽懂了,往地上一趴,耷著頭,可憐巴巴的樣子,似乎在用肢體語言告訴心雅:主人把我弄丟了。

心雅笑了笑,又問:“那我帶你找主人好不好?”

小柯基舔了舔心雅的手。“嗷嗚——”

心雅試探著抱起小狗,小狗沒有反抗,軟綿綿地往她懷裏一靠,腦袋搭在她胳膊上蹭了蹭。

“嗷嗚……”

“別擔心了,嗷嗚。”心雅點了點小狗鼻子,“你的主人現在應該也在四處找你呢,我們很快就會碰到他的,嗯?”

“嗷嗚嗚……”

“走吧?”她剛一站起來,突然覺得腦袋發懵,脹痛的太陽穴痛得更厲害,眼前的事物影影重重,昏昏暗暗,她險些直杠杠地朝前栽倒,幸虧旁邊有根電線杆,她急忙騰出一隻手扶住,背靠著電線杆,緩緩地坐下去。

“汪!汪!”

這次小柯基好像意識到危險來臨了,大叫了兩聲。

“沒事……”心雅半眯著眼睛,含糊說,“我生病了,嗷嗚……休息一下再帶你去找主人……”

一陣風刮起,地上有沙,鑽進心雅的眼睛裏,她的眼睛更睜不開了。

她很想站起來,可是四肢酸軟無力,天旋地轉的感覺就像海浪,一浪一浪湧向她,把她淹沒。

她隻好開始做深呼吸,借此來平複自己身體的不適和心理的緊張。

小柯基乖乖地蜷在她懷裏,一動不動。

過了一會兒,她聽到了腳步聲,迷迷糊糊地看到一雙穿著黑色男式皮鞋的腳停在自己麵前。

男人蹲了下來,拍了拍心雅的肩膀,問了句什麽,心雅聽不清楚。

男人把小柯基從心雅的懷裏抱出來,心雅頓時打了個激靈,扯住男人胳膊:“我要幫嗷嗚找主人,你別搶!”

“嗷嗚……”

男人抱著小狗,想掙脫心雅。心雅拽住他不鬆手,還用指甲掐他。男人吃痛,輕聲嗬斥說:“你先放開我!”

聽聲音是個很年輕的男人。

心雅再次想站起來,腿上一用力,人反而往下沉,身體一歪,又坐回地上。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爆吼:“你幹什麽?!”緊接著一個人就像離弦的箭似的衝了過來,一把推開了搶狗的男人。

心雅迷迷糊糊抬頭一看:“景簷?!”

景簷其實並不是一個熱愛運動的人,但是,自從搬到九重天下以後,他就多了一個夜跑的習慣。

從九重天下到心雅住的十六號公館,中間隔了三條街,而且是三條並不適合夜跑的街。

但景簷還是要先跑過這三條街,跑到十六號公館的側門,然後再繞小區跑上兩圈。

很顯然,他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為了能和心雅偶遇。

雖然偶遇這種事情在學校裏已經時有發生,但是,他隻偶遇她一次是不夠的,兩次三次都不夠。

十次百次也不夠。

最好他無時無刻不能見到她。

他的少男心事裝在胸腔裏,洶湧叫囂著,滿得都快溢出來了。

他為了她方寸大亂,為了她丟盔棄甲,為了她,他都變得不像他了,這種感覺真的是糟透了!

可是,再一想,怎麽都是為了她啊,她可是鬱心雅啊!他又覺得,仿佛有一朵花,從那種糟透了的感覺裏麵,溫柔地,開出來了。

這是景簷第二次在夜跑的時候遇到心雅,遠遠地看見一個男人和她拉扯,二話不說,當然是保護她了。

年輕的男人被景簷推開,差點站不穩摔一跤。不過他倒也沒生氣,歪頭看著景簷,露出有點玩味的笑容:“哎嘿,我隻是想拿回我的狗而已。”他摸了摸小柯基的頭,小柯基乖巧地舔著他的手。

他的確是狗的主人,剛才遛狗散步,不小心把狗弄丟了。他也和心雅解釋過,說狗是他的,隻是心雅病得迷迷糊糊,神誌不清,沒有理解到他的意思。

狗是誰的對景簷來說根本不重要,他隻在乎鬱心雅。他給對麵的一人一狗丟了個輕蔑的眼神,懶得和他廢話,彎腰去抱心雅。年輕的男人這時趕忙上前來:“哎我說,那你現在是要幹什麽?”

景簷不屑於解釋,繼續去抱心雅。

沒想到年輕的男人居然動手了,也推了景簷一下。“喂,別看人家病著就想趁機占便宜啊!”

以景簷的脾氣,通常誰敢這麽推他,他已經掄起拳頭反擊過去了,但現在他隻想趕緊帶心雅去看醫生,她現在這樣,他看著實在心疼。他忍著沒發火,一個字一個字咬著說:“我是她朋友!”

年輕的男人噗嗤一笑,說:“是嗎?那巧了,我也是她朋友。對吧,鬱心雅?”

景簷本來一直沒有正眼看過對方,現在聽他喊出心雅的名字,他有點吃驚,這才仔細地打量他。

對方看起來是和他們差不多的年紀,不但身材高大,五官也十分俊美。即便景簷也是個男人,而且是大家公認的帥哥,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不但好看,而且耐看。

這樣的一個好看也耐看的人,喊出心雅的名字,還說是她的朋友,景簷心裏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他抱著心雅站了起來,用示威的眼神看著對方:“是朋友也不勞你費心了,她的事歸我管!”

年輕的男人又笑了笑,問:“你是她的男朋友?”

景簷一臉冷漠:“與你無關!”說完,他就抱著心雅大步走了。

他是沒有回頭,他如果回頭的話,就會發現那個年輕男人的笑容在他離開以後便立刻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一種輕蔑玩味的表情。

雖然他們已經走了很遠,可年輕的男人還是站在原地,注視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眼睛裏漸漸聚起了一道鋒利的光芒。

他的左耳垂上戴著一枚銀色的耳釘,偶爾被路燈的光映射著,耳釘還會泛起有點凜冽的寒光。

直到看不見景簷和心雅了,他才慢慢地放鬆下來,低頭看著自己懷裏的小柯基,摸著它的頭說:“這樣也能遇見她,我跟她還挺有緣分的,是吧?”

小柯基沒有任何反應,已經窩在主人的懷裏睡著了。

景簷抱著心雅,快步走向路口,打算叫車送她去醫院。或許是因為她太瘦了,他覺得她輕飄飄的,抱起來沒有實在感,像抱了一陣風,一個夢,他總怕她真變成風飛走了,或者變成夢消失了。

一輛出租車經過,他趕緊攔下。

剛坐上車,懷裏的人嚶嚀一聲,半睜開眼睛。“景簷?”

心雅清醒一點了。

剛才她也不是完全昏迷不省人事,景簷和狗主的爭吵她偶爾也能聽到幾句,她隻是睜不開眼睛,也說不出話,直到現在才緩過來一點。“我們去哪兒?”

景簷說:“醫院。”

“不,不用去醫院。”心雅有氣無力地說,“我有藥,回家……吃藥休息……”

景簷壓根不理會心雅說什麽,還是叫司機把車往醫院開。

懷裏的人不說話了,好像睡著了,鼻腔裏呼出的氣流就像小貓的爪子,輕輕地撓著他的胸口。

他忽然有點心猿意馬,情難自禁地把她抱得更緊了。

心雅其實還有意識,她能感覺到景簷更加用力地在抱她。她倒在他懷裏,臉貼著他的胸口,他的胸口在發燙,她的臉也在跟著發燙。她腦子裏麵本來一團漿糊,這時候卻似乎有某種念頭正在逐漸清晰,然後這種念頭很快就轉化成語言,擠到了嘴邊,她忍不住想要衝口而出。

“景簷?!”她含糊地喊他。

他低頭看著她:“嗯?”

她說:“對不起!”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對不起什麽?”

她說話越來越含糊,也越來越小聲。但即便是這樣,景簷還是聽得很清楚,她說:“對不起,我不能喜歡你。”

§

周日上午,心雅在自己家裏醒過來。一睜開眼睛,看到熟悉的房間布置,心裏就覺得很踏實。

應該是景簷送自己回來的吧?

昨晚,他們到了醫院,醫生給她做了檢查,說她是感冒再加上輕微的藥物過敏反應,休息幾個小時症狀就會自動消失。

她還隱約記得那個醫生調侃景簷,說他緊張女朋友過度,至於景簷是怎麽回複的,她就不知道了。

最後還有一點印象就是景簷的司機林僑生開車來接他們,上車以後景簷問她鑰匙是不是在包裏,她含含糊糊地答應說是,然後頭一歪,倒在他的肩膀上,昏沉沉地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踏實。

昏倒在路邊的時候,她惶恐不已,感覺自己就像一隻受驚的刺蝟,拚命想豎起全身的尖刺來保護自己。她不停地對自己說,站起來,鬱心雅,站起來!清醒一點!可是她實在做不到。有一種無力感在狠狠打壓著她,她急得鼻頭發酸,眼角都潮濕了。而那一刻,景簷突然出現了。

他一出現,她就放棄了最後的掙紮。

心裏又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安慰自己,他來了,他來了,鬱心雅,不用害怕了。因為她知道,他會保護自己。

她發現,她是願意卸下滿身的尖刺,在他麵前大方承認自己的軟弱的。她也可以像那隻小柯基一樣,無助地尋求一個避風港。他抱著自己的時候,他的懷抱給了她一種外麵風雨飄搖,而她終於安然地來到了一座歲月靜好的城池裏的感覺,她終於敢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了。

休息了一晚之後,雖然現在還是有點虛弱,但也已經比昨晚好了很多。四肢沒那麽乏力了,頭也不痛了。

心雅把家裏巡視了一圈,確定景簷已經離開了。

她發現餐桌上有一個九宮格的藥盒,仔細一看,藥盒的每一格裏麵裝的都是三片白藥、兩顆紅色膠囊,還有兩顆黃色的藥丸。藥盒下麵還壓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早晚各吃一格,餐後服用。

她腦海裏麵頓時浮現出景簷坐在這裏分藥寫字的畫麵,一股暖意從心底升起,她忍不住笑了。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有人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不可能是爸爸回來了吧?!前天他們還通過電話,他說買了周三的機票,要周四的淩晨才能到家。

那會是誰呢?心雅急忙走到客廳一看,剛好門開了,景簷拎著兩個食品打包袋從外麵進來。

心雅傻愣愣地望著他。

景簷看了心雅一眼,很自然地把鑰匙放進鞋櫃上的儲物盒裏,淡淡地說:“我去買了豆漿和稀飯。”

她結巴地問:“你……昨晚一直在我家?”

景簷還是淡淡地:“嗯。”

她頓時局促起來,摸了摸頭發,說:“其實我沒事了。”

景簷問:“你不會沒事了就想趕我走吧?”他揚了揚手裏的打包袋,一副賴定不走的樣子,“兩份。”

他看起來很輕鬆,她也盡量放輕鬆,說:“我趕你,你就會走嗎?”

他慢條斯理地說:“你試試就知道了。”

他們一起把打包袋裏麵的食物拿出來,麵對麵坐著吃。隻是一碗白米稀飯而已,他卻吃得津津有味,一臉享受的表情。

吃到一半,他問:“昨天那個人是誰?”

心雅詫異:“昨天那個人?”她想了想,“啊,你是說昨天我在路上遇到的那個男生?”

景簷點頭。

心雅一臉無奈:“我當時迷迷糊糊的,開始還以為他想偷狗,你來了以後我才知道他就是狗主。”

“你不認識他?”

心雅茫然:“不認識。”

“可是他說認識你,知道你叫鬱心雅。”

“咦?!是嗎?”心雅昨晚一時清醒一時迷糊,正好錯過了對方喊她的名字,現在聽景簷說起她才知道。她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我昨晚迷迷糊糊的,連他長什麽樣都沒看清楚。”

景簷聽心雅這樣說,他也就沒再繼續追問了。

兩個人開始各自專注於碗裏的食物,隻顧低頭吃,都沒說話。

清晨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有一片落在他的左手背上,映得他本來就白皙的皮膚更顯瓷白無瑕。昨晚,他就是用這雙手,就坐在這裏,也不知道是頂著淩晨幾點的燈光,和倦意對抗,把藥丸一顆一顆地分進藥盒格子裏。雖然說不上是什麽辛苦的活兒,但她卻覺得,個中的心意,令她誠惶誠恐。

她慢慢地放下了手裏的勺子,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景簷。”

他抬頭看著她。

她說:“我昨晚雖然迷迷糊糊的,但是我記得……我好像說過一些話,你……也還記得吧?”

他想也沒想,一口否認:“不記得了。”

她說:“我都還沒說是什麽話呢?!”

他懶洋洋地說:“你發燒了,不清醒,說什麽話都不能當真。”

她立刻說:“但我當真啊!”

他突然臉一黑,放下手裏的勺子。勺子碰到碗邊,發出一聲清脆的撞響。

就在這時,門鈴也響了。

尷尬的氣氛瞬間被門鈴聲打破,心雅急忙站起來說:“我先去看看是誰來了。”

景簷沒有反對,重新拿起勺子,吃了一口稀飯。

心雅打開門,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這人身材高大,五官俊朗,上身穿白色的衛衣,搭著下身淺藍的牛仔褲,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清爽,就仿佛是這七、八點陽光的擬人化一樣。

他手裏還提著一個水果籃,一見到心雅,立刻笑眼彎彎,禮貌地小幅度鞠躬。

心雅好奇問:“請問你找誰?”

男人倒是一點不見外,笑著說:“找你呀。”

“我?……”心雅吃了一驚,正納悶,突然聽到“嗷嗚嗷嗚”兩聲,她一看,門邊竟然還趴著一隻毛茸茸的小狗,不就是昨晚那隻軟萌的短腿小柯基嗎?!她趕緊蹲下去跟小柯基打招呼:“嗨,嗷嗚,是你呀?我們又見麵啦?!”

小狗開心地搖起了尾巴。

“嗷嗚?”狗的主人小聲嘀咕。

心雅現在猜到他是誰了,站起來說:“你就是嗷嗚的主人吧?嘿嘿,我昨晚遇到它的時候,它一直嗷嗚嗷嗚地叫,所以我順口就喊它‘嗷嗚’了。”

男人接著說:“嗯,正好我剛買了它沒幾天,還沒想好取什麽名字,那就叫‘嗷嗚’好了。”

心雅挺高興:“可以嗎?我就隨口那麽一說而已。”

男人微笑說:“怎麽不可以?我覺得這名字挺特別的。而且名字跟緣分一樣,可遇不可求嘛。”

心雅覺得對方態度隨和,聊起天竟然來沒有和陌生人之間的拘謹,她有點意外,看了看他手裏的果籃,又說:“我隻是碰巧遇到嗷嗚了,最後還是你自己找到它的,你不用為了這個來感謝我吧?”

“誰說我是為了感謝你來的?”年輕的男人露出一點小傲嬌的樣子,“我是來探病的。”

“探病?”心雅一臉迷惑。

“我……”

“你是怎麽知道她住在這裏的?!”

男人話還沒說完,突然被門內的一個聲音打斷。景簷走到心雅背後,充滿戒備地盯著這位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的表情暗暗地一僵,笑容降了幾度。

景簷問的也是心雅想問的,她用求知的眼神看著門外的年輕男人。對方已經快速地做好了表情管理,恢複了剛才的笑容。他不客氣地把果籃往心雅懷裏一塞:“那好吧,看來我得重新介紹一下自己了。”

“鬱心雅你好,我叫柴樹恒。我以前還用過一個筆名,叫木小樹。我還有一個筆友,她叫——”

“——她叫魚小魚!?”心雅愣愣地接上柴樹恒的話,驚訝的表情逐漸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