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曲水穀到南芝殿,來回就要一年多——這還是騎馬的路程

辛虧南芝殿此趟設宴不全為刁難,還為與眾門派拉好關係,廣邀天下豪傑,故設宴於東西兩洲邊界龍脊山,來往便利許多,此去隻需三月

夏竹不與幾人同行,她走私道,他們走官道,官道一般比私底下的棧道快許多

可林言不會騎馬……

馬廄設在穀外的……森林外——畢竟要馬穿過那密密的樹林……太為難馬了……

“聽兒,這馬慣會看人臉色,單欺我良善,我們不騎了吧?”,林言第三次試圖跨上馬背——仍以失敗告終

“喲!您不是天下第一嗎?”,破風向林言伸出手,想拉他上自己的馬,“慢吞吞的,我帶你好了!”

“我要聽兒帶!”,林言笑嗬嗬靠上聽雨的馬

聽雨拗不過他,破風看怪物似地扶著林言上了聽兒的馬,讓他坐在聽雨身後,林言畏手畏腳地抱住聽雨,好像他才是那個未出閣的小女子,臉紅得徹底,“聽兒,我要是摔下去了,馬會不會把我踩死?”

聽雨也不太適應,但還是安慰著,“不會有事的……”

“你坐好了,不要亂動……”,破風再三叮囑,“混小子,你給我安分點,手不要亂放,否則你幹脆就給我留在曲水穀裏抄《紅塵錄》好了!”

“《紅塵錄》是什麽?”,林言興致勃勃,“武功秘笈?”

“不……”,破風腳一踩馬鐙子,重回馬背,“是食譜……你要把上麵烏七八糟的圖全部照畫一遍,紙是厚的,你沒法印著畫,錯一筆你就給我重來……”

“食譜?”,這下輪到花木瓜好奇了,“有哪些佳肴?”

“有蜈蚣煮蠍子,蛇鼠一窩湯,蟾蜍燉……”,破風隨口亂謅,看看這位前輩,“蟾蜍燉木瓜……”

“還可以呀,五毒——蛇蠍、蜈蚣、壁虎、蟾蜍差不多都齊了,《紅塵錄》?嗯嗯……五穀雜糧乃紅塵凡物,名倒不賴……”,花木瓜不住地點頭讚許,“何時得空,能否借我一飽眼福?”

破風不知說什麽才好,無奈瞪了一眼林言——林言自覺無辜遭人連累,破風揮手一鞭,率先飛奔而去

“你這未免也太小氣了吧!”,花木瓜緊隨其後,臨走打量著林言,目光轉回聽雨,“師侄……自求多福吧……”

“那……小師弟,你抓緊了……”,聽雨穩穩心神,舉起馬鞭

林言堅定地點點頭,接著……

馬在他耳邊刮起狂風,馬蹄踢踢踏踏作響,胃裏翻江倒海,雙手緊緊抱住聽雨,叫聲撼天動地,一路鬼哭狼嚎:“啊!!!聽兒我要掉下去啦!你騎慢點!慢點啊!!”

半刻鍾後……

林言已經嘔盡了今天的早飯、昨天的早飯、前天的早飯、大前天的早飯——上輩子的早飯……

“咕嘰咕嘰……”,臉色蒼白得不像活人,他摸摸肚子,“聽兒,我……我有點餓了……”

為遷就林言這個“弱漢子”,幾人走走停停,花木瓜和破風每日清晨始都要罵人,買東西時罵小販缺斤少兩,住店時罵夥計料理不周,自然罵得最多的還是始作俑者林言

話說齊岸捎帶林言回穀時,是給林言下藥使其昏睡,但顯然他們沒想到這法子

如此將就了三天,第四天花木瓜無奈之下,自掏腰包拖來一輛舊馬車,又去拾了個別人用舊扔去的水盆,就讓林言在馬車裏自己吐,聽雨擔心,也坐進去照顧著

大半月後,洛城

暈馬且暈馬車的林言現如今是隻要能,他就離馬車遠遠的,恩斷義絕永世不再相見的那般,花木瓜做主要在洛城裏歇腳,林言按捺不住,下了馬車改在街上步行,聽雨在一邊陪同

“這個小人?”,林言走到一個賣泥人的攤子前,拿起一個泥人仔細端量,“長得像聽兒誒……”,他不假思索,“老板!要多少錢?”

“給一個銅板就好了……”,老板整個人跟打蔫的豆芽一樣,萎靡不振,也沒有其他的客人,“公子是初到洛城吧?”

“你怎麽知道?”,林言暗自警惕——難道你跟蹤我們?

“誒……”,老板長長歎了口氣,“我怎麽不知呢?現下除了像你這些毛頭小子,還會有誰幫襯幫襯我的生意呀?我可有一大家子要養活呢……”

“出什麽事了?”,聽雨見林言久不跟上,回來看看

“誒……誒……”,老板卻隻是一味地唉聲歎氣

旁邊一個爛衣爛裙的小乞丐大聲說,“前幾月過年,一個矮老頭來他那買小泥人,一連挑了五個,都是漂亮姑娘的模子,衣裳黑白赤青黃五色各一,結果給錢時那個老頭摸摸索索好不容易湊出十個銅板……”

“十個?”,林言疑惑著,不是一個銅板的價嗎?五個泥人——十個銅板?

“你這人怎麽傻不拉幾的?”,小乞丐撥撥頭發,露出姑娘家的麵孔來,幹癟瘦小,“都出那種事了,他還敢賣原先的價嗎?”

“究竟出了何事?”,聽雨又問了一遍

小乞丐敲敲手中的破碗,對著林言,“都是你打岔!聽我說,那小矮個給錢時,突然間……‘哇’的一下……”,她停了一會,語氣誇張,“化成灰了!”

“騙小孩的把戲……”,林言不信

聽雨心裏也未必信,麵上卻不表露,掏出三個銅板,蹲下,放到小乞丐碗裏,“別餓著了……”

當年冬姨娘……還在世時,遇上乞討的總會停下……

“謝謝姑娘……謝謝姑娘……”,小乞丐道謝連連,把幾個銅板心肝兒似的盯著

聽雨站起來,一個牽著小孩的人從她身後經過,她忽地一停,像察覺了什麽要緊事,回頭看著那人走遠,不由自主地尾隨而上

林言看那小乞丐的樣,也學著聽雨蹲下,伸手——從破碗裏撈走了三個銅板……

“你幹嘛!搶乞丐的錢,你是人嗎你!”,小乞丐撲上來

“嗬……”,林言輕易就躲開了,“編一故事就能誆聽兒三個銅板,老子可不吃你這套,我才不是搶,我是拿回我自己的東西!”

“錢!快給我錢!”,小乞丐伸手去探林言裝錢的袋子

林言雙手護住袋子——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明搶,“你什麽人哪?不是乞兒嗎?怎麽成強盜了?”

“乞丐這行不好做,我剛剛一下就通透了,天天拉下臉皮求來求去,你們這些錦衣玉食的也不可憐我們,吃了上頓沒下頓,給錢!不然我就賴上你不走了!”,那小乞丐趁機一下拉住林言的腳,把林言扯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聽兒!聽兒!”,林言這下是被纏上了,小乞丐簡直要爬到他身上來,“你靠那麽近幹嘛!”

“我今兒還就告訴你了……不給錢,別想走!”

聽雨此時心思完全放在了剛才與自己擦肩而過的人身上——那恰是牽著林沫的林書,根本沒聽聞林言的喊叫,她從腰間悄然無聲摸出一把飛刀,握刀的手隱隱有些發抖,額頭上因緊張冒著虛汗——她的身子真的大不如前了,若這人不會武倒還好,神不知鬼不覺便可……她腳步輕輕靠近……

林書在和人談話

掛他身上的那塊玉佩一搖一晃一擺

“姐姐,是你的繡花袋嗎?”

聽雨正緊盯著林書後背,隻覺有人一把扯住自己的衣裙,這就如腦中繃著的那弦被忽地一撥,她下意識揮手對著來人就是一刀——林沫本是趁爹爹在忙四處溜達,看這個姐姐心不在焉,錢袋掉了也毫無知覺,好心幫忙,沒想感激誇讚不得,迎頭就一刀劈來,嚇得愣在原地一動不動,聽雨看清了是孩子,也趕緊收刀,刀片險險割過林沫臉頰,在右臉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淺的血痕來

“書先生!”,和林書說話的那人拉住他,往他身後一指——他不知林書看不見,林書被拽著還沒回神,突然聽見大沫的哭聲哇哇響天動地,慌得循聲摸到林沫身邊,“大沫,沫沫?和爹爹說,怎麽了?誰欺負我們家沫沫啦?”

“這不是聞人府的聽兒嗎?”,一個擺粥攤的婦人說到

聞人府?老板好像提過……

聽兒?是誰?

“爹!!”,林沫哭訴著,淚水流下來——就像往傷口上撒鹽一般,愈發疼痛,“這個壞姐姐打我!沫沫痛!爹!”

聽雨手足所措,拿著殘留有林沫血跡的飛刀,心裏如同一團亂麻:我傷了無辜之人……還是個幾歲的幼兒……我幹了什麽……

“不哭不哭……”,林書以為不是什麽大傷,“你弟弟上回磕破膝蓋流了那麽多血,他可沒哭,沫沫要輸給弟弟嗎?”

聽雨握緊了手中的刀:弟弟?這人比她大不了多少,竟已娶妻,還兒女雙全……

“啊呀!這流這麽多血!書先生,流了好多血,好大一個口子!快跟我來,去我家包紮一下,不然要留疤可就後悔不來了!”,和林書談話的就是趙巴,此時他趕忙提醒,林書聽說傷得嚴重——還流血留疤,連忙撕下一截袖子給林沫捂著,也再沒顧得上什麽聞人府了,把哭哭啼啼的林沫抱到趙巴背上,在一邊扶住小跑著走了

“聽兒!”,林言還在叫,那小乞丐幾乎要扒掉他的衣服了,他已經耐性全無,對那個乞丐大聲吼到,“你快給我死開!”

破風擠開人群過來了,“你這又鬧什麽幺蛾子?”

“啊!喪盡天良啊!泯滅人性啊!”,那乞丐灰仆仆的臉靠在林言幹淨的下衣上,拚命抹得一團糟,“拋妻棄子的負心漢,啊!上天為何偏偏如此薄待我們孤兒寡母啊!你若要休我,妾身又怎敢言不?但求你發發慈悲留下三……三十個銅板,我就無怨無悔了——我肚子裏的可是你的親生骨肉啊!!”

花木瓜幸災樂禍,卻憋著笑,“小師侄,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你這根本是**裸的敲詐啊!”,林言看著周圍聚起來對著自己指指點點的人:他半輩子的清白這下毀於一旦了——聽兒誤會了怎麽辦哪?

林書扶著林沫正從林言身後掠過

“要麽給錢,要麽給人,要麽我死給你看!”,小乞丐是真賴上他了

聽雨也過來了——她本意是追上林書,看見林言狼狽不堪的樣,“小師弟,你這是……對這小姑娘做了何事?”

賣粥那個婦人在一邊,“臭男人,屁丁點大就學著玩弄女人了!”

附和聲起,“就是就是!嫁誰也不能嫁這種人!”

“你這才是真的喪盡天良啊!”,林言看見聽雨,又叫了一句,“不如還是我死給你看好了!”

林書腳步一頓:好像有什麽……

然而,林沫卻被這措不及防的一停扯動傷口,哭聲又起,趙巴催促著說孩子的血已經浸透了整塊衣布,再慢不得了,林書不及細想,拋下腦中的念頭,急急離去

人間多是轉眼——便隻剩錯過……和漸行漸遠……

林言一臉生無可戀,小乞丐鼻涕眼淚嘩嘩跟不竭的泉水似的——咋都流不盡,圍觀看熱鬧的人漸漸都散了,花木瓜身為長輩,無奈地上前,用手去拉開他們,“小姑娘,我是他師伯,你先起來,這小子歸我管教的,他犯了這般大錯,我絕不姑息……”,他衣袖下那條紅繩暴露出來

“啊!師伯啊!你是他的師伯,那就是我娃娃的師叔祖,也是我的長輩,我一肚子苦水……”,她擦幹淚,突然間看見那條紅繩,哭聲一下子停了——可謂是收放自如,她瞅了花木瓜幾眼,“你……你是花……花菜?”

一瞬間大家都默契地不說話了……

花木瓜沒緩過神,直到猛然驚醒,狡辯道,“這不是我真名!”

如果你不說……我們大家夥也許以為這又是個外號而已呢……

“你到底……”,這會狼狽不堪的換成了花木瓜,他猛地站起,吼著,“你到底是誰?”

“我?”,她掀開自己那截隻餘一半的衣袖,腕上一條類同的紅繩,嘻嘻著,“我是你小師妹呀!”

“等會!”,花木瓜冷靜小許,懷疑地看著小乞丐,“你……你叫啥名?”

“我……”,小乞丐似乎也覺得自己的名字著實難以啟齒,掂量了一會,“鍥而,‘鍥而不舍’的‘鍥而’……”

“喔……是嗎?鍥?”,來回踱步,花木瓜已然看透了對方,“我想……你該是叫……茄子吧?”

小乞丐舉手投降,“好吧……你對了……”

“我能不對嗎?幾百年沒見了還在起這種爛名禍害人!”,花木瓜氣憤地一腳飛起,踢掉一塊小石頭,發泄完後,狠狠瞪了破風一眼:膽敢泄密者……死!

“花菜你在就好了”,小茄子收到花木瓜的眼神警告,“額……師兄,借你師侄給我一會……”,她小心翼翼靠近花木瓜耳邊,“他讓的……”

“哦……”,花木瓜踹了踹坐在地上的林言,“那……那誰,你跟著去吧!”

“我不要,死也不要,聽兒!”,林言轉過去找聽雨,“聽兒呢?聽兒去哪了?”,他急欲起身,“哎呦”又摔倒在地——低頭見自己腳上綁了根粗紅繩,繩結一環扣一環複雜至極,“搶劫完了又強綁,師叔,風師兄,救命呀……她一看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的……”

破風為難地看向花木瓜,花木瓜對他搖搖頭

“囉裏吧嗦的,走了……”,小茄子把他拉起來,揮手道別,“花……師兄,很快就還你……”

“你要帶我去哪?”,林言掙脫無果,“我可不要去什麽深山老林裏喂老虎!”

小茄子回他,“又對了……確實在山上,釣魚呢……”

聽雨在林言處耽擱了一會,扭頭去尋林書,人已離去,她找著找著跑遠了,握著那把好似流著血的刀,一遍又一遍地和自己說,“我是小少爺的刀,我是要做他的刀的……誰也不要和我搶,我不能優柔寡斷,我不能心慈手軟,我不能猶豫不決,我不能……”,她抬手抹汗——才發覺不是汗,是淚水,“我……我不能哭……”,她對自己說

白龍廟

林書坐在廟前門檻上,仔細回想:誰會對大沫下手呢?小孩子不可能招惹太多是非——是衝他來的嗎?

他摸摸手裏那塊玉,輕輕一掰,沿著中間的縫隙一分為二,雙手各執一半——這原是兩塊玉

為了荒玉嗎?

芸香山

一個孩子從雲峰裏拋下長線,落入千丈下的深湖裏,臨崖垂釣,魚竿一甩,收線,一尾肥嘟嘟的大魚被提出水麵,他笑道,不曉得是對誰在說話——或許是對這山光水色吧……

“瞧,這有條咬餌的小魚兒!”

“爛茄子!爛茄子!我咒你熟透了爛在地裏一百年也沒人要!”,林言剛被小茄子連威脅帶恐嚇地把雙手也給牢牢縛上,現正在她的拖拽下拐進一條長巷,盡管一個看戲的都沒有,他也依然喋喋不休堅持不懈地繼續他的獨角戲,把小茄子煩得腦仁疼

“你看著點路不行嗎?硌著我腳啦!”

“啊!那根死樹枝劃到我啦!”

“混蛋哪你!等回去我要讓聽兒給我做茄瓜煲,不連吃七天難消我心頭之恨哪!”

“你從哪個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啊!你爹娘得多沒家教哇!”

“你閉嘴!”,小茄子“嘭”的一聲把他往牆根下跟包袱似的一扔,撞得林言眼冒金星,還沒等他清醒過來喊一句“疼”,小茄子解開手腕上的紅繩,一圈又一圈,竟鬆成一卷足數十尺的長繩,“再吵吵我就把你先奸後殺再鞭屍,要不是師傅腦子犯糊塗非得見你,我早把你舌頭割掉了!”

林言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嗯……他是為了聽兒想把清白保住才受她這通不明不白的火氣,哼,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困淺灘遭蝦戲

此處是一戶平常人家,坐落在街道盡頭,砌的是最不顯眼的紅磚,沒上漆,安的是最不惹眼的木門,門上一排繩結,沒貼門神,對聯倒有,隻是破破爛爛,感覺像是好幾十年沒有換過了,細數竟有近一半的字瞧不真切

小茄子解下的那條長繩上打著數不清的結,她一一對照擺弄著門上那些在林言看來完全亂成一團的繩結,眼神專注地盯著,雙手極快地來回穿梭,林言不免對她高看幾分,“你可真了不得,換了我該看得眼都花了……”

小茄子停下手中的活計,看著林言有點心虛,“其實……我也眼花了……”

“師傅說我總是不好好練功記書,學了十幾年卻還不如師兄師姐們學個一載,拜在他門下隻會給他丟臉,我……沒有父母,大抵是個棄嬰,被師傅撿回來的,我們師兄妹幾個都是被撿回來的,我不曉得爹娘是個怎樣的人,為何不要我了,我記事時就在山上,如今算是我第一回下山……”

“那你這是在逞哪門子強?”,林言快言快語地插口

“你是我誰呀?要你管我!”,小茄子火氣一下子躥上來,扯住綁在門環上的紅繩一拽,往林言甩去,林言趕緊往旁邊滾了滾,險險避開,長繩打在他右臀邊的石地上,激起的泥灰沾了衣裳一片白,林言長長呼了一口氣,看向小茄子,也看向那扇門,“好險哪……誒誒,茄瓜煲,門開了!”

不想小茄子剛才那隨意的一拽,竟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誤打誤撞把門上的結給解開了

“這次可真幸運!”,小茄子把林言從地上拉起,“抓穩了,最好閉眼……”

“哼,還不是沾了我的氣運!”,林言還在嘴硬,任小茄子拉著他進門,想著左右不過是一扇門,還能嚇到他不成,於是堅決不閉眼,於是倏然眼前一黑——腳下像踩進了一個無底洞,大地整個塌陷,碎成一塊一塊的,他在被一點一點地吞沒,屍骨無存,聽兒怎樣都找不到他了,林言噤聲半晌,而後,“啊!妖術啊!你個妖女啊!”

“我要是妖女,一定先把你剁碎了,小火慢煨,煲狗肉湯,早晚各一碗,我……我喝得渣都不給你剩,還……還要連煲七天不可!”

“哼!連罵人都隻會學我!”,林言在一片漆黑中可勁朝她扮鬼臉,接著腳下終於觸到地麵了——一灘軟乎乎的東西——看來他的痛覺都不頂用了,“啊!我骨折了骨折了,別碰我,會錯位的,接不回來我就隻能做瘸子了,下半輩子你伺候我呀?”

“你怎麽那麽多事?這下麵鋪的幹草要是全挖出來能給洛城來場大洪‘草’,根本沒地給你去骨折,讓你欺負我,報應!”,小茄子拉著綁他腳那根紅繩往前拖,窸窸窣窣的響聲伴隨,領著林言一步步向前走去,不慌不忙地在四周的牆壁上摸索一通,瞬時一束月光射入——頂上一扇通往外界的天窗

“誰欺負你了?”,林言嘀咕,一邊借著月光四處張望

這是一個密室——

左壁掛著約四十幾幅畫像,有群像也有獨像,畫的有男也有女,底下擺了幾十盤花……有香蔥、花生、辣椒,好吧,又是個菜園子!

最邊上看起來最新的一幅是三個小孩,中間一個男孩較小,左邊那個女的……好像就是這個茄瓜煲……

“這是我們師兄師姐還在山上時給畫的,逢年過節或者閑暇時開心了都會畫,不止有這些,還有很多都收起來了……”

右壁正中往內一個凹穴,穴裏擺著一盤瓜果,一個案桌焚香,林言腦子忽地一震,木然地站在那裏,“我……我好像見過這個……”

“你又想搞什麽花樣?”,小茄子可不理會他,隻以為他是岔開話題想趁機溜走,蹲下去解開他腳上的繩索,直接到石門邊尋了塊其貌不揚的磚頭按了下去,“好了,接下來你自己走吧!我不想拖你了,都到這了,諒你也跑不了,不過你這手……還是綁著的好……”

石門向上打開,密室外又進了一個密室,這個密室裏滿滿當當立了一堆石碑,一看就知道都是亡者的碑位,陰森森地,林言有些許遲疑不敢向前,再看石碑,後麵清一色的泥墳包,此外還有個停棺未入葬的就在林言旁邊,他朝裏一望,停放的是一具中年男子的屍體,林言隻覺一種莫名的熟悉,探身向前想看個仔細,雙手扶上棺木,手心頓時像被什麽叮了一下一陣刺痛,“有……有鬼……剛才我覺得有人打我……”

“對對對,有鬼——膽小鬼!”,小茄子陰陽怪氣

“哼,你說誰,你說的誰呢,你可別給我知道你在說我,膽小?我告訴你,論膽子,我說我天下第二大,沒人敢稱第一……”,林言自吹自擂地跟著小茄子走出密室

一座山,鬱鬱蔥蔥一座山

“你先在這等會,我師兄應該就在這附近,我記憶不好,現在都還不太熟路呢……”,小茄子就地撿起一根開叉的樹枝,把林言推到一棵大樹邊,手上的繩係在樹幹上,手裏的樹枝繞林言畫了個半圓,“我這叫……‘畫地為牢’,你給我安分守己哈,不許想什麽歪點子!”

小茄子開始大喊,“柚子!柚子!”

林言看她一點點走遠,“柚子!你跑哪去了?”

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言的視線裏,“師傅要的客人我帶來了!”

聲音遠去已經好一會了……

“柚子?這種名字到底是哪個天才起的……”,林言獨自碎碎念,“長這麽大連路都記不清,笨蛋一個!茄子?腦子裏全是茄瓜煲!”

“柚者,又文旦、沙田柚,果大,皮厚,外黃內白,味甜酸……”

“誰在那?”,林言抬頭一看,月光從葉縫中傾瀉,一點一點碎成銀光亮點,一塊衣布從樹枝上垂下,上麵那人接著道,“其木質硬,可製船,製車,製橋……”

“柚子的用處可大了去了……”,林言不知不覺間已走出小茄子設的“牢籠”,總算能一窺樹上人的真顏,那人整個身子並雙腳都置於一根粗樹枝上,人則是靠在樹幹上,腰間掛了個竹筒,左手上停了一隻小雀,右手拿著片葉子正在逗弄那隻鳥兒,“茄子也一樣,古書上它指的是荷花之莖,荷是何等高雅之物,我聽師傅說,以前聞人府裏有個叫做夏荷的婢女,小臉蛋長得清秀,性子也有幾分烈,你知道吧?人嘛,投懷送抱的不稀罕,稀罕的那都是得不到的,那夏荷雖是女流之輩,卻最能稱得上‘荷’之一字,可惜……”

“聞人府?”,林言蹦噠著去夠樹枝,“你和聞人府有交情是不是?我是聞人府的人,你救救我吧!”

“救你?你還沒賠我錢呢?”

“什麽……什麽錢?”,林言下意識想護住錢袋,才記起自己手被綁在身前,心裏又怨起茄子來了,“大哥,求你發善心救救我吧……”

“你腳下踩的可是我從小養到大的蟻王,它死了,我這一窩的毒蟻可就散了,你說你該不該賠?”,柚子從樹枝上跳下,林言抬起左腳,貓下腰想看個仔細,“錯了,是右腳!”,柚子悄悄把手裏的竹筒背到身後,一隻個頭極大的螞蟻慢悠悠從裏頭晃出來,看似是慢,轉眼竟晃到了林言腳邊,林言又抬右腳,這回算是見到了那隻“死”螞蟻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哪裏知道……這怪東西從哪跑出來的啊?”

“我不管,你得賠我!”,柚子不由分說

“好吧!你要多少?”,畢竟是自己理虧在先,林言乖乖認錯

“嗯,讓我算算,我這些個年喂的蜜糖那都是上好的,一罐起碼要一塊……金子吧……”

“一塊金子!你敲詐還是勒索啊?”,林言完全是被對麵這人的獅子大開口嚇住了,“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哼,你一條爛命能值幾個錢?扔街上都沒人要……”

“那也比你的臭螞蟻值錢!”,林言在口舌上可是從不認輸的

“你!”,柚子第一回遇上了個這麽難啃的骨頭

“柚子!你怎麽在這?剛好……”,小茄子忽然從草叢中鑽出,頭發上沾了幾片樹葉,亂糟糟的,她指向林言,“他就是師傅要我帶來的客人……”

“五月十六,洛城老歐賣小泥像的攤位邊,來買泥人的第一位客人……”,柚子兩指抓起地上的大螞蟻,螞蟻伸伸懶腰順著他的手臂和腰身自己爬回了竹筒,看得林言目瞪口呆,半天才回神,“你……你騙我!”

“你們……你們怎麽都不是好東西哪!”

“柚子,你牽著他走前麵帶路,我在後頭,我倆前後夾攻,讓他……”,小茄子看柚子已經解開樹上的繩索拿在手中,就直直盯著林言,把他盯到心裏發毛,“讓你……防不勝防!”

林言被這兩個蔬果一前一後地看守,從山腳沿著蜿蜒小道,沿著林間狹路,沿著綠草如茵,黑夜漸漸遠離,人間由日月賦予光明,日月不滅,光明永存,踏著逐步清晰的月光,三人很快來到山頂

林言抬頭一看,借著月光映射,朦朧殘照之所,不遠處的懸崖邊上,坐著一個人

隻見他慢慢轉過身來,已然花白的頭發,長長鋪地,卷著泥巴硬生生把銀絲重返青春,一張臉卻似個娃娃水嫩嫩的,再看身子,也像個幾歲的幼童,如果忽略他手裏那兩根竹簽和簽上串著的兩條巴掌大的小魚——那兩條小魚在濃烈的大火摧殘下都快化作一團黑炭了,倒真能說是一位鶴發童顏的仙人,林言心裏疑惑時,小茄子和柚子已從他身後上前,齊齊拜禮,“師傅,人帶到了……”

林言覺得自己被耍了,眼前這孩子滿打滿算也就五歲出頭,而那個茄瓜煲分明與自己差不了幾歲,這小屁孩怎麽收養她還把她帶大的?

“小屁孩”轉了轉手中的竹簽,林言仿佛聽見那兩條魚連同火下劈得亂七八糟的木柴一道發出哀嚎,共同感慨自己悲慘的命運——竟然落到這小家夥手裏,滾滾濃煙平地升起,林言被嗆得直往後退,對麵那人卻淡定地擦擦嘴,“誒,沒想到你卻是小菜頭的師侄,他當年去幫我幹活,下山第一日和別人看對了眼,義無反顧就投拜他門走了,看來得想個法子,要不跟陣宗一樣,定個門規不許轉拜他人得了,我這麽多徒弟裏……就他最隨我的性子了……”

林言盯著他嘴角還沒抹淨就又淌下的口水,“明眼人都瞧得出來……”,你倆是一路貨色……

“話不多說……”,“小屁孩”右手把烤魚高高舉起,左手一揮,起風掀起黑泥蓋住火焰,剛還囂張地冒煙的大火熄得一點火星都沒,地上鋪出一片平地,他把兩串烤魚往前一拋,小茄子和柚子伸手接住,“一人一串,師傅可從來不偏心的哈……”,隨即看向林言,還沾著魚油的雙手順起一地的白發就此打了一個花結,使那“三千丈”的長發繞上幾圈縛好,乍一看像是數條小尾巴擁在一處,隻垂下到脖子根,“名號粗鄙不堪,卻也得委屈閣下一觀……”,此時他右手已經空出,食指中指相並做筆,其餘三指屈起,平地為紙,就於空中比劃一番,以氣化形,林言看得兩點一撇一捺起頭,地上相應泥土濺射,震驚地瞧著,幾瞬之間做了個……什麽鬼畫符?

“噢,弄錯了……”,“小屁孩”隔空劃泥成字小露身手後,才想起林言與自己是麵對著麵的,他按自己這麵寫的字,到了林言那……就是倒過來了,“你……過來我這邊看好了……”

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每回林言都是剛想著誇他們一兩句,下一刻就掉鏈子,他圍著熄火的木堆轉了一圈,看向那字,“煙?”,後麵一定少了個“草”字……

“按你們是這麽念沒錯……”,煙頗為自豪,林言覺得這一定是因他的名字是這山上唯一能算得上名字的名字,“那禮尚往來,還不知小兄弟大名?”

“我……”,林言彼時忘盡前塵,一時半會也沒法現起,何況剛見了茄子,又來個柚子,麵前還有棵煙草,腦子裏都是禾穀菜蔬,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哇!你沒名字啊?”,煙興奮得拍手叫好,柚子在一邊掩住臉,心裏直叫不妙,煙端詳林言,“我給你起一個吧?”

林言正要婉拒,煙卻已繞著他轉起圈兒來,抬起他的右手看看,“食指內側第一指節,中指靠拇指側第一指節有繭,小弟是練的暗器,不過數月,時日卻是短了些……短了些,觀其形,是為……飛刀,對不對?”,沒等林言回答,他又自顧自翻開林言的衣帶,把林言嚇得往後一蹦,以為他要讓那個茄瓜煲把之前的“先奸後殺再焚屍”徹底施用,煙迷惑地看著全身寫著“瓜果勿近”的林言,“適才在小弟衣帶遮蔽下尋到所配飛刀,匆匆一瞥,隻三十六把,想想江湖之大,有名有姓的,當是三十六昔水刀,‘葉’為主刀在眾刀之前,那不妨……”,煙自己肯定地點了點頭,好似林言不認他這個名就找不到更好的名了,“就叫……椰子,好吧?”

小茄子和柚子趁煙還在那洋洋得意時把烤魚背到身後,悄悄往草叢裏一扔——即使再怎麽嫌棄也不能在明麵上拂師傅的好意,細數煙收下的一眾弟子,唯有花木瓜能淡定且不怕死地一口咬開那硬邦邦的魚皮,麵不改色地看著它露出黑糊糊的魚肉,柚子想到這,忍住要吐的衝動,小茄子則是見師傅的場麵缺個應和的人,鼓掌,“起得……”,好……

“好個屁!”,林言先摸摸自己的錢袋——幸虧還在,接著摸到那一包聽兒幫他收拾得齊齊整整的飛刀,“葉”字刀在手,“你們綁我來所為何事?痛痛快快說了然後送我下山,不然老子殺也殺出一條血路,讓聽兒給我來一煲蔬果雜湯!”

“小兄弟脾性急躁,卻是為人處事之大忌……”,煙回身,手在背後一揮,袖子裏掉出一張小竹簟,鋪開,席地而坐,“說白了,我想收你為徒!”

“你們……給我說!”,林言退了又退,“柳侍然該不會是叫柿子吧?”

柚子眼珠子向上,耐心思量,而後轉頭問小茄子,“有這號人嗎?”

“你等會,讓我想想……”,小茄子腦中搜羅一遍密室裏的牌位——她們門中子弟無論離開幾載,去向何方,最終都是得葬回這芸香山來的,最底下那排從左往右,“芝麻、蘑菇、紅薯、青椒、板栗、甜橙、菠蘿、蜜棗、柑橘、香瓜、鬆果……”

“好了好了夠了!”,林言此刻再不願聽一句廢話,“我管你們茄子柚子李子還是猴子,老子一句話撂這,不拜!”,說完就拎著刀欲往來時的那條小山道走去

小茄子往右走了幾步,徑直站在山道前,手指撚起幾個或紅紅火火或綠意盎然的繩結,生生把林言攔下,柚子朝後躍上一根細細柔柔的樹枝,上下晃動幾回看得林言一個與他毫無幹係的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憂愁樹枝彎斷他會摔得個粉身碎骨,當事人卻麵無懼色,搖動幾下,終歸平靜,柚子隨手摘了一片葉子,而小茄子狀似無意把繩結往地下一甩,竟接連甩出一串葉葉交通的百花結來,一直垂到地表,定睛一看,這“群花”的根還係在她手上,“你想走,得先過我們師兄妹這關才行哦……小椰子……”

“去你老娘的椰子!”,林言不甘示人以弱,暗地卻是在著急地回憶聽兒教他的那些招式

第二式,“風吹雨打”,應的是“風”字,次為“雨”字

“風”字當頭,“風”字是風師兄的主刀,刀細而薄,少阻塞,有“一刀定風”的名號,以快為先,冬風素性剛烈,故兩指須相並緊夾,製其狂妄,降其不羈,由左頰起刀,揮右半息,渡五寸即發,“風吹”——“吹”僅是“虛妄”,天下習武之人大不會將氣力花太多在一道掩人耳目的虛招上,《昔水》卻是例外,它編注中並不明說此起手式為虛,而是說:世人皆以虛為無、為卑、為下品,然先賢有“器不空失其才,室不空無大用”,“空”豈非“虛”哉?風見弱為實,可摧花葉折木枝,見強為虛,可擾人心亂人誌,輔下招,況又有“桶之量取其短”,“鼠糞一粒能毀滿盤湯”,故虛實兼顧,方能成其大,風足大,對手縱能擋下,也要落他個措不及防,是為雨蓄勢

“雨打”為實,“雨”是聽兒的主刀,刀刃略有彎曲,出刀後回旋成圈,不按常理,不行直路,能出其不意,克敵致勝,夙雨淒淒,所求無非一個糾纏,他拿聽兒這把“雨”字刀求齊岸這個“算命先生”掐指測一測聽兒的命途時,齊岸當時也不知刀是聽雨的,為膈應林言,裝模作樣地看了一會,摸著刀柄上一個“雨”字,道,“此人似雨,絲絲纏綿入骨,一生淒苦,為情所困,難有善終……”,這話自然招來了林言一頓吵鬧,先罵了“牛鼻子老道”,而後想到這位師兄實際並不是一個道士,又叫“假牛鼻子老道!”,“淨會胡說八道!”,最後照舊是“我懶得和你閑扯,老子走了!”

不行不行……林言把雜念盡數拋開,一式“積雲蔽日”,二式“風吹雨打”,三式“雨稀花歎”,四式“雲開霧散”,五式“月朗風清”……三十四式“川恒時易”……

聽雨揀出“川”字刀,告訴他,“刀身平直,一往無前,不堪回頭,亙古不變,是為‘川’,是為‘川’之‘恒’常……”

然後是“時”字,“此刀有雙刃,兩麵為刃,無刀背,變幻莫測,神鬼難料,是為‘時’,是為‘時’之‘易’遷……”

接下來是聽兒不懂的那兩式,三十五式“青山落雪”,三十六式“浪絕酒孤”,聽兒讓風師兄教他,風師兄卻說,“他還太小,不急於一時……”,哼,也不看看自己才幾歲,林言不滿:一個兩個都把他當孩子看不成,他怎麽說也是天下第二!

林言想過了一遍《昔水》,一字不差,私下誇了自己“過目不忘”,正是自鳴得意間,“你先前是趁我不備偷襲,現在可大不相同了……”

“是嗎?”,小茄子不以為然,右手抓著那串結往上一丟,原本連在一處的長繩竟忽地鬆成一個個獨立的花結,柚子含著葉子悠悠吹起樂聲,林間一群小雀躍動,自四麵八方而來,聚集,銜住那將落的花結,一隻鳥配一個花結,一隻鳥兒不留,一個花結不剩,然後便均似飛箭一般朝林言而來,林言立刻把剛才的氣定神閑扔到了腦後,著急地遮住臉,“不帶這樣的,一對二,你們這不是欺負人嘛!”,樂聲仍是依舊,不因林言一番喊饒有半點停滯,鳥兒隻認柚子的樂聲,便也似樂聲一般勇往直前,絕不停歇,一股腦地直直衝到林言跟前,鳥喙與林言相差隻在絲毫,樂聲也輕柔和緩,然後……突然間一聲長鳴——鳥兒盡皆轉了彎,向著四周的樹木枝幹,停落,林言卻以為那拉得長長的調子是“使勁啄人”的暗語,手中飛刀計好方位,“咻!咻!”兩聲過,捂著臉自己就往後一摔,小茄子側身擦著衣擺堪堪避開那把“風”字刀,回拉,林言隻覺有個東西托住自己往上提,睜眼一看,“這是……”

以樹為支,以林言所站之處為心,那些繩結四處交纏,成千千念,萬萬絲,一步一棵草芯結,三步一朵香花結,對麵兩人竟是用這隨處可見的彩繩,在這山風勁吹,雨露輕點中,編了一度春秋!

“你若想以飛刀斷我二人的繩結,我可以直截了當地說與你聽:別費那勁了!”,小茄子對自己的繩結可謂是一百個放心,林言不信邪地拿起“葉”字刀靠在麵前一根繩索上磨了磨,小茄子想他也不是那種輕易服輸的人,且讓他試試才能換他個心服口服,何況她也不想真的動手,傷了誰都不好,“你若向左,我牽右,尾指,解你右方那個如意結,串起你左手邊那八個相連的霜露結,你就會被絆一個跟頭,你若向右,我仍牽右,拇指,改你右前那個無雙結為獨行結,與後麵五個平慶結相輔,我再一收,便可縛住你的腰身……”

“茄子柚子,回來!”,煙叫停三人,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三根竹簽,“煙從來不會強人所難,何事都講究一個你情我願,隻是我這恰好還有幾尾小魚,若能蒙小兄弟不棄,也坐下來試試我的手藝吧!”

小茄子不服氣,按律陸陸續續拉繩,罩著林言那片天羅地網霎時收了個無影無蹤,縮成原來那幾個小結,把它們放入懷中,“師傅,明明是我們占了上風,為何你要……”

柚子從樹上跳下,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莫要衝動,煙把竹簽再轉了幾下,“茄子,以後記得把你的紅繩收得穩妥點……”

說到紅繩,自然是指他們師兄妹幾個每人一條的鎖命繩,小茄子聞言,左手一把抓住空空的右手腕,回頭一瞧,她的鎖命繩就被釘在她背後一棵樹上,繩雖未斷,刀已豁開樹皮一個一寸大口子,那把明晃晃的飛刀便是林言的“雨”字刀

“昔水二式,風吹雨打,既然有了風,怎麽會少了雨呢?”,林言現在的模樣落在小茄子眼裏就是:欠收拾!她一點也不願承認落敗,那樣不就是給自己練功偷懶立了個實打實的證據嗎?於是她轉而問及其他,“椰子,你老掛在嘴邊那個聽兒——誰呀?”

“聽兒……不就是聽兒嘛,還能是誰……”,林言眼神飄忽,接過煙的烤魚,在煙興致勃勃的目光下咬下第一口,結果——完全在小茄子意料之中——牙齒被那好似石頭雕成的魚硌得險些碎成粉末,“這是什麽做的呀?”

“哦哦……我明白了,你打算怎麽和她說呢?”,小茄子一邊偷笑,一邊順手把自己那串烤魚“嗖”扔進草叢

煙在一邊催促林言,“怎麽不吃了?我的魚鮮香可口,還脆生生地熱乎著呢!”

“熱乎熱乎……確實熱乎……”,林言把黑炭魚放到嘴邊舔了幾下,一口全是焦味,這才顧得上去答小茄子,“和她說什麽?”

“你……”,小茄子指指林言,笑得活像個老鴇子,“你……想娶她呀?”,她給人做紅娘的勁一上來,誰都拉不住

“就……就直接說不就好了……”,林言可沒想過這其中會有什麽曲折

“萬一她不想呢?”,披了一層紫衣瓜皮的“紅娘”打破砂鍋問到底

“她憑什麽不願意啊?”,他的聽兒理所當然就是他的,“我可是天下第二!”

“理由多了去了……”

林言耳尖,“你在嘀咕什麽?”

“沒,沒啥……”,小茄子暗自腹誹了一會,又問,“那……如果你的聽兒要嫁給別人,你怎麽辦?”

“哼!真是如此,我就提溜著這刀去搶婚!聽兒一定得是我的!”

“嚐嚐嘛!”,煙頂著張稚兒的臉龐,對著林言倚幼賣幼,“人家花了好多日子琢磨才烤好的說!”

柚子搶過林言的烤魚當著煙的麵扔進那已經接納了四串垃圾的樹叢,“師傅,你以為自己真的是個孩子嗎?”

“啊!”,煙捂著自己的左胸心痛欲絕,撒潑打滾,大喊大叫,“民以食為天啊!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你知道之前南方洪澇有多少災民嗎?你知道你這一扔害了多少人命費了多少銀錢嗎?我門下怎麽出了你這麽個敗家子啊!”

林言站起身來,對眼前一幕一點也不意外,“你們還真是……一脈相承,生生不息啊!”

“你不是要下山找你家聽兒嗎?”,柚子不理會煙,望向林言,“走吧!我領你下山!”

“我也去!”,難得再讓她下山玩的機會,小茄子可不願放過

“不行,你得留下!”,煙馬上又換了張一本正經的臉,“我這還有件頂要緊的差事非你不可!”

小茄子叫苦不迭,卻還得乖乖聽命,“幫你看火嗎?師傅,你的魚又糊了……”

林言看小茄子吃癟,心下自是歡喜,朝她做了個鬼臉,循著山路大搖大擺跟著柚子而去,小茄子無可奈何地候在原地聽煙吩咐

“不……不是火……”,煙整個身子鑽進草叢裏,一會竟抱出個小嬰兒來——看來他是把那堆花草當成搖籃了,“我的火我自有分寸,可山上就你一個女的,帶孩子這事,當然歸你了……”

“師傅你又從哪撿來的?”,小茄子心虛地從繈褓裏掏出一條不明物什重新扔回樹叢

“你甭管,我想好了,就叫……”,煙自信滿滿,“糯米,如何?”

“不如何……”

洛城,聞人府

它是渺小得三百年華間仍舊獨門獨戶,單傳一脈,好像每代家主從不考慮開枝散葉,生夠一個子嗣綿延後代,能使那把劍有個後來的主人就清心寡欲紛紛遁入空門了一般,怪的是,它也宏大得讓當今帝王,曆經幾代惴惴不安,各出奇招打壓了幾百年,唯恐它有朝一日卷土重來

對於接掌九幽,聞人息顯然稚嫩得不是一星半點

家主……或許更應叫,老家主,走得措不及防,走得著實急了點,說句不中聽的:趕著去投胎似的

“小少爺,小少爺,醒醒吧!”,夏竹剛回府不久,就撞上聞人息歪著身子睡倒樹旁,這棵樹種在婢女住的四季居邊,是四季常青的柏樹,高高的,直挺挺的,死人一樣,又鬱鬱的,綠油油的,死人……又活過來了一樣

夏竹輕聲細語,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在哄著孩兒入睡,而不是想把人叫醒,她拍拍聞人息的小臉蛋,“醒醒罷,這樣睡著該著涼了……”

聞人息照舊酣睡著……

“破風來了!”,夏竹出絕招

“啊!破風別打我!”,這招可謂是百試百靈,聞人息一下蹦起,跳得老遠,看清了眼前是夏竹,“夏竹姨,原來是你,可嚇壞我了,我方才做噩夢,夢到破風拿‘昔水’把我捅成了馬蜂窩,呼,虧得是夢……”

柏樹上定了幾隻黃鸝,夏竹剛才那一折騰,再靜的鳥兒也耐不住就撲騰著飛遠了,離柏樹遠遠的,分離兩地

聞人息坐回樹下,把臉埋進去,乖巧得像隻小貓咪,“竹姨,現下……是幾月了?”

“五月中旬,家主仙逝還未滿一載……”,夏竹的語氣傷感,“小少爺,小電……死了……許是念著老爺,所以……”

“小電!”,聞人息聽到這哀訊,整個身子忽地起來,半晌又坐回去,趴在地上,不甘心地重問了一遍,“死了?”

夏竹點點頭,“確實死了,看馬廄的老季說,就在老家主升天那日,一聲長嘶,一歪脖子也走了,同樣的突然,本來囑咐府上不同你說,是想你從前沒一天不去找它的,你自己發覺了也好,能拖一會,不想你這幾月都沒去看它,我怕再不說你就忘了,所以現在說與你聽……”

“小少爺總是迷迷糊糊的,小電平日依著你,是因它隻你一個主人,一生唯賴你而活,可我的小少爺不隻有著一個小電,你還有……”

“我還有破風,還有聽雨,荊媽媽,蘭姨,秋菊……還有……”,聞人息抓住夏竹的胳膊蹭了又蹭,“我還有竹姨……”

“你呀!”,夏竹刮刮他的小鼻子,一雙眼裏全是溺愛,“還是長不大……”

“我長大了……”,聞人息喃喃

“曲水穀的路走得你竹姨都累了,你在等秋菊吧?”,夏竹知道秋菊和這個小少爺一樣,就是個人小鬼大的孩子,盡管他們……已經不是孩子了,“她給你捎了好吃的對吧?可老家主喪期,不能食葷腥……”

“我咬著烙餅,破風他們就好似還在這,若是烙餅都沒了,我也……”

“不許說不吉利的話!”,夏竹板起臉訓他,語氣卻是柔和的,“我……偶然瞧見聽雨他們在城門那,東門,你去嗎?”

“真的?”,聞人息什麽都顧不上了,急急忙忙站起,還差點摔了個大跟頭,夏竹扶住他,“慢點……”

秋菊從四季居裏出來,隻看到小少爺一個背影,夏竹站在樹下看著他遠去,回頭看見秋菊,沉聲道,“把手拿出來……”

慢慢騰騰地把手從背後伸出,紙包裏露出三個鴨蛋烙餅,秋菊似有遺憾,“茶街那……出了命案,賣餅子的老板去了,這是我央常嬸替我做的,沒有雞蛋了,常嬸自己到棚裏摸了五個鴨蛋給我……”

她本都想好了要受罰,卻不想夏竹一直沉默,她低著頭也不敢去看,也不敢開口,風簌簌吹動她那幼稚的長辮,吹得發梢都亂糟糟了,才總算得到一句,“誒,下不為例……”

秋菊一個勁地點頭,信誓旦旦保證,“下次絕不重犯!”

夏竹把她梳在後麵的辮子順到前麵,“你也長不大……”

洛城,東門

一輛破舊馬車空立在孤獨的城門邊,朱紅色的大門足有幾丈高,幾個木柵移在道路兩旁,花木瓜抓著一隻雞腿,一口一口像咬著仇人的肉一樣,齧合,撕扯,猛嚼,吞咽,然後……心滿意足

明知道那隻是個路邊攤不幹不淨的小雞腿,破風被他那一頓砸吧砸吧也勾得肚子都唱起了空城計,“師伯,我們在這等真的可以等到那小子嗎?”,回頭看聽雨正靠在馬車的木格子窗前發呆,有些擔心,聽兒瘋了似的在城裏四處跑了一天,累得不行,他這個妹妹什麽都好,就是有難處不會和人說,自己藏著,藏得誰都看不出來……

師伯則是去翻了一回聞人府的牆,被春蘭趕了出來,破風知曉,蘭姨趕的不隻是師伯,也是他和聽兒,他們……還是早早離開的好,此處不留人,何須再徘徊……

“哼,我從不懂事開始,被他養到十七,還不知道他什麽德行!”,花木瓜坐上馬車前端的木板,木板吱嘎響了一下,抗議一天到晚嘴沒停過的花木瓜重量超乎常人,花木瓜卻不作回應——他的畢生追求就是——把自己停嘴那刻活成自己入土那時,“他一定讓那個茄子或者別的‘吃食’送那小子來城門這,說不準……還帶了幾塊黑炭!”

破風沒做回應,抬起頭,看城牆高築,他在這座城裏活了多少年啊,今日是第一回這樣仔仔細細地打量它,沙塵煙灰從牆上灑落,像極了初冬的雪,此時該有一株三角梅,又或臘梅……多好……

他擺擺頭甩開那些荒謬的念想,往大開的城門中再看了這城池……一眼,這一看,遠處一個人影朝這奔來,這人甚是憨傻,每走幾步都會出意外,或是踩到瓜皮差點摔跟頭,或是撞到人,或是突然站定了四處看看——又忘了路——往前直走的光明大道都會犯迷糊!誰能想到他是要接天下第一劍的最後傳人,誰能想到他在短短三年竟學完了六年的課業,彎月刀最後還誇他是個奇才,這人他熟悉極了,熟悉到遠遠看一眼,就絕不會認錯,破風喚聽雨,“聽兒,是那個臭小子!快出來!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他來了!”

聽雨卻情緒低落,依舊安靠在車內,腰間一排飛刀,最上麵一把——刀柄刻著“雨”,刀尖淌的血已經凝結成暗紅的斑點,“大哥,我……近來沒心思玩笑,他在悟劍,荊媽媽明令不許我們打擾,怎麽會……”

“破風!聽兒!”

聽雨一頓,接著欣喜地想掀開車簾,見那心心念念的人一眼,然而還沒等手碰到那靛青色花簾,一下子又停住了,笑意停留才刹那,漸漸淡去,“我……不去了……”

“破風破風!”,聞人息把這兩字翻來覆去地亂叫著跑過城門,跑到馬車前

破風坐在車前沒好氣道,“你是烏鴉叫喪嗎?”

“沒有,你們怎麽來了,也不和我說……”,聞人息揪著衣角支吾一陣,就手腳並用想爬上車板,“我……我好想你們……”

“小少爺!你當心點!”,夏竹跟過來,在一邊扶住他,言語間都是擔憂

破風伸手把聞人息拉上來,聞人息又不安分地爬到拉車的馬背上,“不會再摔的不會再摔的,這匹馬長得可真像小電呀,還一樣地乖,破風,聽兒呢?”

“她……”,破風掀開簾子探頭進去,“聽兒,快出來,他喊你了呢!”

“我……還是麻煩大哥和他說……”,聽雨一直慢慢地,摸著那把帶血的飛刀,一字一句輕聲道,“聽雨偶感風寒,不能受凍,所以失禮了……”

破風合上車簾,麵向聞人息,“聽兒不想見你!你又哪惹到我妹妹了?”

“我哪有……”,聞人息委屈巴巴地從馬上爬回車架前,“我們都半年沒見了,我……我的書信都是荊媽媽盯著我寫的,不可能有不得體的話……”,他對著破風做了個噓聲的手勢,而後手觸到簾尾,突地——掀開車簾,車裏聽雨嚇得一下把手裏的刀藏到身後,“聽兒!”,聞人息笑嘻嘻地,“好久不見!”

“嗯……”,聽雨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確實好久……好久了……”

“你們為什麽不回聞人府找我,息兒……自認為不討人厭的……”,聞人息把車簾用布帶束好,“你們不要騙我,娘親說過要看我長大娶妻,卻自己先走了,爹爹說要教我習劍,他也走了,林語說等我弱冠做成九幽劍主就願意嫁我了,她還是走了……”,他說得很快,破風聽不大清楚,聞人息眼中若隱若現似有淚花,“你們不要走好不好?”

“可是我們現在要去……你乖一點好吧?我們回來時……”,破風說到這,眼朝夏竹看去

夏竹會意,“我和荊姐請示,你們回來時就到府上住幾天好了……”

“果然破風是待我最最好的……”,聞人息撒嬌,“破風,你說……人是不是該順心而為?”

“自然……”

“嗯,我懂了……”,聞人息下車預備回城

恰恰柚子和林言正走出城門

林言在一旁攛掇柚子,“柚子兄,你有沒有考慮過換個名字,或者……換個師傅?”

“名是父母起的,怎能隨意更換?”

聞人息見到林言,林言亦見到了聞人息

“剛好!”,破風從車身後探出頭來,“臭小子,他就是我和你說過的,我和聽兒的小師弟!”

上天趕了巧,他們以為的第一回相遇之所,卻真就是第一回相遇之所

“我是聞人息……”

“我……忘了名字,但是一定比你的好!”

慈慕三九年五月十六夜

聞人息把一幅幅畫得並不是那麽好的畫掛成整齊的一排,抬眼便能瞧見的所在,他自言自語——就如同之前那三年一樣

“林語,我說了練好劍就娶你,我不想食言的,破風和娘都說人要守信,話本上說情之所至,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如果你的陰魂能回來,我就娶你做鬼新娘……”

“無形先祖定下家規,六月初六擇劍,息兒算了又算,不知多少遍了,絕對沒錯,還有三年,我就可以來娶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