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林下孤魂(林沫自述)
正是晚間時分,廊下雨滴點點,窗紗薄紙,明白白透著燈籠的幽光,十五將至,那是爹爹差蘭姨特意到淮城換的新燈籠,共一十八盞,全掛到了我屋外,好讓我見一見元宵佳節的燈火通明,燈裏燃的是香氣微熏的摻了安神藥的蠟燭,也是爹爹和小莫為我所慮
小莫出生雖比我小了那麽個把鍾頭,事事卻像個小大人,他總能跟在爹爹身後學到不少東西,可我卻不行,我是一個拖後腿的身子骨,爹爹為我操碎了心,甚至卑躬屈膝去求藥山,我也知,自己在世上不過是一個無用之人,然不曉得是修了幾輩子的福分,得到爹爹和小莫的偏愛,有幸在這人生幾載短短,竟也能了無遺憾
日頭快要躲進西山時,小莫替我掖好被子,把頭靠著我的床榻,歪著腦袋倒顯得有點蠢蠢的,他囑我,“今夜,我和爹爹要幹一件大事,外邊人熱熱鬧鬧,姐姐卻隻管安心在屋裏睡著,待我們辦完這一切,便一道陪姐姐過個團團圓圓的十五……”,他想了想,又問,“姐姐想吃什麽口味的湯圓,芝麻還是花生?”
我素性喜甜,便答他,“芝麻,我……不知可不可以多加些白糖?”
小莫對我一貫是不吝嗇於笑顏的,他咧開嘴很是燦爛,“好,別說隻是一點白糖,就是天上的月兒我和爹爹也會為你求來,我這就讓海棠姐姐往餡裏多混些……”
小莫走了,把門輕輕合上,我曉得自個的身子是萬不能出門的,吹了風著了涼,爹爹又該擔驚受怕了
我清楚,他們要殺一個人,蘇別,蘇念紅
我記起我第一回見小叔叔,是在聞人府的長廊上,秋姨與爹爹成婚的那一天,因模模糊糊感到爹爹心有不順,我擅自支開守著我的下人偷偷摸摸溜了出來,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遇上一個古怪的人,他瞧見我,我那一刹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像是做錯事的孩子,他向我跑來,按著我的肩膀,看了我脖子上的鐵鎖子
他抱住我
“小沫!你怎會流落至此!”
他還說,“是我不對,我竟忘了一切,連在芸香山上看到向叔叔完完整整的遺體和……都沒有想起來!向叔叔因為我兒時頑皮不知用戒尺打過我手心多少回,我那時手心莫名一痛,竟連這樣也沒想起來!連小語兒和大哥出現在我麵前都沒有想起來!小語兒就在我麵前我還推開了她,我那時到底幹了什麽呀?竟這樣迷迷糊糊的過了這麽多年,也沒去想過找自己的家人,我……我對不住你們哪……”
爹爹傳我們陣宗功法,依的是棣爺爺的囑咐,爹爹常常誇我陣術上的天賦不亞於月姨,甚至還隱隱超過,每當小莫被那些個隻複雜了一丟丟的陣圖難倒,我都毫不留情地笑話他,當然笑得太過的後果便是一個勁地咳嗽不止,我憶起小莫那無奈又無語的眼神,心裏是想他得緊,不知這次他們去多久才能回來
我睡不著,總覺是心神不寧,晃著腦袋背著抄錄秘笈上的文字,鑽研排布形形色色的陣法,一個人對著空****的房間支支吾吾,小叔叔的話卻總是莫名其妙縈繞在我耳邊,似乎在提醒著我什麽遺漏的地方,突然,我一下直起身子
不!不對!弄錯了!
我慌得一把掀開被子,跳下床,光著腳隻著了單衣便踢踢踏踏走過冰冰涼涼的地板,拉開了門,外麵寒風呼呼,吹得燈籠左搖右晃,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撥弄它們,我被這迎麵撲來的冷氣凍得一個哆嗦,卻還是毅然決然地跑了出去
已經管不上那麽多了!
當年放火燒村,家破人亡,一夜晝光……
大爺爺中了梨花淚!
爹爹說是有人在村頭的井裏下了這毒,可爹爹是那天早上和小姑姑離開村裏的,爹爹該吃了早飯卻沒有中毒,晚上村裏人哪裏會再打水,所以那人是在這段時間中往井裏下的毒,但聽爹爹從蘇離那裏得知,她卻是夜晚下的毒
再者那人既然一把火燒光,就算有人僥幸逃出,也不會再用井裏的水,他下毒有何用,何必留下這樣一個鐵證,而下了毒,梨花淚死後化為煙塵,絲毫痕跡也不會留下,何必再放火燒村多此一舉
"在芸香山上看到向叔叔完完整整的遺體……"
村裏的人都用那口井,向爺爺卻沒有中毒,死後留下全屍,為何?為何?
因為大爺爺中的毒不是井裏的!
因為在那晚村裏人歇息前,村口的井還沒有毒!
因為井裏的毒雖是蘇離下的,可下毒和放火的不是一人!
那大爺爺的毒是在哪中的?
放火的人又是誰?
我隱隱覺得那真相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撥開雲霧重重,近在咫尺,觸手可及,我赤足向間裏院艱難地奔去,寒風和暖風交織相疊,一會冷一會熱,我的臉上留下一條條汗漬,眼前已是迷迷蒙蒙,隻憑著一股衝勁咬牙堅持,我的腦海裏繼續推演,一步步拚合
大爺爺會中的梨花淚,隻有兩種中毒途徑,一種是食用,一種是傷口灌入,而大爺爺多半是吃進去的,什麽時候吃進去的?何人故意或是無意喂他吃的?
爹爹曾經和我講,“你大奶奶將內力傳與你大爺爺,和你大爺爺同生共死,娘親,她本不用死的……”
爹爹八成探過大奶奶的脈,按這話的意思,那大奶奶之前也沒中梨花淚,可這樣一來,大爺爺和大奶奶同食同宿,就更不應該了……
我得想想,有沒有什麽大奶奶絕對不會碰而大爺爺卻會接觸的東西
我忽而憶起,那天似乎是爹爹與娘新婚的前一天,林中村新婚須得有酒
是……酒?
對,大奶奶不喜酒,爹爹說過,大爺爺數次偷偷與鐵爺爺出去喝酒,大奶奶抱怨了好多回,應該是酒的問題……有人在酒裏下了梨花淚……
八成就是爹爹和娘新婚備下的酒……
酒從哪來的?
鐵爺爺嗎?
遮掩著真相的那一層久久不散的雲煙仿佛在那一刻消逝無蹤,我思緒愈加清晰,頭腦裏的演變一刻不停地轉動著,現實中的我轉過一個又一個回廊,那些刮得人快要飄起的狂風似乎想把我吹成沙礫,融入其中,我的想法和那些回憶同時在我耳邊念叨
但是鐵爺爺理應沒有任何害死大爺爺的理由!
還有誰?
除了鐵爺爺還有誰?
爹爹曾對我說,“林中村……那是天底下最安寧的所在,遠離一切凡塵俗世侵擾,酒米水油、菜蔬瓜果,大多自給自足……”
林中村隔絕外人,村裏有的一般不會外采——下毒的八成是村裏人了……
為什麽?為什麽?
是誰……怎麽會?
林中村明明在爹爹描述下是人間天堂,世外桃源,怎麽會有村裏人想要殺害鄰舍,再者放火之人究竟是誰還毫無眉目?
爹爹初教他們陣宗功法時,那溫和的話呢喃著
“大沫小莫,陣宗每代兩名弟子……”
“陣宗功法逆天而行,稍有差池便是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
我總算是徹徹底底看見了全部的事實,那天的所有場景仿若是一折子戲劇,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呈現,我的頭忽地一暈,以我這殘缺之軀窺天機改天命是萬萬不得了,我離間裏院很近了,就如同我與這殘酷無比的實情的距離
大奶奶留下的書信裏說:那時我見到你成爺爺和你二叔,他們救下我來,你成爺爺說,“林中村,庇佑天下叛逃人!”
成爺爺和二爺爺會武,林中村裏除卻棣爺爺說不準還有人修了陣宗功法
小姑姑說過,“我想成爺爺的酒了……”
村裏的酒是成爺爺釀的!
林成會武,練的是陣術,當晚意外走火入魔,於本該送給爹爹和娘新婚的酒裏下了梨花淚,大爺爺平日裏被大奶奶禁得嚴了,一時貪酒提前喝下一點……
而那場火,除了走火入魔的成爺爺放的,還會有誰?
所以是……林成!
我越跑越快,已經遠離了自己的房間,來到了間裏院外,我一抬頭,便瞥見間裏院門前那一抹紫色身影
不好!紫丁香……藥山……是小姑姑!
間裏院中爹爹與那蘇別或者還在纏鬥,若是手無縛雞之力不會武功的小姑姑進去摻和,萬一讓那蘇別有了可乘之機傷到爹爹和小莫可怎麽辦是好,我是這樣的說服自己,可我又明白,我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那一個被稱作天命的旨意,我觸摸到它,卻永遠無法扭轉它,那一個將會成為遺憾的遺憾,終生到老,是與誰白首,那一個造化始終弄人,不把人折磨得透透徹徹它總是不願罷手
那一片葬在林下的孤魂野鬼……
爹爹為他們執著了這麽多年,而凶犯卻早已躲去了天國,爹爹為這段所謂的複仇付出了多少代價,最終卻是錯得一塌糊塗,我竟僅餘下是……無言以對
小姑姑端量著那塊牌匾,似是在鑽研上麵的字跡,我雙腳跑的飛快,如車輪子咕嚕咕嚕轉動,四周熟悉的景致匆匆掠過,我從這邊,到那邊,長長綿延,卻又短不過一步路,仿佛跑盡了最後的生途
終於的終於,我隻記得了一點
我拚死也非得拖住她不可……
二,相思盡誤(林莫自述)
我安置好姐姐後,揮手屏退了明處暗處的仆人,自從上回爹爹和秋姨婚禮,姐姐愈發不喜有人明目張膽看住她,何況現在是晚上,府中除卻原本的聞人府中人,就隻剩藥山和暗門的幾個人,以及被爹爹刻意放進府中的琥珀和蘇別——而琥珀是盟友,我和爹爹則會緊緊跟著蘇別的一舉一動,他並沒有大的概率會對姐姐造成威脅
爹爹已查出蘇離便是當年林中村滅村,亦是致使爹爹和娘陰陽永隔的罪魁禍首,逼死蘇離後,誰承想她那個據說很早就去世的唯一的親人——她的哥哥蘇別又莫名其妙活了過來,並一路循蛛絲馬跡找到了聞人府,爹爹把蘇離的遺體火化,灑在她逝去的前家主墓碑前,蘇別也不知怎麽推究或打聽出的此事,偷入聞人府墓山,當晚以絕情雙劍劈開了龍家主的墓穴,我和爹爹看到他瘋了一般地把墳穴邊的墓土盡裝進一個布袋裏,嚷嚷著,"小離……小離,哥哥不允啊,不允你同他死在一處!"
"你可知他負你負得是徹徹底底,毫無回轉的餘地,你怎麽就放不下呢……",他轉念,忽地一停,那臉上淚痕淌下,似是想通了即使他把那些墓土全都帶走,可那些墓土其實全都摻雜有聞人龍的氣息,他們二人已經是骨血相融,永不分離……
他把那布袋一倒,黃泥沙礫洋洋灑灑落下,似飛花又似雪,他無力道,"天命不可違,如此……哥也隻依你了……"
爹爹擺盤設陣,利用他露出的這點破綻——先前或許是陣宗弟子行為做派的本性,他做事都是小心翼翼無缺無漏,爹爹憑此,終於算出他是陣宗蘇別,亦是暗門蘇念紅,再一考究,他的大半身世已是水落石出
我們選在間裏院
全因爹爹之前誤闖入其中一次——也就是那陣爹爹初初識得了秋姨,那一回爹爹便發覺,院中原本該是種滿了樹木,雖然被砍伐,卻還是剩下了木墩子,爹爹一一摸索確定了其中方位後,便驚覺這是一個陣法,認為我們可以利用一二
爹爹縱使有神術,也不可能立刻使樹木長高,恢複完整的陣法,於是隻能將陣法擺布於木墩子上,雖然效力大減,爹爹也不指望能困住同為陣宗後人的蘇別,隻是拖延一二,再由琥珀出手收拾殘局,即可
琥珀早早便候在院中,他雙手背著,看滿庭雪花飄飄,屋簷之下冰淩節節,似在出神,琥珀是辛夷宮的弟子,他長年守著辛夷宮少宮主辛錦柔,像個貼身侍衛一樣,三年前在擇劍大會上,爹爹與辛錦柔辛姑娘談攏了條件,爹爹急需紮根聞人府,坐穩這盟主的位子,辛姑娘有膽識有魄力有野心,卻始終為辛紫霖宮主所壓製,兩人一拍即合,結為盟友
本約定的是東洲西洲天下一分為二,各不相幹,爹爹暫時不能調動太多聞人府的勢力,聞人府的權大都握在李荊手中,之後在辛錦柔派人助力下,爹爹慢慢鏟除了東洲一些小門小戶的幫派,並逐步收買人心,而爹爹亦為辛姑娘出謀劃策,以陣宗推衍替她掃清了不少阻礙,聚在一塊時,辛姑娘便以來芙蓉閣的名義瞞過辛紫霖宮主,他們常常一道論到深更半夜,仍是意猶未盡,我差點要以為,他們會真心相待,成為彼此的知己了,可最後為了少爺,爹爹還是決心滅辛夷宮,一統東西
變數來得太突然,始料未及,那蘇別竟不是一人獨身前來,我通過縫隙遠遠瞄了,他的身後,還跟著小姑姑那位好友——碧瑕姑娘,兩人雖維持著間距,似是陌生人毫無瓜葛而已,可兩人步調是出奇的一致,蘇別更是隱隱側著身子替碧瑕姑娘擋住飄散的雪,衣服前麵都是全白,大概是結了一層冰珠子
爹爹就在我身邊,我側身過去把這狀況跟他講了,爹爹的臉色並沒有變化,可相處許久,我是看得出來,在聽聞是碧瑕姑娘時,他有所動容,最後爹爹對我輕輕吐出幾個字來,"小莫,不必管她……繼續……"
"也是呀,機會難得……",我並未多想,隻應和著,右手隨時準備拉下陣法的機關
蘇別和碧瑕姑娘進到院中,我正準備壓下機關的手柄,蘇別已經搶先道,"孩子,快快退出院外,此處有陣!"
他話音剛落,我便啟動了機關,可還是讓碧瑕姑娘快了一步躲出陣外,沒能一石二鳥,琥珀從蟄伏的暗處出來,空中虛踏幾步,落到碧瑕姑娘跟前,碧瑕姑娘似乎一眼就認了出來,"琥珀!原來他說的殺了我姑姑的仇敵卻是辛夷宮!"
那廂蘇別還被困在陣中,不斷躲閃,可他竟還有餘力同碧瑕姑娘說話,"孩子,不是他,他隻是幫凶,真正的凶犯是……"
蘇別話音未落,忽地眼中一厲,撲到地上一截木枝上,抬腳將那木枝"哢嚓"斷為兩截,我驚到無以複加,隻有我和爹爹這合力布陣的兩人——除我們以外再沒有第三人曉得,這不起眼的小木枝便是此陣的陣眼,可蘇別入陣不到一炷香便破陣而出,如果不是他天資超群,就是說,這陣原先就是他所設計!
果然蘇別開口便說,"這繪花圖當年可是我給雲間的,想用它來控製我?沒門!"
為了撮合雲間和小離,他辛辛苦苦和雲間一同找到這花布置在院中,就連這裏的樹坑,都有一半是他自己挖的
他從陣中躍出到陣外,琥珀與碧瑕劍鞭相接,蘇別不斷以石子彈射幹擾琥珀,一對二的局麵,琥珀漸落下風,蘇別很是得意,轉頭對屋內道,"聞人書,你此刻倒是偷偷摸摸做起了縮頭烏龜,可血債血償,你害我妹妹,我就要用你的人頭奠她的性命!"
"血債?",爹爹推開門,我猶豫著跟了出去,我看見,爹爹的臉上竟掛著亦是嘲諷亦是悲涼的冷笑,他從前是那樣溫柔,對我和姐姐,可漸漸地就再也沒有笑過,我知道,這一笑,說了他一顆心,固若磐石,再無柔情,"你竟也知是血債累累?"
蘇別並未多說什麽,一顆石子飛射出,正當我和爹爹預備躍走躲開時,斜裏忽地衝出一個人,一把將爹爹和我推在地上,堪堪躲過了蘇別那顆石子,我回神定睛一看,卻是秋姨……
秋姨艱難地從地上灰頭土臉地爬起,攔在我和爹爹麵前,對蘇別,"今日假如你要動他們,便踩著我的屍體過去罷!"
爹爹把她拉到後麵,一張臉沒有一點表情,"小莫,看住她,別讓她鬧事妨礙我……"
我突而有點可憐起秋姨來,因為我從爹爹舉止看不出絲毫的愛意,僅有宛如在說一隻小寵的口氣,我準備帶秋姨進屋,秋姨卻掙脫了我,一下闖到正在打鬥的碧瑕和琥珀身邊,她不明其中原因,大概是想勸架,她或許以為碧瑕是正宗的藥山弟子,琥珀又是她夫君的友人,兩人不應刀劍相向,誰知被她這一擾,碧瑕出手慢了一步,琥珀一劍砍過,碧瑕的右肩嘩嘩地流著血,兩人或者均覺得秋姨礙手礙腳,同時向她一推,秋姨倒在了地上
碧瑕趁琥珀不備,欺身而上,跳到屋前的台階上,三兩下推開我,右手拿鞭,左手將鞭子尖端對準爹爹的脖子,她掃視一圈庭中,"今日,我便替我姑姑報仇雪恨!"
琥珀卻全然不顧爹爹的性命,硬是強要完成辛錦柔吩咐的任務,碧瑕隻好一手抓著爹爹,一手揮鞭與琥珀相鬥,蘇別又摻和進去打起,我護著秋姨在房中,想著他們在院中打到天昏地暗也不關我事,誰料蘇別三人前後一躍,從屋外竟一直打到了屋內,我拉著秋姨,到了裝衣裳的櫃子前,蘇別三顆石子向我們襲來,我按著秋姨的頭往下一低,那石子接連在櫃子上打出三個小洞來,"嘭"的一聲,衣櫃炸開,裏麵的衣服散落一地
我起來,身上卻掛上了一件青綠色的衣裳,我把它抖了兩抖,隻見這是個女兒家的物件,已經有些年頭歲數了,上麵深淺不一的各色繡葉,引起人對其下重重花瓣遮掩的遐想
琥珀驚歎道,"這就是傳聞中的百葉藏花!當年織娘子贈與龍家主的千年難得一見的繡品!"
蘇別也看過去,這一下可不得了,他發覺,"這……這上麵是花紋是小夜畫的陣圖!"
原來傳言織娘子送龍家主的信物,上麵繁複的花紋設計竟出自這個被蘇別喚作"小夜"的人手中 ,蘇別似是愣愣的,推開琥珀,來到櫃子前,把那件衣裳摟進懷中,眼中淚花閃爍
秋姨大叫,"小莫,趁現在他毫無警惕,快出手殺了他!"
我急忙照做,一把匕首狠狠地插入蘇別腹中,蘇別往後退了數步,受了重傷,我將匕首架著他的脖子,扶他起來
現今的局麵是四人對峙
"果然……",碧瑕姑娘瞄了瞄秋姨,又望向傷口嘩嘩流血的蘇別,貼近了爹爹的耳朵,"果然肯嫁給你這種人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那句話的回音在空曠的雪天裏傳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縹緲無際,沒蹤可循,爹爹聽到這言語,立刻握緊了拳頭,手抽出長年掛在腰間那條紅絲帶,一個轉身趁碧瑕姑娘不備,反客為主,紅絲帶就對著碧瑕姑娘的脖頸子,爹爹貼著她的耳朵,輕聲細語,“碧瑕姑娘,你可得把話想好了再說……”
蘇別看到碧瑕姑娘被製服,估計也是心急,雙腳移步,回身一瞥,借力打掉我手中的刀子,我反轉過去,一下子拔出牆上掛著的一把小劍,與他拆解幾招,頓感吃力,就在我支持不住時,蘇別許是因太過緊張碧瑕姑娘,左腳踩右,右腳換左,不斷變幻,神鬼莫測,蹤跡全無,我卻是異常興奮
那天爹爹抱著我,說,“這一招是為逃,你記得向右第一步為虛,引人隨你向右想製住你,可第二三步就須快向左,但這一招不好,如果對方看穿了你,先向了左,你便退無可退,如果對方此時手握利刃,你就暴露了自己的弱點,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我閉上眼,耳聞風聲,蘇別果然向左躲閃,我撿起適才手中掉落的匕首,反手一刀向左,蘇別身形迷亂間一滯,停在我眼前,我看見,他震驚地望著我,似是沒有想到我也會陣宗的功法
他搖搖頭,“我蘇別……一世英名,卻栽在你個不到十歲的幼兒手中,太過可笑,太過可笑了……”
"爹爹!",碧瑕姑娘吼出來,蘇別聽到這呼喚,掉轉頭,背對著我,我看不清他是什麽神情,但就在他倒地時,我瞧見的他的眼裏,竟沒有一絲怨恨,僅有解脫,心滿意足,難道隻是為了一句"爹爹"嗎?我不解……
爹爹許是太過激動,沒有發現蘇別為我所誅之事,可碧瑕姑娘是清清楚楚看在了眼裏,爹爹還在威脅碧瑕姑娘,"你真有本事,就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兩人都知道那句話無非就是……
如果不是秋姨,我不會有此等良機擒住蘇別,也不能將這罪大惡極之人送入地獄,碧瑕姑娘與蘇別交情匪淺,想必是把秋姨一道怨恨上了……
碧瑕姑娘可真是不知好歹,即使那根紅絲帶把她的脖子勒得越來越緊,她的嘴巴也隻是越來越毒,“你眼瞎就罷了,竟還耳聾,我說……",她幾乎是喊了出來,"肯嫁給你這種人的女人沒一個好東西!”
最後一個字落地,我看到,爹爹的手猛地一拉,碧瑕雙手抓著那束縛著她脖子的紅絲帶,不斷抓撓留下了血痕斑斑,爹爹仿佛是空洞無物的眼裏,我看見那滿的溢出的恨意,驚得我手中的刀子脫手,"哐"落到地上,我聽見爹爹冷得快要結冰的聲音,“你千不該萬不該……”,他把碧瑕的屍體推到一邊,手中的紅絲帶飄飄****落到地上,“就是不該說這種話……”
那條紅絲帶被風吹得一搖一擺,上麵是真的沾染著許多難以承受的鮮血,不止是花草染料,爹爹慢慢地蹲下去,坐到地上,掩住臉,跟個孩子一樣突然哭了起來,他喃喃著那個名字,鐫刻於心,永世不忘,對不住的,深愛的,天定了得不到的
“巧兒……巧兒……”
“爹,你……”,我還沒來得及想爹爹是為何事這樣泣不成聲,露出我從未見過的軟弱,便看見秋姨一下兒癱軟在地,我奔過去,“秋姨!你怎麽了?”,我把住她的脈門,而後回頭向著爹爹,難為道,“秋姨她……懷上了……”
這時院子外突然傳來一陣喊聲,在這寂靜的冬季裏格外清晰,一個弱小的女童聲,"啊……"
我聽著很是熟悉,我往外看,竟見到小姑姑在院子外麵,來不及多想,我回轉過去,"爹爹,是小姑姑……"
爹爹聞言,終於抬起頭來,眼角還掛著未幹的淚痕,琥珀抓住秋姨,兩人帶一人一躍借著牆壁踏上了梁柱
我也連忙跟了上去
三,忘斷前塵(蘇別自述)
自從借助荒玉裏的功法將我救醒後,小離就一直想著要按那個傳說複活爹爹和娘親,想得近乎瘋魔,我曾留信勸阻於她無數次,不過是讓她一遍遍堅定了這想法,我知道,她一樣曉得,這九成九是假的,可這荒謬的傳說,是她心裏最後的慰藉,我不想看她喪失這一點希望,或許這也是我內心的私念——他們還能活著,我們不用擔著這一生的痛苦,直到她想起那個林中村就在洛城外
那片村子外圍的樹林,是一片天然陣法,小離和我上回誤入,險些被困其中,後來大概是被那村子裏的人扔了出來,小離開始千方百計從我這裏找尋解開陣法的秘法,我不想她做出可怕的事來,那可是一村的人命,活生生的人命啊,我隻好一把火將手裏有關陣宗的秘籍燒了個精光,想著能防她,可我錯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她埋在洛城監視雲間的暗子——趙巴竟替她找到了入村的訣竅,那村子裏有個叫林佳的姑娘,為弟弟林源求神求到了白龍廟,趙巴與她混熟後,輕輕鬆鬆從她嘴裏套出了路徑
小離瞞著我,給我下了許多麻藥,估計又害怕我在沉睡期間被有心人利用搬弄是非,帶上了我,自己馬不停蹄地向林中村趕去
我不知道她做了什麽可怕的事,我隻知道,我一直在夢中企圖使自己醒來,卻是越陷越深,到了那天夜裏,我靈機一動,逆轉荒玉功法,終於在淩晨奪回了自己的意識,自此我和小離蘇醒的時辰對調,我急急忙忙到了林中村,果然,已經是一片火海
我毅然決然地衝進去,我絕不能讓小離的一己私心搭上這麽多條人命,我從村尾一路找到村頭,家家戶戶都推開房門去看了,都隻剩了一片灰燼,一路濃煙滾滾,嗆得人不能呼吸,終於到了村口,最後的一片可能有人存活的地方
漫天的火焰亂竄中
我看見一個老頭扯著一個小姑娘往一棵燃燒的大樹邊拖,小姑娘使勁掙紮,喊著,"成爺爺……成爺爺,你這是怎麽了?怎麽了?"
老頭眼裏藏著紅腥的光芒,聽不進任何話語,他喃喃著,"不知是誰為了找到荒玉的另一個聚落,竟放火燒樹,梓神離世了,不會再保佑林中村了",他緊緊盯著那個姑娘,好似她是唯一的救命稻草一般,"這個墳是你的,隻要我把你埋進去,一切就能重新開始!"
而我在看著那個老頭,總覺得好像有點眼熟,似乎是在哪見過,我顧不上那麽多了,我猜想這場山火是小離所致,那麽我就必須得救下幾個人替她略贖罪孽,這老頭顯然已走火入魔,我撿起地上零零碎碎幾顆石子扔向老頭,老頭沒有注意我這邊的動靜,輕易便被擊中,我走近一看,那老頭七竅流血,已是死了
這下我終於想起來了,那個被女孩喚作成爺爺的老頭,就是師叔掛在下林觀那副畫中,須發皆白的老頭——我的師祖,我和小夜起初拜師時,他曾來看過我們一回,也就是那次,我們特意去城裏請了畫師,為我們作了那副畫……
就在我愣神這一會,小女孩忽地掙脫了我,朝著村尾跑去,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我就要追不上時,她突然停了,她已經出了火海,渾身上下被火燒得沒有一塊完好,萬幸是沒有過大的灼傷,她抱著地上一串屍體其中的一個——這些也許是被這姑娘先前拖出的死者遺體,她小聲哭泣,"爹爹……爹爹……"
她哭得撕心裂肺,"爹爹沒了,夫君也亡,生有何樂,死亦何哀啊!"
我歎氣,從後背一個手刀打暈了她,想了一會,還是把她爹爹那具屍體也一並帶上了
我來到洛城那個七拐八彎的小巷子,停駐在那扇門前,我從腰間掏出我珍視已久的那條小夜的紅繩,一點點按照小夜教我的方法解開那一連串雜亂無章的繩結,我推開門,腳下一空,整個人不間斷地下沉,我感到自己被某個柔軟的東西包裹起來,又彈出,我摸索四周,隻聽見機關運作的聲音時不時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回**,我發現這裏的機關很是高明,即使我的師父神算子再世也不一定布得出來,我稀裏糊塗地出了洞,抬頭忽見一群鳥兒瘋了似的向我迎麵撲來,我下意識抓起地上一把沙礫灑過去,折翅大半,卻仍有不少勇往直前無所畏懼,我捂住眼睛,卻一點被啄到的感覺都沒有,總算是敢睜開去看了
一個小孩打扮的白發人,身後跟著一個少年,那身著黃白色長袍的少年問我,"你是何人,來芸香山有何目的,又是從哪得知的這個密道?"
我不說話,隻把那條紅繩伸過去
少年接過紅繩,端詳了一會,畢恭畢敬地把繩子呈給那個白發小孩,"師父,是紅薯師姐的遺物……"
我見他們承認了與小夜的身份,這才開口,"小夜說若是將來有難,可拿這繩到洛城密道前往西蜀芸香山求助她的第一個師父,故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應允?"
那小孩揮揮手,"講吧……"
"我想請仙長收留一個人……"
為了這孩子醒後,不要記恨小離而報複她,我從身上掏出了從前自沈亦非那裏和小夜小離分贓的忘前塵,給她提前吞了下去
她似乎掙紮了一會,手腳抽搐不已,趴在床邊吐了一大口胃汁,而後終於緩緩睜開眼睛,芸香山上那個小孩坐到床邊,撫著她的頭,同她說,"今兒開始,你便是我的徒弟……就喚作……"
"小茄子吧……"
四,咫尺天涯(小茄子自述)
小椰子已經去了好一會了,他每次遇到和他的聽兒有關的事總是這樣,那個叫聽兒的姑娘是多幸福呀,有一個人時時刻刻牽掛她,把她放在心尖上看待,盡管小椰子長得不是很好看,個子也不算高——也就比我高那麽一丁點吧,那也無所謂,看我,這別人大婚的日子除了窩在這兒幫他看這罐湯水外,隻能剝幾顆喜糖打打牙祭,隻是這喜糖黏黏的沾了滿嘴,看來是受潮了,一點都不好吃,等會去前院裏再抓一把好了,可惜剛才我翻遍了後廚,一個空的籃子都沒有,不然我就能一把花生,一把蜜棗,全裝進去,而不用一手一把還容易掉,話說那個椰子是真把我當他手下了,我心裏頗為不忿,這時罐子咕嚕咕嚕冒起白煙了,我為不燙手裹了厚布,小心翼翼打開罐子蓋兒,取了湯汁,自己嚐了一小口,不算太燙,甜滋滋的還挺好喝,那小子要我給他看火,我喝他一點也不算過分吧!我從爐灶下撿了個破碗,草草洗了,倒了一小碗,一口飲盡,酸甜過後,卻是隨著時間消逝,緩慢湧上來的,刻骨銘心的苦
那個碗“哐”摔下,恍惚間什麽東西支離破碎的衝進來,穿過無數無邊無際的原野,頭腦像是要炸開一樣,我原是站著,而今一下跪到地上,四周的一切仿佛在撕扯著,努力地扯開一個大口子,遙遠得好像隔世的記憶……
她曾經忘掉的,現在想起來的,好像都是那樣無足輕重,他們一起坐在田間地頭,鐵叔的煙味還是照樣難聞,她和林書撒嬌,要他幫自己把課業寫完,林語乖乖地專心地盯著林言,仿佛世上再沒其它的事能入她雙眼,而那個壞脾氣的小混蛋一隻腳擱在石頭上,洋洋得意地不知說著什麽,風吹開麥香,木神節快到了,去成爺爺家裏要一壺燒酒罷,她沉沉地倚在林書身上,林書靠近了她耳邊,“巧兒累了,就睡吧,等會我背你回家……”
“林書,你會釀酒嗎?”
林書大概是沒有不會的東西的,他會寫詩,會畫畫,會背書,會……對我好,林封他們說你一無是處,恰好我也是這般一無是處,我不嫌你,你不嫌我,所以我注定是要嫁你的,你沒有十裏紅妝我也嫁你
他搖頭,“巧兒想的話,我可以學……”
“好好……都依你……”
“無論我到哪,他都能看見我的……”
“你不許騙我!你也不許納妾!也不許對我不好!不許為了別人冷落我!不許離我太遠!不許隨隨便便救人!也不許殺人傷人惹是生非!以後……以後別人和你說話要小心點……還有……不準和林語卿卿我我!”
“嗯……都聽娘子的……”
我要去找他,我一定得去找他,我要問他,他當年對我說的話是不是全是假的,他從前給我講的是不是全在騙我,他會怎麽說,他會說,對,都是假的,都在騙我,隻有我這麽個傻子任他欺騙,任他捉弄,我穿過攘攘熙熙的大堂,四處貼滿的喜字和紅色的喜燭都把我的眼晃花了,這都是他的喜宴,可新娘子卻不是我,外麵一派熱熱鬧鬧,他們都在笑啊,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就連端著盤子的侍女,那張臉都不像我一樣,那樣難看,我吸吸鼻子,可我還是忍不住落下一滴淚來,那滴淚滴到雪地上,把周圍的雪化開少許,緩緩又結成冰淩
回首時覺著一切都是那樣荒唐,竟為了他一眼敗去那許多光陰,荏苒易逝,眾華闌盡,傲雪一枝,慢慢地終是虛無,風雨交加,向來是蕭瑟,算盡天下,輸了你我,廊下積滿了一灘春水,倒映著天高雲淡千奇百豔,人的一生是那樣漫長,長到我們許下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可還是一捧黃土陰陽兩隔,他說過愛我一輩子,卻連一個完完整整的二十年都給不了我
我終於到了喜房前,我知道他在裏麵,我要去推開門,衝進去,告訴他,你負了我,負了我們之間的所有,他信誓旦旦,言笑晏晏,然後呢,全都化成灰了,可我似乎並不能拿他怎樣,我甚至舍不得他受一點傷,見不得他為此付出一丁點代價,我無法原諒他,可誰知道呢?
窗是開著的,我看見那個姑娘自己挑開蓋頭,林書果真在那,她嬌聲說,“郎君……”
郎君……郎君……他是我的郎君,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哪怕一世他也不能逃掉,可他現在娶了別的女人,抱著別的姑娘,他忘了我,他徹底忘了我們之間的一切,他們或許還會有孩子,或許不止一個,我的心好像碎成了五六七八瓣,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我的嘴裏鹹鹹的,原來我哭了,淚水縱橫,我哭死好了,我不想進去了,進去自討苦吃,我知道自己不是那麽好,可他不能這麽騙我,原來在他心裏我竟那般不堪嗎?我覺得心口一陣抽疼,眼前逐漸模糊,這月光,這月光把人眼照得睜不開哪怕一點,我倒下去,後麵磕到石地,意識渙散,我最後最後看了一眼,柚子的聲音回**在我耳邊,“小茄子!”,茄子?籬暗螿啼菊,園荒蟻上茄……
我還是不甘心,可我有什麽資格要求他惦念我一生一世,人不都是這樣嗎?一旦錯過一次,便是永恒,我與他擦身而過的千萬次,早已耗盡了我倆今生的緣分,上蒼讓他將我遺忘,漸漸遠行,百花香,香淡淡,他不是忘前塵,可他還是忘了,我倒寧願我也是永永遠遠忘了他,這樣就不必曾經有過,不必心痛如刀割,那些前世今世來世的回憶,終於隨我一起埋葬
這人間,到底是沒什麽我留戀的了……
天教我一生癡情,卻不許你一世白頭
奈何生生癡情種,奈何世世不白頭
忘盡前塵,天下至毒
五,青絲白雪(林言自述)
我把這個秘密對他守了一輩子,以連我自己亦不清楚的原因
之前那數年拜齊岸所賜,我的記憶如同一片斷層,忘了自己的家破人亡,忘了自己將要擔起的這個家,父親重病,兄長身殘,家中唯一的壯丁竟離家數年久久不歸,我這幾年過得渾渾噩噩,無知無覺,但我並不怨齊岸,他確實做到了舊年我請他占卜的事,誤打誤撞把我帶到了聽兒身邊,聽兒和風師兄也是對我極好,齊岸雖有小打小鬧,可待我亦不錯,我在腦中轉了百千回,竟連一個可以出氣責怪的發泄口都沒有
我憶起林中村一個尋常到不能再尋常的夜晚,娘親挑了針線,就著昏昏暗暗的油燈縫製一雙鞋麵,白淨白淨的糙布,白得如臘年雪,九月霜,我靠過去,那時候我已經有娘親那麽高了,不再是一個小孩子,可我還是做著幼兒的舉止,娘親坐在高椅上,我就抱著娘親的雙膝,瞪大了眼瞧著那雙鞋子,"娘親,娘親,這是給我的嗎?"
"不是呢……",娘親輕輕柔柔地答我,她暖和的手按著我的腦袋,撫弄兩下,眼裏是無限的眷念和思量,"是給小言的大哥的……"
我憶起蒼黃坊的那個下午,大哥叫犢兒去見他,小茄子在那裏懷疑了半天是從哪露了破綻,還因此推脫了好幾天,終於拖不下去時,她親身給我看了一次傀儡術是如何施用的,原來通過那些針,施針的人和受針的人氣息相連,即使相隔萬裏也能小茄子也能察覺犢兒的作為,小茄子一邊控製一邊嘻嘻哈哈地跟我說了好久裏麵發生的事,她道,"我怎麽覺著這盟主大人看上了陰陽生這個小侍女的樣子哇!",她講著講著,笑聲都把原本的話語給淹沒得一點不剩
她還跟我說,去放跑骨朵兒時,她又和陰陽生換了過來,因為害怕被傀儡術勉強控製的陰陽生太過木訥,還是自己上手的好,其實我知道,她不過就是很喜歡那種偷偷摸摸幹壞事的感覺,我在心裏為她找的借口暗暗鄙夷
我說,"那這次你怎麽不自己去見家主呢?"
"哼!",我看見她很是輕視大哥的樣子,"那個聞人書啊,花心大蘿卜一個,有了秋菊還來招惹犢兒,我呀,才不想去見他!"
我憶起那是很早的時候,大概是我初初識得聞人息的那幾年,我知道聽兒心裏的人是他後,過去的第二年元日,我隨聽兒和風師兄回到聞人府中,我從後廚偷了一小罐酒,到庭中借酒澆愁,聞人息卻在這陣,不合時宜地出現了,我那時醉得糊塗,忘了自己與他說過什麽,總之最後我們倆竟一塊喝了起來,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作怪,那家夥居然怎麽喝都不醉,就我一個人在那裏稀裏糊塗,我還記得他摟著我的肩膀,道,"這酒怎麽跟白開水似的,以後啊,等我辦了喜事,一定不要用這種酒……",我隻記得他那時就笑得莫名淒涼,可我卻一把推開他,我說,"待你成婚,我祝你和她百年好合!"
聞人息愣愣地看著我,不明所以,最後他哈哈大笑起來,"若我真的成了婚,一定單獨給你送一壇,我倆啊,一醉方休……"
我跑出聞人府,我終於遠離了那幾乎令人窒息的漫天飄飛的紅,從未有過一種色彩是這樣喜慶,又是那樣讓人痛心,迷亂的雙目是十裏紅妝,我拚命地奔出去,我看到,柚子背著小茄子,在房頂上飛踏,我急得往上麵喊著,"柚子!柚子!快放她下來!快放她下來!"
我明白,不管是什麽理由大哥變心另娶,總之巧兒還是像我們的手足兄弟一般,無論她因著何事同我一樣失卻了往昔的回憶,她都得留在我們這兒,她是林中村的人,至少這輩子,她是我們最珍惜的家人
柚子在我開始叫喚的那一刻便立時停了下來,他回身瞧了我一眼,麵色從容,看不出喜怒哀樂,"芸香山弟子死後屍首盡歸芸香山,是本門規矩……"
"你這話是何意?",我朝他吼了這一句,而後不知怎的,又沉靜下來,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在望著我,我突然瞥見,趴在他背上的小茄子,嘴角掛紅,雙目緊閉,她的全部都仿佛倚靠在柚子身上,乏力而疲倦,就如同睡著了一樣
柚子隻是淡淡地,抬手把小茄子的頭移到一個比較舒服的位置,林言看他眸子裏,一丁點波動也無,"本意而已……"
聽聞此話,我才恍然大悟,已經晚了,不管她先前是真死還是假死,如今的她,是徹徹底底地走了……
隻願人間無別離,但許你我共白首
六,九幽劍絕(聞人嗣自述)
孤雪不像我……可能還是有點像的吧?
林莫說,“眉眼有些許相像……”
其實他還有一點和我很像——我們都討厭自己的父親……
我記得從我有記憶開始,到十二歲前,母親總抱著我睡,天涼時給我們換上厚的被褥,天熱了鋪好薄被單,她會做兩份,一份送到隔壁屋,她滅掉蠟燭前總會給我捂好被子,摸摸我的臉,反複說同一句話,“像他,是我替他生的孩子,是我的……”
我一點也不想像他
所有人都說他是個大善人,救死援傷,扶危濟困,一生沒做過一件錯事、惡事,我不知道那麽多,那些都是我出生前或者我不在時的事,一個好人?一個對妻子忠貞不二、海誓山盟的人?我隻知曉,在我懂事前,我一直以為所謂父親,就是住在同一間院子的鄰屋,許多人進進出出來看他,可他從來沒看過我們的人!所謂母親,就是哄我到大,逗我給我講故事可她自己從來沒有笑過的人!我曉得他們說的盡是傻話,可我……竟也樂意去信那些東西……
他們問我,“家主是否隻在妻兒麵前才不會那麽不苟言笑呢?”
我點點頭,告訴他們,我爹有多疼我娘,我娘親自給他洗衣裳手生了凍瘡,他給娘親敷藥,抱怨娘親太辛勞了——我從五歲就記熟了各種抹燙傷割傷凍傷的藥,我不得不記住,院子裏一個仆人也沒有,還有誰能來幫幫我娘?我還說,他那雙穿舊了穿爛了也不舍得扔掉的鞋麵就是我娘給他做的——天知道是誰做的,誰也不知道……那我寧願它就是我娘一針一線縫的!
然而……他永遠也隻會不喜不怒地對娘親說,“你不必這樣的……”
九歲,我拜了葉叔叔為師,他也不笑,我不清楚,一點也不清楚,爹不笑,娘不笑,葉叔叔也不笑,為什麽他們都不笑!
我隻記得那麽一回,葉叔叔喝得酩酊大醉,靠在階前,好似街上的尋常醉鬼,了無生趣,寧求一死,不停地問,“你憑什麽?你憑什麽……”,爹爹不太理會府上的事,故而大小瑣事都交由葉叔叔,葉叔叔也總能打理得井井有條,毫無紕漏,他在我眼裏大概是那種嚴於律己,從不放縱的人,我走到他身邊,他整個人歪在石板上,竟開始哭起來,“憑什麽啊!”
巧兒是我見過的第一個……終於對我笑了的人……
那天爹就死了——而我哭了
巧兒走後,他把娘親叫到他那間我們娘倆不許進去的書房,我在門口張望,誰想他的遺言那樣短,像隻有幾句……
好在是對娘說的……
娘帶了一封信出來,我知道娘最喜歡的是爹的字,我也得承認:他的字的確挺好……因為是娘喜歡的……
跪在靈前時,我問娘,“娘親,爹說了什麽?”
我永遠不會忘記娘那時的神情……
“嗯,你爹他……他說……”,娘哭著,極盡淒涼,我再沒從別的人臉上見過這樣的卑微,“他說:‘秋菊,我讓你等我這麽久了,終於後悔了,自己心裏是有你……有你的’……”,說著娘親拿起信封,沒有拆開看一眼,就……丟進了火盆
我呆了很長時間……
娘從來不會燒掉爹的墨寶……她會藏起來,藏得很深很久……
她不識字,我從學堂回來時,有一回想教娘親寫字,她把爹爹那些密密麻麻寫滿小字的舊紙疊成一疊,拿了最上頭的一張按在心口,許久,至淚流滿麵,婉拒我,“我不想知道他寫的是何物……”
娘親陪了我十七年
回憶卻隻約一盞茶……
這時我才想到那封被燒毀的書信,火盆裏隻剩下一小塊殘渣,隻有一個字,那是:休……
“秋菊,我欠你的……我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還不完欠你的……”
娘死了……跟著那個死人去了……
她是多好的一個人……偏偏嫁給這種混蛋……
我也討厭林莫
他總是跟在爹身邊,爹會叮囑他去路小心,吃肉卷時我和娘親都沒有,林莫卻能得五個,我問學堂的塾師,“五有何深長意味?”
先生道,“地支十二,五為辰龍,有‘望子成龍’意……”
望子成龍?誰才是他的親子!
孝期將結,巧兒應允了嫁我,對呀……原本她是要嫁我的,都怪林莫,都怪他……
他無論如何都不願讓我成親,他在祠堂裏,當著父親牌位的麵,和我大聲嚷嚷,“少爺,你不能娶她!你可知她娘是你爹親手殺死的!如果她知道了……”
我看見巧兒進來了
她也不笑了……
惠城斷魂時,我方憶起,她的師傅是誰——是那位殺人不見血的毒經人
她是毒經人的嫡傳弟子——而且是唯一的弟子
我那天坐在隨衣院裏,數著那棵銀杏,落盡了它的最後一葉——恰是第七十四葉
一雙手換了我的茶盞,我隻道是林莫,端起,輕泯,無色無味無香,亦酸亦苦亦甜
怪的是,曆代相傳,都道九幽刀劍不合,可每代劍主,總在他的刀主麵前卸下一身提防,好似篤定他不會把自己怎樣——最終往往自食其果
是孤雪……
是斷魂……
我倒下去,看到他的臉,覺得林莫說得沒錯——眉眼有些許相像……
林莫?我好像並非有自己想的那樣厭惡他……
“九幽劍……聞人嗣,這一切都是毀在你手裏的!你活該!”,他很瘋狂,那股子傻勁像他娘一樣
沒毀的……孩子,你一定是我兒子……
九幽飛出劍鞘,滴血——認主……
我合上眼,死比生要好的多,無怪乎……許多人都求那樣一種解脫
他很驚詫,看來他娘沒和他說起他的爹來呢……我費盡了所有的力氣,叫他,“我兒……”
……
窗外夕陽斜,夢鄰晨雪斑
誰家兒郎不癡狂,哪戶青塚不沐霜
“師傅說,娘親生前與世無爭,從不與人慪氣”,聞人孤雪說著,舉劍至頸,“母親唯獨最恨兩件事,雪和九幽劍主……”
一時天地無聲,隻餘紅雨遍灑石地——淋淋……淋淋……
“我把天下的雪都送你做聘禮,你做我的妻子,好嗎?”
九幽濺射一刃紅斑,沿著劍身緩緩如昨日淚流
銀杏樹下,藥巧兒摟住聞人嗣的脖子,靠進他懷中,“好哇!”
後浪此時絕,九(酒)幽留世孤
靖保十一年聞人庸擇劍,慈慕三年,死於龔湘禾之手
慈慕十三年聞人風擇劍,慈慕十八年,死於董素衣之手
……
“哢嚓!”,清脆聲響……
……
慈慕二十年聞人龍擇劍,慈慕三十八年,死於冬梅之手
慈慕四十一年聞人書擇劍,文啟二十三年,死於毒經人之手
……
你說一把劍能懂什麽呢?
……
文啟二十五年聞人嗣擇劍,哀淮元年,死於聞人孤雪之手
哀淮元年聞人孤雪擇劍,同年……死於自刎……
……
所以……它隻能斷了……
七,煙煴和合(糯米自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