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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一直是無法接通的狀態,已經兩天兩夜,心雅沒去教室上過課,也沒回過宿舍。起初班裏的同學都以為她有事請假了,直到昨天晚上,女生宿舍那邊有人說她失蹤了,班裏才炸開了鍋。

消息是一個叫蘇曼的女生帶回來的,蘇曼住在心雅對門寢室。

蘇曼的爸爸是一名警察。

早在心雅失蹤的第二天,鬱圖便去警局報了案,為他做案情登記的警察和蘇曼的爸爸是好朋友。

警察聽說失蹤的女孩是C大中文係的學生,立刻就想到自己好朋友的女兒也是C大中文係的,於是就把這個巧合告訴了蘇曼爸爸,蘇曼爸爸又告訴了蘇曼。

知道消息以後,景簷頓時感到心慌意亂,神不守舍。剛巧這時上課鈴響了,老師從前門進來,他突然直挺挺地站了起來,什麽也沒說,像離弦的箭一般,從後門衝了出去。教室裏所有人都麵麵相覷。

他沒有等林僑生開車來學校接他,一路狂奔跑到校門口,攔下一輛出租車,叫司機開到十六號公館。

心雅家裏沒有人。景簷敲了很久的門,無人應答,鬱圖也不在家。

他全身上下都繃著的一種情緒,說不清是憤怒、驚恐又或者是膽怯、心痛,統統都在敲不開門的那一瞬如江河潰堤,**。他無力地癱軟下來,背靠著牆,身體緩緩下滑,坐在地上。

他聯絡不到心雅,想知道情況,就隻能來問鬱圖了。鬱圖不在,他就隻能坐在家門口等他。

寸步不離,滴水未沾,從中午一直等到黃昏。

黃昏時分,鬱圖臉色蠟黃、雙眼無神地回來了。一出電梯,看到家門口坐著一個人,他微微一愣。

景簷聽見腳步聲,把埋在膝蓋裏的臉慢慢抬起來,望向鬱圖。

那一個瞬間,鬱圖覺得自己突然像在照鏡子,這男生倉皇無助的神態似乎和昨晚他從鏡子裏看到的自己一模一樣。可是,自己的無助、疲態,是因為自己丟失了生命裏最寶貴的東西,那這個男生呢?

為什麽感覺他好像也不見了生命裏最寶貴的東西?

鬱圖走過去,輕聲問道:“你找誰?”

景簷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的嘴唇已經幹得快要裂口了。他說:“您是鬱叔叔嗎?我叫景簷。”他站起來,“我是鬱心雅的同學。”

弄清楚景簷的身份和來意之後,鬱圖邀請他進屋。看他嘴唇都幹得起皮了,鬱圖又給他倒了一杯水。

景簷喝得很急,迫不及待想喝完說正事。

一放下杯子,他問:“心雅現在有消息了嗎?”

鬱圖歎了一口氣,直搖頭,盯著茶幾上放的一個大紙袋。這紙袋是他剛剛從外麵拎回來的。

“下午警方通知我,說找到了小雅的包。”他一邊說一邊從紙袋裏拿出一個白色羊皮的雙肩包。

景簷一看,這的確是心雅的包,他看見她背過。他急忙問:“這是在哪裏找到的?那現在警方怎麽說呢?!確定是失蹤嗎?不是去了什麽親戚朋友家裏,隻是通訊有問題,暫時聯絡不上了?”

劈裏啪啦一通追問,一貫高冷的形象蹤影全無。

鬱圖逐一解釋:“小雅不是個做事沒有交代的人,她如果去了親戚朋友家,這麽久沒回來,一定會給我打個電話。而且那天我們還說好了,她放學就回家裏來吃飯,我給她做幾個拿手小菜……”

“我等了她一晚上,她人沒有回來,電話也聯係不上。我是有點擔心,可我一時間也沒有往失蹤那方麵想,以為她隻是被學校的事耽擱了……第二天還是聯絡不到她,我才去報了警……”

鬱圖又說:“警方已經把這個案子列為失蹤案處理了。今天上午他們抓了一個小偷,這個包就是他們從小偷藏贓物的地方找出來的。因為裏麵有小雅的錢包和身份證,所以他們才通知我去認領。”

“那小偷怎麽說?”

“小偷雖然是個成年人,但是他有輕度的弱智,說起話來顛三倒四的。基本上,搜出來的贓物他都承認是他偷的,但唯獨是這個包,他隻承認是撿的。問他在哪兒撿的,他說是天福苑。”

“天福苑?”就是城裏最大的一個還建房區。

鬱圖很無奈地說:“天福苑裏麵那麽大,二、三十棟樓,偏偏他還說不清楚是在哪一棟撿的。”

“那警方得去查吧?!”

“嗯,他們已經在跟進這條線索了……”鬱圖越說越焦慮,“小雅不是那種輕重不分的孩子,這麽久沒消息,我真擔心她出了什麽事,沒辦法跟我們聯係,我……”他不敢再繼續往下說了。

景簷也有和鬱圖一樣的擔心,也不知道是想安慰鬱圖,還是想安慰自己,他說:“不會的,鬱叔叔,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壞了。”

鬱圖感激地看著景簷:“謝謝你這麽關心小雅。”

景簷盯著那個雙肩包,問:“我能打開看看嗎?”

鬱圖同意:“你看吧……警方已經檢查過了,錢包、信用卡、身份證都在。聽那個小偷交代,他說撿到包的時候,錢包裏麵還有幾百塊現金。他覺得自己很走運,就把那幾百塊錢都拿去買彩票了。”

景簷一邊聽鬱圖說,一邊把包裏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在茶幾上擺開,希望能發現什麽遺漏的線索。

粉餅、口紅、紙巾、鑰匙、充電寶、交通卡,還有鬱圖在曼穀給心雅求的平安符,所有日常物品幾乎都在。

鬱圖說:“小雅不會自己把包扔了,所以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這個包是她不小心弄丟了,還有一種可能是別人把她的包給扔了。”不管是哪一種可能,背後的原因細想起來都令人心裏發毛。

景簷似乎發現了什麽,問:“手機呢?”

鬱圖對景簷的發現並不感到意外,包裏麵沒有手機,這一點警方也早就發現了。他們還盤問過那個小偷,但小偷說,他撿到包的時候,裏麵就沒有手機。鬱圖說:“警方也覺得這是個疑點,如果包是小雅自己弄丟的,也許當時手機就在她手裏,而沒有在包裏,但是警方已經搜不到手機信號了。如果包是被別人給扔出來的,會不會手機在扔包人的手裏?可是這個人不貪現金、不貪信用卡,偏偏隻貪一部手機?”

景簷越想越覺得毛骨悚然,如果這個包並不是心雅自己弄丟的,真是有人扔出來的,那所謂扔包的人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手機為什麽會不見了?她現在又在哪兒?會有危險嗎??

他越想越心慌,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

一離開心雅家,景簷就給景皓打電話。他想知道心雅失蹤當天,景皓有沒有給她安排什麽工作任務。

景皓剛從報社出來,車子停在報社大樓前的空地上。正打開車門,電話響,他一邊接聽一邊坐進車裏。

“怎麽?都快八點了,你現在想請我吃晚飯,會不會遲了一點兒啊?”景皓懶洋洋地開玩笑說。

“心雅失蹤了!”景簷鄭重說。

“什麽?”景皓一時沒接受過來。

“心雅失蹤了!”景簷再次重複。

景皓的腦子裏麵突然有一個念頭飛快地閃過,他的笑容僵在臉上:“失蹤了?怎麽會失蹤的?什麽時候的事?!”

景簷長話短說,把大致的情況匆匆講了一遍,迫不及待追問景皓:“你最近有沒有給她什麽任務,是要她去天福苑的?”

景皓說沒有,這兩天他公事私事都忙,沒時間和心雅聯絡,而且前段時間做的采訪還有存貨,微博更新也不愁沒素材,所以他暫時沒給她安排什麽任務,也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去天福苑。如果不是景簷打電話來,他壓根兒不知道她已經失蹤了。

既然問不到什麽,景簷隻好掛了電話。

電話一掛斷,景皓這邊,車廂內靜如深海。

景皓還是有點發呆,繼續拿著手機,貼著耳朵,周遭的寂靜讓他有一瞬間失聰的幻覺。

鬱心雅失蹤了,根據目前的種種跡象來看,情況不太妙,她可能正遭遇危險。這是景皓從剛才的電話裏提煉出的核心意思。

在電話裏他就能聽出景簷為此是多麽憂心如焚、方寸大亂。而他自己也不是不擔心鬱心雅,可是,他竟然發現,他的擔心是有限的。

一直以來,他始終無法忘記自己親眼看到母親藍倩把心雅推下深溝的那一幕。當時,被藍倩毆打昏迷、頭部受傷的心雅躺在血泊裏,在那種荒郊野外,野草覆蓋了她,如果沒有人發現她,她就會失救至死。他明明可以救她,隻要打一個報警電話就可以了。但是,為了維護母親,他選擇了見死不救。

在心雅和藍倩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他選擇了親情,放棄了愛情;選擇了愚孝,而放棄了是非。

為此,他痛苦到躲在洗手間裏嚎啕大哭。

他知道,自己的痛苦是來源於失去了心愛的女孩;也是因為迷失自我,甘願做母親的傀儡,他哀自己不幸,也怒自己不爭;還因為,在他的小半生裏,那是他第一次正視自己的品格。

原來,他是那麽的自私懦弱,是那麽的冷血無情!

每一個人都期望自己成為一個光明而優秀的人,但是,他竟然發現自己連一個最基本的好人都算不上!

他受到了深深地打擊,對自己失望透頂!

而現在,類似的感覺又再一次出現了。

當景簷告訴他,心雅失蹤了、或許正遭遇危險的時候,擔心並不是他的第一個念頭。他第一念想到的竟然是,這一次導致她遇險的人終於不是他的母親了,對她見死不救的人也終於不是他自己了。

沒有了自責和負罪感,他即便再一次想到她遇險受傷的畫麵,但他也覺得這件事情和自己是有距離感的。

他的擔心裏麵,似乎還帶著一種他並不願意承認的麻木感。

他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人性中卑劣的一麵。

他知道自己自私懦弱,知道自己冷血無情,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自私懦弱,多冷血無情!

而現在,他似乎又往前跨了一步。

這一步,令他離那個自私懦弱冷血無情的景皓更近了,也令他把那個自私懦弱冷血無情的景皓看得更清楚了。

他就在那裏!在車頭前麵的後視鏡裏!

他盯著後視鏡,目不轉睛地,眼神裏麵仿佛充滿了仇恨,燃燒著熊熊的烈火!可是,卻又仿佛很軟弱,很無助,很空虛很痛苦,像沒有焦點。他看見鏡中的自己清清楚楚又恍恍惚惚。

過了一會兒,他定了定神,打開手機通訊錄,從頭瀏覽到尾。同行、朋友、親人,一個一個猶豫篩選。看到湯芷沅的名字時,他遲疑了一下,但還是跳過了她,倒回去停在L字母的通訊錄列表。

最後,他撥了樂詩的電話。

夜晚八點,樂詩下班剛回家,聽到景皓的聲音,感覺他情緒似乎不太好,她問:“你怎麽了?”

景皓問她:“有空嗎?能出來陪我喝一杯嗎?”

樂詩咯咯地笑:“你還沒喝就醉了吧?忘了我不喝酒的?”

景皓輕聲說:“那就我喝,你看著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幾乎在央求她,“我就是想找個人陪我說說話。”

樂詩有點擔心:“你怎麽了,景皓?”

他說:“其實也沒什麽,我就是胡思亂想吧,突然想知道,在別人眼裏,我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他又故作輕鬆說:“不過,你要是不想來就算了。”

“唔,你在哪兒?”沙發還沒有坐熱的樂詩已經站了起來,匆匆地換好鞋,風風火火出門去了。

§

第二天一到學校,景簷就找到心雅班上的一個男生,要他幫忙打聽,心雅失蹤前夕,哪些人跟她有過交集,看能不能提供什麽有用的線索。

消息傳開,不光是中文係,幾乎整個文新學院的人都知道,景簷為了鬱心雅的失蹤廣發英雄帖,正在搜集有用的情報。

下午課間,有個女生來找景簷。

景簷乍看覺得對方眼熟,可又不記得在哪兒見過。直到女生自報姓名,他才想起來,這就是那天在食堂炫耀她拿到了柴樹恒簽名照的那個“親愛的珠珠”。

心雅是在十七號的黃昏以後失蹤的。十七號那天下午,上完課,珠珠說她在回宿舍的路上碰巧看到了心雅。因為想起自己有個閨蜜也想要柴樹恒的簽名照,所以她又再厚著臉皮去求心雅,想讓她再幫一次忙。

心雅當時有點尷尬,第一次已經勉為其難了,還有第二次?所以她婉拒了珠珠。

珠珠對景簷說:“她跟我說,她和柴樹恒其實不怎麽熟,平時沒有聯絡,老幫這種忙有點太尷尬了,結果她剛說完,柴樹恒就給她打電話來了……”珠珠吐了吐舌頭,“這不打臉嗎?”

景簷問:“你怎麽知道電話是柴樹恒打的?”

珠珠說:“我眼力好,她接聽的時候,我正好看見來電顯示了呀。”珠珠挺自豪。

景簷皺起眉頭:“然後呢?”

珠珠說:“我也不知道柴樹恒說了什麽,但我聽見鬱心雅跟他講一會兒見。她應該是去找他了吧?”

珠珠很狗腿地望著景簷:“我聽說她就是那天晚上不見的?要不你問問柴樹恒,他也許知道她去哪兒了。”她繼續諂媚,“景簷,我總算能幫上那麽一點點小忙吧?警察要是有你這麽聰明,也來學校問問,我……”

珠珠開始閑扯,景簷沒心思再理會,回教室把課本丟給旁邊的同學幫他帶回宿舍,他便匆匆地走了。

他要去找柴樹恒。

他沒有柴樹恒的任何聯絡方式,隻記得那天他去心雅家的時候提到過,他住在曼寧路白塔公寓。

白塔公寓建在曼寧商城旁邊,公寓四周都是圍牆,隻有一個入口。兩名保安坐在入口的值崗亭裏。

景簷走過去,道明來意說他想找一位叫柴樹恒的業主。

保安要景簷先報柴樹恒家的房號,等他們先和他取得聯係,征得他的同意,景簷才能進去。

景簷被保安問住了,他哪裏知道柴樹恒住幾樓幾號啊,他頓時有點尷尬。

保安看景簷吞吞吐吐,回答不上房號,他們便不同意他進公寓。哪怕景簷已經願意退而求其次,懇求他們隻要幫忙用電話聯絡上柴樹恒就行。但兩名保安的臉都比煤炭還黑,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景簷一向又不善求人,說了幾句之後,說不動他們,他有點不知道怎麽辦了。

這裏畢竟不是學校,就算他打橫來走人家也未必買他的賬。更何況,他的少爺脾氣從來都隻用在人若犯我的時候,隻不過學校裏有些傳言把他妖魔化了,很多人才會以為他就是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爆炸。

事實上,做人最基本的禮儀沒有人比小小年紀就父母雙失的他更懂了,自己既然有求於人,當然要謙卑忍讓,更何況,這還是為了心雅而有求於人。他隻好把牙一咬,姿態一降再降,繼續跟保安求情。

其中一個保安的態度非常強硬,堅決按規章製度辦事,不肯通融。倒是另外一個保安漸漸有點心軟,終於忍不住鬆口:“反正我們這兒就一個出口,柴先生現在還沒回家呢,你要是真有重要事找他,就在這門口等吧,總能等到的。”

方法雖然很死板,但是,也算是沒有辦法之中的辦法了。

昨晚下過雨,淩晨雨停,陰霾被衝洗幹淨,天一亮,太陽就出來了。

豔陽天在別人眼裏是個好天氣,但是,對景簷來說卻不是。

有日照性皮炎也就意味著越是豔陽他就越需要躲避,豔陽天隻是別人的好天氣,卻是他的壞天氣。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剛才他匆忙離開學校,把一貫隨身的遮陽傘落在了教室裏。

公寓入口兩側隻有草坪和圍牆,放眼四望,右前方百米外的曼寧商城就是唯一可以躲陰的地方了。

但他怕錯過柴樹恒,把心一橫,決定頂著烈日,哪兒也不去,守株待兔。

他一直等,從四點到五點,再到六點,陽光從猛烈到溫和,他抬頭看天,估計再過一會兒,天就要黑了。天一黑他就脫難了。他可真像一隻晝伏夜出的蝙蝠啊,或者是見不得光的吸血鬼?

他一邊想,一邊自嘲地笑了笑。

雖然就快脫難,但是,他早就感覺到自己已經渾身發癢難受,**在外的雙手和脖子上都開始出現紅斑了,想必臉上也是。他想用手撓,可是撓一下雖然能解癢,卻又有一種難言的刺痛感,他隻能忍著。偶爾還有如海浪般撲打過來的暈眩感襲擊著他,他也是強打精神硬撐。

心裏麵還慶幸,現在隻是春夏之交,還沒有正式入夏,陽光不算特別猛烈,自己能夠撐過去。

為了心雅他也必須撐過去!

除了注意步行的人,他還會特別留意進出的車輛。

車子在入口的道閘處都會停下來打卡,他就趁那個時間過去看一看,看車裏麵的人是不是柴樹恒。

傍晚六點,柴樹恒從錄音棚回來,車子開到公寓入口的道閘處,他搖下車窗,正準備打卡,冷不防聽到有人在喊他,他扭頭一看,隻見景簷像煮熟的螃蟹似的站在道閘旁邊,神態凝重地望著他。

看得出景簷很狼狽,狀態很不好,但柴樹恒卻反而心情很好,嘴角劃過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冷笑:“景簷,這麽巧?”

保安見柴樹恒回來了,從值崗亭裏探頭出來說:“柴先生,這小夥子說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已經在這兒等了兩個多小時了。”

兩個多小時了?

柴樹恒的視線在景簷發紅的手背上略作停留,眼角餘光瞟到車頭後視鏡裏正好映出的火紅夕陽,他漫不經心地問:“是嗎景簷,找我有重要的事?”

景簷正想開口,柴樹恒卻做了個打斷他的手勢:“我停在這兒擋住後麵的車了,我們還是先進去再說吧?”

景簷默許。

柴樹恒把車開進公寓大門,在樓前的露天停車場挑了個車位,把車停好。

看景簷跟過來,他笑著趴在車窗上,探出頭說:“不好意思啊景簷,我突然想起我也有一件很重要的公事得趕緊和我的經紀人商量。你不介意再多等我一會兒吧?我先給她打個電話?”

景簷覺得柴樹恒態度輕慢,懷疑他是有意在拖延時間刁難他,扶著車窗說:“我想問你關於心雅的事情。”

柴樹恒根本不理會,已經低頭撥號了。

電話很快接通,柴樹恒和經紀人聊起了關於他的新單曲的推廣策略。

景簷隻能強忍著不滿,站在車子旁邊等。

露天停車場依然沒有遮蔽,陽光繼續折磨著景簷。他忍得更辛苦了。

柴樹恒和經紀人一直聊到太陽落山,最後一縷日光消失,通話才結束。掛了電話,他笑盈盈地看向景簷:“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你臉色好像不太對,沒什麽吧?”

景簷麵無表情說:“沒事!”

柴樹恒下車來,說:“沒事就好。不過、你找我是為了?心雅?”

景簷的眉頭輕輕一皺,鄭重地說:“心雅失蹤了。”

什麽?她失蹤了?!

柴樹恒本來還有笑容,聽到景簷那麽說,他的笑容頓時僵住。

§

在心雅失蹤之前,柴樹恒的確和她見過麵。

自從出了打虎事件以後,學校裏的人都知道了心雅和柴樹恒的關係。為了柴樹恒而來找心雅牽橋搭線的人,除了珠珠以外,還有學校公益社的社長。因為公益社策劃了一個麵向全市人的慈善公益活動,現在活動剛開始,但卻由於缺乏資金,宣傳力度不夠,無法擴大知名度,達到預期效果。

公益社畢竟是學生組織,拿不出大量的資金去找明星做代言,或者在媒體投放廣告。於是,社長便想到了現在既是話題人物、但身價又還不高的柴樹恒。他希望心雅能用人情說動柴樹恒,隻收取象征性的酬勞,為活動做宣傳。

心雅把社長的意思轉達給柴樹恒,本來以為他需要考慮,沒想到他看她的麵子,毫不猶豫答應了。

不過,柴樹恒答應,也隻是他的個人意願,他是天音娛樂的簽約藝人,這件事情最終還必須得到公司的同意。公司衡量之後,覺得這也是趁熱打鐵,有利於為柴樹恒做正麵形象推廣,於是就同意了。

但人情歸人情,在公他們還是要按章辦事,合同是必不可少的。那天,柴樹恒給心雅打電話就是告訴她,經紀人覺得合同裏麵有幾項條款不夠嚴謹,要求修改。但因為公益社給的是文字打印合同,是由心雅做中間人,轉交給柴樹恒的,所以,修改意見也隻能批注在這份合同上。柴樹恒叫心雅到他家去拿合同,心雅便去了。

柴樹恒跟景簷解釋了一番,焦慮之情溢於言表:“如果不是你來找我,我還不知道她失蹤了!”

雖然景簷對柴樹恒有意見,但現在,直覺卻告訴他,柴樹恒的態度很嚴謹,他也在為心雅的失蹤感到擔憂。他決定暫時收起對他的陳見,心平氣和跟他探討:“哎,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

柴樹恒問:“警察怎麽說?”

“可以說是毫無頭緒。”景簷把警察從小偷那裏搜到背包一事也告訴了柴樹恒。

柴樹恒沉默,若有所思。

景簷又問:“她來找你拿合同的時候,你有沒有覺得她跟平時有什麽不一樣?”

柴樹恒搖頭:“那天,我本來打算,她既然來了,就順便請她吃個飯,但是她說已經跟她爸約好了,她爸在家做了飯等她,她拿了合同就走了,沒什麽不妥。”

他又沉思說:“那也就是說,她拿了合同,沒有回家,是在從我家到她家這段路上失蹤的?”

景簷回憶了一下自己檢查心雅的背包的經過,很確定包裏麵並沒有柴樹恒說的合同。他推敲著說道:“如果她是從你這兒離開以後失蹤的,那她剛拿了合同,為什麽包裏麵卻沒有呢?”

柴樹恒接著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那麽踏實的一個人,不會把合同這麽重要的東西弄丟的。有沒有可能她去找那位社長了?合同已經給他了?”

是的,景簷也是這麽想的,他說:“我得去找那位社長問問。”

柴樹恒表示同意。

景簷離開之前,柴樹恒主動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了他,希望他如果有心雅的消息就第一時間通知他。

回家的路上,景簷很快找人幫他聯絡到了公益社的社長。然而,社長這幾天為了活動的事忙得連跟室友聊天的機會都沒有,他還不知道心雅失蹤了,心雅拿了合同以後也沒有去找過他。

社長還以為天音那邊沒有回複他關於合同的情況,正準備抽空找心雅問一問,沒想到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景簷坐在出租車裏,耐著性子回應了社長的詢問和關心。電話一掛,他卻壓抑不住自己的暴躁,攥著手機,狠狠地捶了一下座位。前排司機注意到他這個動作,從後視鏡裏暗暗地偷窺他。

景簷的頭無力地向後一仰,後腦勺枕著椅背,身體微微下滑,整個人陷入癱軟的狀態。

車窗外,流動的光影沒有絲毫溫度,在他的臉上如波紋一般滑過。他閉起眼睛,眉頭深鎖。

回到家裏,他覺得肚子很餓,人也很沒精神,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他照著鏡子,檢視了一下身上的皮膚,除了脖子和雙手,還有後腰和肩膀上也都起了紅色的斑塊,左邊眼角還有輕微的紅腫脫皮。

他打算吃點藥緩解一下症狀,可是打開藥箱才發現裏麵的藥都已經過期了,他已經很久沒有發過病了。

他索性不再理會,用冷水洗了個臉,倒頭就睡。

睡了一覺之後,精神變好了,皮膚上的紅腫也有消減的跡象。

今天依舊是心雅音訊全無,調查也毫無進展的一天。這一整天,景簷都被一種無所適從感包圍,做什麽都心不在焉。

雖然知道自己人微力薄,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管用,但經過一番思量,他還是決定,去天福苑派發尋人啟事。

既然心雅的包是在天福苑被人撿到的,那附近的居民或許有人見過她,能提供線索也不一定。

尋人啟事印了幾千張,見人就發,還挨家挨戶地發。景簷一個人發不過來,他就在學校裏找幫手。

那些幫手們有的是因為和心雅關係不錯,自願幫忙,也有人是衝著景簷承諾的工資而來的。

大家拿到尋人啟事,一看上麵的內容,紛紛咋舌:

任何能提供和失蹤者有關的線索的人,不管線索是否有助於找到失蹤者,都會得到八千元酬謝金。如果有人提供的線索供警方或者親屬找到了失蹤者,則將會得到二十萬人民幣的酬謝金。

嘖嘖,提供沒用的線索獎勵八千,有用的獎勵二十萬,這樣大手筆,真不愧是景樂集團未來的繼承人啊!

這二十萬,恐怕能抵上天福苑裏一半人三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收入了吧?

同行的人都在背地裏議論,景簷一定是喜歡鬱心雅,所以才舍得為她一擲千金。在他們眼裏,像孤月一樣遙遠清冷、像颶風一樣不可駕馭、像大海一樣深邃神秘的景簷,忽然就變得柔和而真實了。

他們看見他穿著一雙被泥點濺髒的白鞋,背著一個裝滿尋人啟事的笨重的大包,微微弓著背,低著頭,十分謙卑地站在別人家門口,忍受著主人嫌棄或者質疑的目光,向對方遞上一張尋人啟事。

他們都覺得那畫麵很有新鮮感,新鮮而有趣,但卻也有趣得令人唏噓。

誰都沒有見過這樣的景簷。

他好像很落魄潦倒,但是姿態從容,風骨猶存。他好像一隻迷途的羔羊,有傷在身,但是又好像一頭凶悍的猛虎,逆勢而行,一往無前。他明明眉眼間都是疲態,但額頭上卻刻著一個勇字。

那個字也許是鬱心雅給他的,烙入皮膚,深入骨髓,誰都能看見他想找到她的決心和毅力。

天福苑裏上千住戶,還包括周圍方圓幾百米的其他住戶和路人,他們逐一派送,一整天下來,任務隻完成了一半。

加上景簷,一共九個人,傍晚的時候,大家都餓得前胸貼後背,兩腿發軟了。

景簷整理了一下他的派發路線記錄,指揮大家:“現在去二十一號樓吧?”這不是疑問句,而是一個祈使句,帶著習慣性的冷漠和強硬。其他八個人一聽,相互看看對方,不約而同都站著沒動。

景簷似乎醒悟到什麽,抬頭看天已經快要黑了,他尷尬地說:“算了,你們回去吧,今天辛苦你們了。”

“那你呢?”他們問。

“我還不累,我再跑兩棟樓吧。”

“呃,景簷你支持得住嗎?我看你臉色很差哎?”一個女生說,“我跑了一天了,中午就喝了點兒酸奶,真的有點吃不消。我這邊剩下的單子,明天放學再來發吧?”

“對啊,咱們都辛苦了,都回學校去吧?這都派了一大半了,剩下的,明天怎麽都能派完。”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

最後,來幫忙的人都回學校了,隻有景簷沒走。

現在就算有人把一張龍床抬到他麵前,叫他躺下歇一歇,他也不想躺。他一點都不覺得累。大腦的某個地方好像一直傳出訊號,告訴他,他生猛得可以飛天遁地,他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

因為他在尋找的是他的氧氣,他的光明,他的一切力量,跟這些比,他的疲倦能算什麽呢?

傍晚到天黑的這段時間,正是很多人下班回家的時間,樓裏進出的人明顯增多了,能敲開的門也多了。

景簷誠懇地把尋人啟事遞上,和對方交談詢問,並且保證一定會兌現允諾的酬金。

有人同情他,但表示無能為力。

也有人懷疑他是騙子,可能上門來實施什麽新型的詐騙手段,一句話都不說就把他關在門外。

這一整天,什麽樣的態度景簷都見過,也都已經能接受了。

派完二十一號樓,他接著又去了二十二號樓。

進電梯的那一瞬,他感到心裏一陣慌悶,輕微的暈眩感轉瞬即逝。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按下樓層號。

從二十二號樓裏出來,夜已經很深了。

這個時間,早睡的人大概都已經在夢鄉了。如果打擾到別人休息就不好了,還是明天再來吧?

這樣的念頭成型的那一瞬,景簷才感到累了。他覺得頭重腳輕,每一步都很虛浮,像踩在雲上。

走出天福苑,他叫了一輛出租車,上車跟司機報了目的地以後,人便越來越昏沉,頭已經重得好像不能被脖子支撐了。

突然,他眼前一黑,身體一倒,一頭撞上車窗玻璃,手裏沒派完的尋人啟事紛紛散落到座位底下。

之後發生的事情,他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司機把景簷送到了醫院。

躺在醫院裏,景簷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但這個夢裏的場景空空曠曠的,隻有漫天漫地浮雲白雪一般的蒼茫。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荒原裏。

他好像看見了心雅,但影像很模糊,轉瞬就不見了。

他拔腿狂奔,試圖跑向她消失的地方,可是無論他怎麽跑,那個地方和他之間都隔著一段固定的距離。

他無法靠近她,感覺自己失去了她。

他終於跑不動了,兩腿發軟,癱坐在地上。就在這時,他聽到有人在叫他醒一醒,對他說,心雅回來了。

他喜歡的女孩回來了。

他本來想掩麵哭泣,但因為這句話,他沒有哭,反而笑了。

嘴角輕輕揚起,像掛了一整個春天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