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仲青見鴨肉還有剩,便灌了一些玫瑰腸。七成鴨肉加上三成的鴨肝,切成塊狀,用香料醃製時,滴上蔡仲青今年三月做的玫瑰露,然後用小鐵漏鬥灌入小腸裏。這香腸因是吃的鮮甜味兒,所以不需要風幹,而是用炭火細細地烤。那火不可太大,出油時要及時擦掉,以防有煙熏味。一直烤到八成幹,肉色鮮亮為止。吃的時候放在米飯上蒸,或者油炸皆可。

蔡仲青原是打算做給喜歡清淡口味的王爺嚐一嚐的,但還沒到港口,就已經被吃了個精光。同行的侍衛大部分在上次和王爺出過海,頗有經驗,知道時間緊迫,一路上趕著六輛馬車都沒有停下。

前幾天吃幹糧,後來幹糧吃完了,就在路邊壘土做灶,就地紮營,讓蔡仲青趕緊做上快熟的飯菜。蔡仲青便在飯麵上蒸了一些玫瑰腸。這玫瑰腸吃起來有沙沙的口感,一入口便知和普通的香腸大為不同,眾人都紛紛讚歎好吃,還要蔡仲青次日再做。這群人連吃了好幾頓都不膩,帶的香腸卻先沒了。

好不容易緊趕慢趕,到了港口,尋到了王爺所在的那條船。

蔡仲青還在馬車上,沒到港口時,便覺得涼風吹得身上的暑氣消散了許多。彼時正是黃昏,燦爛晚霞彌漫在身後的天際,遼闊的大海在蔡仲青麵前展開,最遠處與天相接,幽藍一線。

他下得車來,便看到一艘二、三十丈長的大船,不少水手正在船上忙碌,一個年輕男子沿著船舷處搭到岸邊的木板往他們這一行人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容顏俊美,衣飾華貴,這漫不經心的一眼,便像是瞥到了人的心裏。

蔡仲青感覺到他目光時,緊張得半死,連忙低下頭去,轉念一想,王爺離他還遠,未必就是在看他了。

李文思下了船,吩咐侍衛們把帶來的東西都搬到船上。這艘船是連海潮租的,船主並不知道去龍宮島的航線。隻聽人說了一個大致方位,就打算前往。像這種冒險的航程,饒是李文思身懷武藝,也不由打了個突,他不信這船主不懂。想必船主收了連海潮的重金,所以才肯冒險出海。

連海潮說要回家成親,留書在王府,不告而別。李文思渾渾噩噩了好多天,每天買醉,直到後來得了消息,知道連海潮成親是成親,卻是在半年以後,所以連海潮趁著沒有成家前打算出一次海,他主宅是在天津的,直接就從那邊出海了。

李文思知道消息,先讓人傳訊回去,要緊的是在錢莊多拿些銀票,萬一真的去到了龍宮島那個銷金窟,沒有銀子使可是難辦得很。龍宮島真金白銀和銀票都收,李文思的錢莊是蔚王府開的,若是銀票不小心損毀,不會有什麽損失,於是叫人多拿些銀票備著。在連海潮麵前卻沒敢多說,隻說讓連海潮等等,他要帶些下人過來。

連海潮聽到時很是不屑,笑他金尊玉貴,出門還要前呼後擁地帶一大堆人。李文思習慣了享受,被連海潮說了,臉上訕訕的,心下後悔叫了這麽多人過來。其實按照蔚王府的應製,他這還算是簡得不能再簡了。

因此,蔡仲青等一行人過來,買齊了米糧油鹽,還想照例向王爺告個假,先在港口附近吃一頓,吃飽了蔬菜瓜果再出海,卻被王爺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眾人不知是被遷怒,一頭霧水,但不敢怠慢,隻得隨便買了一些小吃就上了船。

蔡仲青沒出過遠門,也買了一些煎餅果子,他是個行家,一吃便知道酥脆外層裏的玉米漿是怎麽弄的,覺得口感不錯,便記在了心上,打算回去了多試製幾回。

父親曾向他誇口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說不得他懂的東西比大兒子更多些。這話他隻在二兒子麵前提,卻從來不在令他驕傲的大兒子麵前提過半句,因此蔡仲青總是半信半疑。如今出了門,才知道天下之大,超乎他的想像。

身為下人,是不許隨便到甲板上的,蔡仲青便在船上的廚房待著。這船雖然極大,但廚房的地方卻小,好在總是有鮮魚吃。蔡仲青沒做過多少海鮮的菜肴,但他知道,海鮮和河鮮的烹製方法大體一樣,越是新鮮的東西,就越是不可過度烹煮,稍稍蒸一下或者煮一下,放點調料便可以了。煮出來的湯汁澆在預先煮熟瀝幹的麵條上或是米線上,對他們尋常人來說,都是頂級的美味。

蔡仲青既盼見王爺一麵,又怕到見他,他忽地像那天晚上一樣,完全變了一個人,變得霸道又邪氣,讓他無所適從。

第一天上船,大家都找了自己住的地方,安置了下來。蔡仲青是和其餘兩個侍衛同住的,但他們輪值的時間不一樣,因此很少碰麵。

廚房裏的夥夫果然不多,多了他們王府的一行人要吃飯,立刻就手忙腳亂了起來,到晚間給王爺和連公子上菜的時候,便需要蔡仲青端上去。

蔡仲青原本不想去,但船上的人都粗手笨腳的,張總管不肯答應,非要他去了。張總管是孫長史派了來,照應王爺出行起居的,莫說連公子不喜歡不雅的人,就連王爺也偏愛美食,若是閑著蛋疼問一句這菜怎麽做的,傳菜的人又要回來問一句。海上搖搖晃晃的,閑著沒事,大家都不想多走,隻想在自己的房間裏待著。

話都說得這麽明白了,蔡仲青隻得硬著頭皮端了木盤過去。

王爺和連公子在一個窗明幾淨的房間裏坐著閑談,蔡仲青低著頭進去,把木盤裏的兩道菜一一放到了桌上,當放到第二盤的時候,連公子走了過來,他擡頭看了一眼,卻見連公子的皮膚甚是白皙,一張俏生生的臉蛋上生得一雙傲氣逼人的眸子。蔡仲青沒念過書,不知如何形容這樣的美貌,隻知便是他路過書畫的店鋪,從店裏看到畫上的那些人,也是遠遠不如。老天的心一向來都是偏的,卻不料偏成了這個樣子,怕是把世間所有的美都生到了他的身上。

原來是他。

心底一個聲音說。

蔡仲青暫態恍惚,手不知怎地一抖,那盤就要放到桌上的菜從他手裏掉落下來,當啷一聲,摔了一地,濺落的湯汁險些飛到連海潮的鞋子,好在李文思迅速拉開了連海潮。

「怎麽搞的?連個菜都不會端!」李文思的語氣很不悅。

蔡仲青連忙下跪:「小人罪該萬死,冒犯了王爺和連公子……」

連海潮搖頭道:「算了算了,又沒有弄到我身上,下次小心點就心了。」

李文思歎息道:「你啊,你就是心善,卻不知道有些刁奴若不訓斥,便會欺壓到你頭上來。」

連海潮哼了一聲,道:「王爺說得極是,是貴府的奴仆,王爺在**下人,本不該我多言的。」

李文思知道他說的是反話,嘲笑自己刻薄下人,登時住了嘴,叫了蔡仲青起來,見他麵龐清秀,似乎依稀在哪裏見過,隨口道:「你叫什麽名字?」

蔡仲青囁嚅道:「小人、小人……」他心神恍惚,幾乎不能成言。

連海潮笑道:「他是『醋魚蔡』的次子,叫做蔡仲青的,我說得可對?」

李文思讚道:「連世弟心細如發,連一個下人的名字都記得,想必念書也是這般過目不忘,以後當是國之棟梁,皇上身邊的股肱之臣。」

連海潮搖頭道:「王爺再讚我,這飯可就要吃不下啦。」

李文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都是本王由衷之言。」

蔡仲青低頭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收拾好後,便垂首站在一旁,等著他們吩咐。連海潮見他手足發抖,還以為他是緊張,於是親切地問道:「你名字裏的仲青,是三公九卿的卿,還是『青青子衿』的青?」

蔡仲青被他問得一臉懵懂,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家父善於做魚,所以我和大哥都以魚為名,我大哥是鯉魚,我是青魚。」

連海潮擊掌笑道:「原來如此,可解了我一個難題了。」

蔡仲青不願見李文思目光瞥過自己時的冰冷,低聲道:「廚房裏還有菜,小人這就去拿。」

李文思皺眉道:「這裏不需你伺候了,你笨手笨腳的,讓別人來傳菜吧。」

蔡仲青心中更是冰涼,口中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隻聽得連海潮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王爺對待府裏的下人,都一向這麽凶巴巴的麽?還是因為不想出海,是勉強陪小弟出行,所以心中不快呢?」

李文思忙道:「或許是天氣太熱,讓人心裏煩躁的緣故。」

連海潮笑道:「小弟可不覺得熱,想必是王爺是習武之人,經脈血液都比我們尋常人要熱上一些。」

李文思笑著稱是。

蔡仲青出了門,臉上維持的鎮定瞬間崩塌,他幾乎有些站立不穩。

王爺是認出他來了嗎?還是根本就沒有?

不管怎樣,他惹了王爺生氣,王爺是不想見他了。

蔡仲青神誌恍惚,隻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待著,好在王爺沒再讓他前來伺候,他不必再去王爺跟前,以免再做出什麽不敬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