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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淡定地坐下來,和景皓麵對麵。她也刻意沒有回避他的眼神,從容地直視著他。
自己上一次見他,還是在去年初雪的那晚。
那晚,她不留餘地地拒絕了這個從不掩飾對她有好感的大男孩,在那之後,她就沒有再見過他了。
她力圖以成熟大方的態度麵對他,便笑著問他:“怎麽是你?剛才滿滿在電話裏說要找助手的記者就是你啊?”
景皓噘著嘴點點頭,說:“我想可能也許大概就是我吧。”
夏滿滿解釋說:“袖姐上任以後,這家夥在我們雜誌的專欄不是被撤了嘛,然後他就去給晨報寫稿了。現在還在晨報當記者,跑點兒花邊新聞什麽的。我也是上個禮拜去蹭一個媒體酒會才撞見他的。”
“什麽叫花邊新聞?”景皓敲了敲桌麵,糾正說,“新聞就新聞,再小的新聞也是有價值的,你別侮辱我一個正經的媒體工作者。”
心雅看景皓說話還是那麽皮,忍不住暗笑。
夏滿滿說:“是是是,你今天報道王奶奶家的貓丟了,被流浪漢送回來,明天報道隔壁老張偷了老李曬陽台上的雞蛋,淨是些雞毛蒜皮的事,還不如人家娛記躲明星床底下撈一票大的呢!”
景皓昂首挺胸:“你別在我曾經的女神麵前貶低我,我再強調一遍——正!經!媒體工作者!”
夏滿滿翻白眼:“怎麽就曾經了?我們心雅幾時都是女神!”
景皓嘴貧,夏滿滿也不含糊,這兩人一遇上,能從最長的地鐵三號線起點鬥到終點再鬥回來。
心雅看他們越說越遠,趕忙拉住:“好了好了,正經人,那咱都說正經事,行嗎?”
夏滿滿嘴巴噘得老高。
景皓正色說:“你是知道我那個微博號的,我現在雖然落實了記者這個身份,但是那個號我也想繼續做,不過就是不像以前那麽有時間,可以到處去拍人做采訪了,所以我想找個助手幫幫我。”
他又說:“那天去酒會遇到夏滿滿,聽她說你被風堂開了,正在找新的兼職,我就想我這裏正好需要人,如果是你的話,以你的文字功底,勝任我這邊的工作是綽綽有餘的,我還擔心有點屈才了。”
心雅也擺出端正認真的態度:“那你的意思是,我直接就被錄取了?”
景皓點頭:“除非你不願意咯。”
撇開私交如何不說,心雅其實挺喜歡景皓的微博,一直有關注他。經常看他以圖配文的形式展示著普通人的生活和內心,她覺得真實溫暖又不失大智慧。現在她也有機會參與,她的心動幾乎是毫不猶豫的。
景皓以前就知道心雅對他的微博是什麽態度,現在再看她的反應,他幾乎斷定她不會拒絕,便故意做出有點傲嬌的樣子,說:“我最多給你這頓飯的時間考慮,過時我就去找別人了。”
夏滿滿立刻腿一伸,在桌子下麵踩了景皓一腳:“無情無義!”
景皓滿不在乎:“我這人明明最講情義了。”
心雅看看夏滿滿,又看著景皓,笑了說:“不用考慮了,這份工作我接受了。”她端起麵前的例茶:“以茶代酒,感謝老板賜予我工作。”
心雅的反應完全符合景皓的期待,他心滿意足,也端起自己的茶杯跟她一碰:“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吃飯的時候,他們從城中的熱點新聞聊到記者圈的私房八卦,還說起孟青袖跟公司老板之間的傳聞,總之有景皓和夏滿滿在,不愁沒有話題。氣氛一直很活躍,三個人聊得十分熱絡。
在周圍的人眼裏,他們的關係像朋友,像同事,任誰都看不出輕鬆熱絡的氣氛背後暗藏了多少玄機。
往事就不提了吧,心雅暗想,這才是一種成熟的為人處世的姿態。她不想做一個小氣忸怩的小女孩,接受這份工作,她內心坦**,公私分明。她也相信,以她對景皓的了解,他雖然表麵上看起來有點孩子氣,但那份孩子氣往往隻是用在生活裏無關痛癢的地方,大凡是需要他做決斷的時候,他的穩重成熟的一麵就會展露出來,這其中也包括他對待自己的事業的態度。
她相信景皓和她一樣,也是公私分明,不會再拘泥於他們從前的關係。
所以,她拋開往事,接受了這份工作。隻是她並不知道,恰恰和她相反,景皓是基於往事,才提供了這份工作。
始終人不能總停留在過去,受到過去的牽絆,每個人都得向前走,向前看。
道理誰都懂,隻是,有的人做得到,有的人做不到。
景皓就屬於後者。
他也想不受往事的羈絆,一如心雅想象中的他那樣,瀟灑泰然。可是,他即便放得下她拒絕自己的那個初雪夜,也放不下他曾經親眼目睹自己的母親企圖殺害她的事實。這是他的人生裏最沉重的一個秘密。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但是,現在景皓一看到心雅的臉,也還是會想起她被自己的母親推下深溝,昏迷不醒、滿臉血汙的樣子。在那一刻,在親情與愛情之間,他選擇了前者。
他帶著母親逃離了現場,任由心雅受傷躺在那個荒郊野地。
也是在那一刻,他才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究竟是什麽。
是親情,是他的母親藍倩,而不是愛情。
帶著母親逃離現場的那一刻,他才是真正地放棄了心雅。不是因為她不愛他,而是因為他已經沒有資格再去愛她了。
藍倩為了維護自己的兒子,一力承擔了所有的罪行,由始至終她都沒有透露過,她行凶之後,是景皓帶她逃離了現場。
現在的景皓雖然清清白白,置身事外,但是,隻有他自己知道,他不過是空有一身華麗的錦袍,底下卻悄悄地爬滿了虱子。
他對心雅始終心懷愧疚,所以,能夠為她提供這個機會,也算是一種補償,是他減輕愧疚的方式。
而她接受了他提供的機會,他原本以為自己會為此感到高興,但事實上他並沒有。他好像已經不知道在麵對鬱心雅這個女孩的時候,怎樣才能令自己高興了。但是,轉念一想,這或許也不重要了。他跟她之間,從此以後隻有工作夥伴的關係,也隻有普通朋友的關係,不會再有其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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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四,鬱圖從北京回來。心雅一上完課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趕,一回到家裏,便聞到廚房裏飄出的飯菜香。
大作家這會兒沒有拿筆了,拿的是鍋鏟,還穿了一條小碎花的圍裙,在廚房裏忙碌。
心雅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後,踮腳趴在他肩膀上:“我還以為咱們今晚要到外麵去吃大餐呢。”
鬱圖嫻熟地翻炒著鍋裏的牛肉,說:“你爸我的手藝可不比外麵的大師傅差。”
心雅見爸爸的腮後有小汗珠,便用手給他擦了擦,狗腿地說:“對哦,我爸可是個被寫作耽誤了的天才廚神。”
“你爸我可沒教你做人這麽圓滑,馬屁都拍到天上去了。”但這馬屁還是管用,鬱圖一臉得意。
心雅給鬱圖捏捏肩膀:“嘿嘿,那也得看是人呐,我可不是對誰都能拍馬屁的。”
鬱圖聳了聳肩,說:“去洗澡吧,洗完正好吃飯。”
心雅洗完澡,四菜一湯已經上桌,全都是她愛吃的。父女倆有好一陣子沒見著麵了,最近又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不愁沒話題。他們邊吃邊聊,這頓飯吃得特別久。吃完飯,已經九點了。
在城市的另一角,夜晚九點的理愛醫院比白天安靜不少,住院部二十六樓的走廊空空****,一位穿著高跟鞋的女家屬經過,鞋跟踩著地麵的聲音清晰得有點刺耳,鑽進程年的耳朵裏,令程年感到煩躁。
程年躺在病**,主治醫生在給他做最後一次的全麵檢查。
檢查之後,隻要再換上普通的藥劑,觀察三天,眼部沒有新的異狀出現,他就可以出院了。
醫生一臉喜色,說情況很樂觀,下周出院是沒有大問題的。
程年看醫生麵帶笑容,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醫生,病人瞎著一隻眼睛出院,對你們來說還是件喜事吧?”
主治醫生聽程年這麽挖苦自己,臉上的笑容更明媚了。“不不,病人遭遇不幸,我們是表示同情的。我隻是高興,您終於要出院了。”那個“您”字咬得很重,任誰都聽得出來他是想表達歡送瘟神之意。
程年不傻,他知道自己在這家醫院有多不受待見。他本來就脾氣古怪,現在遭遇這樣的打擊,他變得更加敏感和暴躁,住院期間,稍不樂意就把氣出在醫護人員的身上。整層樓的醫生護士都吃過他的虧,其中,又屬他的主治醫生和他之間最為相愛相殺。他拳頭一握,捶著床板:“你這樣的態度,信不信我投訴你?!”
主治醫生皮笑肉不笑,溫柔地說:“我無所謂的,隻要您高興就好。”
程年索性不說話了,直挺挺地躺著,沒有受傷的那隻眼睛發木地瞪著天花板,眼珠子不動,連眼皮都不眨。
旁邊的護士被程年的表情滲到,往主治醫生的背後躲了躲。醫生氣定神閑,繼續一絲不苟做檢查,檢查完,帶著護士離開了病房。
此刻的程年心中有一種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感覺。湯芷沅去酒店沒有找到手表,當天就向他匯報了。酒店裏發生的情況她也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很顯然,手表在那個叫柴樹恒的歌星手裏,這已經是程年認定的事情。
可是,上哪兒去找柴樹恒?就算找到他,怎麽才能要回自己的手表?這幾天程年一想到這些問題就覺得很煩躁。
他雖然是本地人,但已經長期居住在外地,他在本市沒有房產,而他在外地的房子又麵臨被信貸公司抵押的危險,他一離開醫院,就會變成無家可歸的浪人,可是為了找回那塊手表,他還必須留在這裏。
也許那位買手表的甲先生馬上就會打電話來聯係他了,他還不知道怎麽跟對方交代。
局麵真是糟透了!程年感到焦頭爛額。
可是整件事情最無辜的就是鬱心雅,程年心裏是有數的。要不是自己陷入財政危機,怕負擔不起高額的醫療費用,他也不會一口汙蔑是鬱心雅弄傷了他,企圖以此來敲詐一筆賠償費。
其實,他受傷和心雅一點關係都沒有。
心雅昏迷了以後,他本來打算丟下她不管,按照自己原定的行程計劃趕去機場。可就在他準備離開房間時,他突然聽到窗戶外麵傳來一陣淒厲的鳥叫聲。他循聲一看,隻見一隻虎皮鸚鵡正大力地扇動著翅膀,盤旋在窗外。緊接著,鸚鵡一個俯衝,從開著的窗戶外麵飛了進來。
程年還沒來得及反應,鸚鵡就撲到他臉上,尖嘴在他臉上一啄,啄破了皮,流血了。
程年暴跳如雷,順手抓起一個枕頭往半空丟去,想打那隻鸚鵡。鸚鵡靈巧地一飛高,躲開了。
該死的畜生!
可是,程年就算再生氣也不能跟一隻動物計較,他捂著臉,單手拉著行李箱,準備離開房間。
然而,程年雖然不計較,那隻鸚鵡竟然還不罷休,又一個俯衝,還是衝著他啄下來。
程年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瘋了還是鸚鵡瘋了,鸚鵡瘋了似的不停襲擊他,他兩手亂揮亂抓,一邊想躲開,一邊也想把那畜生逮住,狠狠地擰斷它的頭。可是,他突然一不小心絆了一跤,整個人都往玻璃茶幾上撲去。
茶幾就那樣被他撲翻了,玻璃也碎了,他臉朝下撲向地麵,額頭在地上猛地一撞,頓時天旋地轉。
他撲下去的時候,地上正好有茶幾玻璃的殘渣,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左眼。
所以,如果要論罪魁禍首,導致他受傷的,非那隻虎皮鸚鵡莫屬。可是,他能去找一隻鸚鵡討債嗎?他能告訴別人,他遇到了一隻像老鷹一樣凶猛發狂的虎皮鸚鵡?別說其他人可能會覺得荒唐,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得不得了。
可是,在那一刻,他又真的很懷疑,襲擊自己的真的隻是一隻可以供人養殖觀賞的鸚鵡嗎?
他好像覺得,那個不斷朝自己飛撲啃咬的家夥分明就是一隻鷹,是世界上最凶殘的安第斯兀鷹!它想啄斷他的喉骨,想叼出他的眼珠子,想把他整個人生吞活剝了!他竟然被一隻鸚鵡想吃人的氣場震懾了,就算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是隻要再想起當時的情形,還是會覺得心有餘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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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雅新手上路,景皓建議她就地取材,在學校裏找人做采訪。那天,心雅訪問了兩個剛踢完足球的男生,禮貌地致謝離開以後,男生甲依依不舍地望著她的背影:“鬱心雅,我記住她了,我要追她!”
男生乙給他丟白眼:“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吧?她可是中文係出了名的高嶺之花。”
男生甲不服氣:“我很差嗎?”
“要我說實話嗎?”男生乙剛想開啟吐槽模式,眼角餘光冷不防瞟到附近有人,似乎正在望著他們,他定睛一看,“景簷?!”他暗暗扯了扯男生甲的衣袖問,“那是景簷吧?他看我們幹什麽?”
男生甲陰陽怪氣地說:“貪你閉月羞花,秀色可餐唄!”
男生乙撒嬌:“可我還是比較喜歡你呀!”
兩個男生嘀嘀咕咕,抱著足球溜了。
景簷遠遠看著心雅的背影消失在大路盡頭,他也慢悠悠地回宿舍去了。
景簷知道心雅現在在給景皓當助理。景皓決定找心雅來幫他的忙之前,就問過景簷的意見。
那晚在電話裏,景皓說:“我知道你喜歡她,我也聽樂詩說,她告訴過你,我曾經對她有意思。如果你介意的話,我可以立刻打消這個念頭。”
當時,景簷剛上完自習,林僑生開車來接他回家。即便時間已經不早了,但他依然不想住學校宿舍。宿舍裏總是鬧哄哄的,可他喜歡安靜。
剛上車就接到景皓的電話,景皓把情況說了以後,景簷本來懶散的目光突然一聚,定格在車窗外路旁的綠地。
“林叔,先別開車。”
林僑生回頭看著他。
景簷說:“你把大燈開著就行。”
林僑生已經習慣了聽景簷的指揮,不問為什麽,隻要照做就行了。
綠地上,心雅正打開手機的照明,貓著腰在地上找東西。天黑光線暗,手機照明也照不清楚地上絨絨的綠草。
她的項鏈掉了。
忽然察覺到光線變亮了一點,似乎是路旁的一輛私家車把車前的大燈打開了。她有點慶幸。
她在暗處,車燈的光又很強,她隻能看見兩團強烈的光源,看不清楚車子的外觀,更別說車牌號碼了,她不知道那是景簷的車。景簷就坐在車裏,一邊和景皓打電話,一邊看心雅找東西。
偶爾看她差點被草地上的突起絆一跤,他還忍不住笑,誰說她聰明來著?明明就是個笨手笨腳的倒黴蛋!
景皓在電話那頭,聽景簷沒出聲了,又追問:“你覺得怎麽樣?”
景簷回過神來,反問:“打消什麽念頭?打消找她幫你做事的念頭,還是打消喜歡她的念頭?”
景皓笑著說:“我沒告訴過你,我很早就被拒絕了嗎?”
景簷問:“那你覺得,她幫你做事,對她來講是有好處的嗎?”
景皓說:“這我可不敢打包票,對她有沒有好處,得看她自己能不能從中獲益了,我隻提供機會。”
景簷凝視著車窗外那個緩慢移動的小身影,淡淡地說:“我沒有權力替她做決定,如果這是她想要的,我也會支持她。”
景皓的笑聲傳來:“我的弟弟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懂事了?”
“難道我平時不懂事嗎?”景簷揉了揉眉心。這時心雅已經找到她的項鏈,往汽車停靠的反方向離開。
景皓拉長聲音說:“你放心吧,現在對我而言,鬱心雅隻是我弟弟喜歡的人,看在你的麵子上,我不會折磨她的。”
景簷假裝嚴肅,一個字一個字咬著說:“你敢折磨她,我不會放過你!”
§
心雅回宿舍整理好這三天她做的幾份采訪,看看時間,六點了。不一會兒,景皓的電話如她預期響起。
“怎麽樣,助理同誌?我給你的考核任務你都完成了嗎?”景皓說話帶笑。
心雅一臉小驕傲,說:“知道你會問,說好今天傍晚交功課,我剛剛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
“唔,那晚點我回家驗收。”景皓一邊開車一邊打電話,高峰期的道路很擁擠,車子緩慢地挪動著。
他又問:“你現在在學校嗎?”
“嗯。”心雅答應。
景皓說:“我這邊有個單反,上手很簡單,拍照的效果比你用卡片機好很多。我這會兒在去景樂城的路上,順道來你們學校一趟,把相機給你吧?”
心雅問:“你去景樂城?”
“對啊。”
“我也要去景樂城,我跟我爸爸約了在景樂酒店吃自助餐,能搭你的順風車嗎?”
“當然沒問題了!”景皓看了看前麵的路況,“我在德育路了,但是有點堵,大概還得有十五分鍾。”
景皓的預算並不準,電話一掛,道路擁堵的狀況正好改善了。十分鍾後,他就開到了學校門口。
他把車停在路邊。
一直坐在副駕駛的湯芷沅摘掉了耳機,睜開眼睛。剛才她聽著歌睡著了。
“到了?”
景皓開玩笑說:“醒了?你聽的是催眠曲吧?”
湯芷沅打著嗬欠:“上班太累了,每天都困,坐哪兒都能睡著。”她向窗外張望,“我們還沒到景樂城吧?”
景樂城的劇院今晚有一場歌劇表演,湯芷沅找同事幫忙,弄到了兩張內部票,想約景皓看,景皓正好也有空,便答應了。
景皓說:“我助理也要去景樂城,順便帶她一程。她應該就快出來了。”
湯芷沅也知道景皓找了人幫他做微博,她盯著校門,問:“你助理還是個大學生?為什麽請大學生呢,不會因為學業影響到工作嗎?”
助理如果是別人還好,但因為是心雅,景皓就不想對湯芷沅多解釋,敷衍說:“英雄不論出處吧?”
湯芷沅察覺到景皓不想多說,她也立刻不敢多問了。
在景皓麵前,她得時刻警惕自己隻扮演聆聽者,他說什麽自己就聽什麽,說的話也都順著他。她小心翼翼,隻想做一個善解人意而且毫無攻擊性的女孩,成為他的附屬品,這才是她認為正確的博取他好感的方式。
“哎,你這裏——”湯芷沅發現景皓的頭發上粘了一點灰絨絨的髒東西,“你這裏有東西。”
“唔?”景皓順著湯芷沅手指的方向抓了抓,“什麽東西?”
他抓了個空。
湯芷沅笑了起來:“你坐著別動,我幫你弄掉。”她說著,解開安全帶,側身一隻手搭上景皓的肩膀,另一隻手替他把頭上的絨毛拈走。
下一秒,湯芷沅的視線便停留在了景皓的臉上。
她狡猾地一笑,突然在他的嘴唇上像小雞啄米似的親了一下又趕緊分開,然後歪著頭看著他微笑。
景皓也露出心甜的笑容,目不轉睛地和湯芷沅對視。
湯芷沅柔聲說道:“你知道嗎?我看過一本書上說,其實兩個人之間隻要能保持三秒的對視,目光都不閃躲,那就已經足以代表他們是相互喜歡的了。我們現在至少有對視六秒了吧?這代表什麽呢?”
景皓繼續看著湯芷沅那雙靈動的小鹿眼睛:“三秒的雙倍,那就是代表你非常、非常喜歡我?”
湯芷沅又親了景皓一下:“那你呢?你喜歡我嗎?”
景皓笑著說:“我有女朋友。”
湯芷沅說:“我知道啊!可是你別忘了,那次你酒後吐真言,告訴過我,你跟她是沒有真感情的。”
景皓的笑容一直保持著,用眼神指了指副駕駛:“你還是坐好說話吧,一會兒我助理就要來了。”
湯芷沅撒嬌地噘起嘴:“每次你都這樣,哼!不過沒關係,我有的是耐性,我一定會讓你喜歡上我的。”說著,她扭身坐正,眼角餘光無意間一瞟,猛地察覺到車頭旁邊站著一個人。
見車裏的兩個人都發現自己了,心雅微微一笑,衝他們搖了搖手。景皓打了個眼色,示意她上車。
她上車以後,車裏的氣氛霎時變得非常微妙。
景皓正想介紹,前排的湯芷沅先硬著頭皮轉過身來打招呼:“心雅姐,這麽巧?”
心雅保持微笑說:“其實我跟你年紀差不多,你不用喊我姐姐吧?”
景皓吃驚:“你們認識?!”
心雅大方地說:“正好我有一個朋友也是湯圓的朋友,前幾天我們見過麵。”
湯芷沅附和:“是呀,世界真小。”
景皓一邊開車一邊對心雅說:“相機就在你旁邊那個袋子裏,你拿出來看看,操作什麽的不懂我告訴你。”
“好。”
心雅拿出相機,擺弄了一陣,操作很簡單,上手就會。她一邊擺弄相機,一邊和景皓聊天,湯芷沅安靜地旁聽,一句嘴也不插,和上次見麵時的活潑好動相比,她這次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
湯芷沅第一次遇見景皓,是在景樂酒店的自助餐廳。那次,景皓和朋友聚會,因為正陷在母親被判刑的當口,他情緒出了點問題,聚會上借酒澆愁,酩酊大醉,一出洗手間就在門口摔了一跤。
那天的湯芷沅也在那裏和同事們聚餐,剛從洗手間出來,就看景皓撒著腿背靠牆壁坐在地上。她去扶他的時候,他認錯了人,拽著她的胳膊嚷嚷著說:“聞熙聞熙,你可別叫樂詩來接我!”
湯芷沅作為景樂城的員工,第一眼就認出了這個醉得稀裏糊塗的家夥就是集團老板家的大少爺。他賴在地上不肯起來,她扶不動他,本來想去喊人幫忙,他卻突然用力地拽了她一下,她差點摔倒,撲進他懷裏去。他又拉住她的胳膊,撒嬌說:“聞熙,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秘密?一個醉鬼有什麽好說的?湯芷沅心裏暗笑。不過她嘴上還是想逗逗他,問:“大少爺,您有什麽秘密呀?”
景皓傻笑起來,結結巴巴地說:“我的秘密啊?哈哈,我的秘密?是、什麽呢?”
“對呀,您的秘密是什麽呀?”湯芷沅還是沒把他要說的話當回事。
“啊!我想起來了!”景皓恍然大悟,又重複說,“你別叫樂詩來接我,她今晚很忙,沒空。而且……她也……沒有義務……沒有義務來接我!你知道嗎?她根本就不是我的女朋友哎!”
那天晚上,景皓的酒意慢慢消散了以後,他的腦海裏麵就總是會出現一個模糊的女孩的身影。他恍恍惚惚記得自己醉倒在洗手間外麵,那個身影模糊的女孩就蹲在他麵前,還和他聊天。他們聊了些什麽,他幾乎都不記得了,但隱約覺得,女孩問了他很多問題,越問他越感到情緒低落。
他不確定女孩的存在到底是真實的還是幻覺,他本來不想在意這件事情,但是,沒過幾天,那個女孩竟然主動出現在他麵前,還大膽地向他表白,說自己對他一見鍾情了,他才知道她不是幻覺。
他直截了當地拒絕了湯芷沅,理由是自己已經有女朋友了。
可湯芷沅卻一點麵子都不留給他,當即戳穿了他,說她知道他和樂詩隻是商業利益的犧牲品。
她還一臉天真倨傲地說她對自己的魅力和誠意都很有信心,就算他現在不接受她,假以時日,她也一定能改變他的想法。
從那以後,湯芷沅便頻頻向景皓示好。一開始景皓還會拒絕她,但拒絕多幾次以後,他就有點不忍心。他漸漸地有了一種逢場作戲的心態,不主動,但也不拒絕,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曖昧。
但湯芷沅心裏很清楚,景皓對她的態度遠不如丁承嶼那麽真誠,不過,她不在乎。景皓是她用盡渾身解數想討好的人,而丁承嶼則是用盡了渾身解數來討好她的人,她既想得到前者,但是也不舍得放開後者,魚和熊掌她都想兼得。她自己都不真誠,何必要求別人用真誠的態度來對待自己?
她知道她不是別人眼裏的好女孩,但是,她已經習慣做一個壞女孩了。
她出生的家庭雖然不富裕,但父母感情很好,也很疼愛她,她想要的東西父母都會盡力滿足她,她似乎並沒有缺失過什麽,也沒有遭遇過任何大的挫折,和許多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她人生裏最初的二十年都過得簡單而無波瀾,可她不知道為什麽,心裏卻總是缺乏了安全感。
仿佛上帝之手在她的心上開了一個洞,需要她把盡可能多的東西抓住,填進去,但怎麽都填不滿。
從小到大,隻要是觸手可及的東西,她都想得到。
她感覺自己就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在幹枯的河岸上垂死掙紮,有朝一日回到河裏,她又怕河水會枯竭,厄運會再來,所以她想去更廣闊更豐富的大海。她想,到了大海,自己應該就可以安枕無憂了。
可是,到現在為止,她依然沒有找到通往大海的途徑,沒有看見過自己的那片海。她甚至懷疑,自己的那片海也許根本不存在。她也許一輩子都隻能在河岸上,永遠在掙紮,永遠不停止渴望。
正是因為自己有魚和熊掌兼得的心態,所以,被心雅撞見自己和景皓親熱,湯芷沅很是尷尬心虛。
不過,心雅並不打算把她看到的這一幕告訴丁承嶼。感情的事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外人多一分嘴,都是不智。她一向不喜歡當智者,但也不想不智,丁承嶼的事情還是交給他自己去經曆和麵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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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心雅是被爸爸的一個電話召喚到景樂酒店的。鬱圖原本到景樂酒店探望一位從外地過來出差的朋友,下午他們在酒店聊天喝茶,鬱圖還想請對方吃晚飯,但是對方卻臨時有別的安排了,於是,想到自己的女兒喜歡吃酒店自助餐廳的芝士龍蝦,鬱圖就打電話把她叫來了。
心雅搭景皓的順風車搭得尷尷尬尬,一路上都在享受著車廂裏暗流湧動的微妙氣氛。車子開到景樂城大門,她致謝下車,她鬆了一口氣,前排的湯芷沅也鬆了一口氣。
從景樂城大門到景樂酒店,要經過中心廣場和一條法式風情街。傍晚時分的法式風情街上,教堂的鍾聲悠悠回旋,有白鴿停在房屋的尖頂上,優雅地扇動著翅膀。夕陽餘暉映照著路旁的香根鳶尾,即將盛開的法國國花在蔥鬱的葉片上透露著一種躍躍欲試的靈氣,安靜而又充滿活力。
心雅看見長椅上坐著一對年輕的情侶,兩個人分吃一杯雪糕,畫麵溫馨甜蜜,她不無羨慕地笑了笑。
就在這時,身後的人群忽然傳出一陣**。
心雅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就看那對年輕的情侶把雪糕杯往地上一扔,男孩蹭地站了起來,丟下女朋友撒腿狂跑。
女孩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也一個猛子紮進人堆裏。男朋友在路口往右跑了,她跟著大多數人轉進了左邊那條小岔路。
一個迎麵而來的中年大叔看心雅還在原地愣著,一臉摸不清狀況的樣子,他著急地拉了她一下:“姑娘別站著,快找地方躲起來,老虎跑出來了,咬人呢!”
什麽?!!
心雅頓時嚇了一跳,立刻也跟在大叔後麵跑。
整條法式風情街上,很少有適合藏身的地方,很多人不是在岔路口轉左轉右跑向別的園區,就是一條直路衝著景樂酒店跑。
大叔就是跑向景樂酒店的。
心雅跟在大叔後麵,也往酒店跑。
他們越跑人群就越分散,視線也越開闊,忽然,心雅聽見後麵傳出了女人的尖叫聲,她忍不住停下來回頭一看,一隻白毛黑紋的大老虎正衝向那個尖叫的女人,把女人撞翻在地上滾了一圈。
旁邊正好有一個花台,有半人多高,女人已經摔得全身骨頭都快散架了,但還是咬牙撐著花台的邊緣爬了上去,然後跳起來抓住花台後麵建築的屋簷,整個人懸空,縮著腿,不讓老虎夠到她。
她就那麽吊在半空,雙手流血,尖叫狂哭。
那老虎在屋簷下麵轉了兩個圈,並沒有過多地停留,突然腦袋一轉,看向心雅他們所在的方向,朝這邊衝了過來。
“快跑!”
大叔喊了一聲,心雅又跟著他狂跑。
他們一群人跑進了景樂酒店的大廳,一進去大叔就嘶聲吼道:“快關門!快關門!老虎來了!”
酒店大廳裏人不多,很安靜,大叔這一喊,所有人都聽到了。
也不知道該不該信,大家都很茫然。
前台服務員這時剛接完上級的指示電話,把電話一扣,也大喊起來:“是真的!老虎跑出來了,大家快到樓上去!”
前台一邊喊,一邊以身作則,第一個就往大廳左側的步行樓梯口跑。
其他在場的人見官方都發話了,寧可信其有,於是也紛紛找地方躲。
還是門童機警,自己離大門最近,就趕緊推著一扇落地玻璃門,想把門關上。推門的時候,他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真的出現了一隻發狂亂撞的老虎了。
酒店入口的落地玻璃門一共有六扇。門童隻關了一扇,剛才領著心雅逃跑的大叔還關了一扇,可是除了他們,其他人都慌著逃命了。
心雅見狀,也想幫忙,可是她力氣小,推了推門,竟然推不動。大叔看見了,趕緊過來幫忙。
他們把第三和第四兩扇玻璃門合上的時候,老虎已經到門口了。
隔著透明的玻璃門,老虎長大了嘴,嚎叫了一聲。
心雅嚇得腿軟,有點發懵,大叔一把拽過她,催促著吼說:“別關了,上樓去找個房間躲起來!”
心雅強定心神,也跑向大廳左側的步行樓梯口。
因為太緊張,她跑著跑著,左腳和右腳突然相互絆了一下,她一個前撲,栽倒在地。膝蓋撞到地麵,發出一聲悶響。
壞了!她心頭一涼,好像意識到什麽,根本來不及爬起來,回頭一看,老虎已經在她身後了!
隻見老虎張開了它滿是尖牙的大嘴,嘴裏發出的嘶吼聲好像就已經先一步把心雅咬成了兩半。
她全身發抖,好不容易冷靜下來,想爬起來再跑,但是卻摔了第二跤。
她的四肢已經因為陷入極度恐懼而不聽她的使喚了。
完蛋了!完蛋了!
她紅著眼眶,瞪著那隻老虎。老虎已經鎖定了她,前爪一伸,龐大的身軀迅速地朝她撲過來!
突然,酒店的大廳裏響起了一個人大聲的吼叫!“喂——”
這一聲吼叫驚動了老虎,老虎的注意力明顯被分散了,跑速也放慢了,一邊跑還一邊左右張望,尋找聲音的來源。
心雅隻覺得身邊一陣風跑過,又一個龐大的身影竟然直杠杠地撲向那隻老虎,扒著老虎的背,把它拽翻,摔了個四腳朝天。
說時遲那時快,撲倒老虎的家夥瞬間就在地上打了個滾,翻身跪起來,再次撲向老虎。
那是一個穿著很厚的絨毛棕熊外套的人。
腦袋上也套了一顆很大的棕熊頭。
他全身上下都被道具服裝包裹著,沒有任何**在外的地方,而且服裝很厚,老虎不容易咬到他。
他死死地抱住老虎,跟老虎扭成了一團。
心雅隱約記得,剛才她跑進酒店的時候,酒店門外是有一個穿著這身棕熊服在賣氣球的小販。應該就是他吧?她看呆了。
那位大叔一直躲在樓梯口,替心雅捏了一把汗。現在時機成熟,他三五步狂奔過來,提起心雅的衣領吼她:“走啊,還愣著幹什麽?!”
“可是他……”
心雅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更不知道她還能做什麽來幫這個危急關頭救了自己一命的人,大叔見她手腳遲鈍,幹脆把她扛起來跑。
剛跑到樓梯口,大廳裏傳出梆梆兩聲,緊接著就是密集的腳步聲和一群人的呼喝聲。
心雅倒掛在大叔肩膀上,定睛一看,老虎已經被製服了。
動物園區那邊的員工終於趕到,趁著老虎和那個穿棕熊道具服的人扭打的時候,放了鎮定氣槍。老虎很快就四肢發軟,動彈不得。他們趕緊上前把老虎套住,關進了鐵籠子裏。
危機過去,大廳的角落裏傳出了幾聲歡呼。
有個躲在接待台裏麵的老外朝著穿棕熊道具服的人豎起了大拇指。“Brave!”
穿棕熊道具服的人躺在地上,攤開四肢擺成個大字。過了一會兒,他慢慢地坐起來,摘掉了棕熊頭。
心雅本來打算上前向救命恩人致謝,看他摘掉棕熊頭,她突然愣了一下,驚呼:“柴樹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