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似曾相識

那是個暗無天日的深穀。

七、八歲的女孩兒在其中走著,蹣跚。墨玉般的長發散亂的披著,其上斑駁,滴滿了極為腥氣的血水,碎碎屑屑的石末,枯黃甚至腐爛的雜草,青絲卻仍是黑著,在穀中散出淡淡的光。女孩兒走著,不知方向,無謂停止,隻是走著,手裏緊緊抓著把被染得看不出鋒利的長劍,走著。

女孩兒生的很美,偶一抬頭,露出宛如牡丹花骨朵的麵容,是嬌嫩,是尊華,是絕美,是雍容,比梨霜多了份溫婉,比沈玫更顯高貴,比杜思麗愈發媚人,那小小的少女走著,任四周的汙物染上她絕美的麵容,一言不發。

走著,逐漸汙了的絕世榮華,那少女仍是不在意,隻是偶然的,露出墨玉般的眸子,那其中,深深地絕望。

梨霜感覺自己也隨之走了一路似的,睜開眼睛,她仿佛做了個噩夢,又仿佛沒做,仿佛看見了個少女,又仿佛沒看見,好像——擦擦額上的虛汗,梨霜不由得歎口氣,下了床,這時候已是正午了。

“霜兒,你?”

“娘。”這時候梨霜才發現陳江氏一直坐在房裏的桌子旁,跟前放著杯熱茶。“有事?”

“你,回來了?”顫著聲兒,陳江氏仔細打量著梨霜,恨不得把她拆開來看。

“您知道了。”微微一笑,梨霜穿上衣裳,“飄絮。”一番洗漱,很快,梨霜便吃起了午飯。“娘,您也吃啊。”

“好,好。你爹他?”

“他沒事,輕風也很好。娘,我這次去是以我一個師姐的名義去的,我不想被人知道。”

“啊·······好,我這就去告訴母親。那,你,還好?”

“女兒沒事。”而後,梨霜頓時覺得自己繁忙起來。吃罷飯梨霜剛要再睡個回籠覺,陳四老爺就來了。“四叔,出什麽事了?”

“沒,沒有。”不自覺的敬畏起來,陳四老爺看著梨霜懶洋洋的躺在躺椅上,“一切順利?”

“四叔沒得到消息?”笑笑,梨霜拈塊兒點心,“四叔,出什麽事啦?棠兒發威了?”

“你,你怎麽知道?”

“那當然啦。那小丫頭可是我看著長大的,我用腳趾頭都想得出來她會幹什麽。四叔,吃呀。”

“哎,好。棠兒姑娘,你養大的?”雖然這話很怪異,陳四老爺還是鼓足勇氣,“她是不是陳家人?”

“四叔好靈敏。”

“不確定。起初我還以為是我爹的呢,沒想到不是。四叔,不會是你的孩子吧?”

“胡說什麽呢,我瞧著那丫頭倒與你——她扮你不會沒用易容吧?”陳四老爺突然想起了棠兒那張臉。

“嗯。這事兒別跟別人說。”喝口茶,梨霜歪歪嘴角,“四叔不會是想把棠兒接回來吧。”

“她,總歸是陳家的女兒,哪能一直流落在外。”

“那誰是她的父母?”

“這,你這些年就沒查出來?”

“查?為一對不盡生養之恩的父母?”捏捏太陽穴,梨霜咂咂嘴,“都是過去的事了不是,當年我救她的時候我才六歲,能把她藏住就不錯了,哪兒還管其他的。再說了,棠兒這些年在外麵擺拜師學學藝過得很快樂,她若想回來早回來了。而且如今她回到陳家,青師兄怎麽辦?你們肯定又想給她操辦婚事,到時候棠兒長劍一拔,你們誰也落不了好。”

“這,倒是。”

“對吧。還有啊四叔,你別看棠兒是個女孩子,以她如今的武功,添刃都別想在她手裏討個好。”

“那麽厲害——你,去瞧瞧輕雲吧,他這幾天一直吵吵著見你,那小子也不知怎麽了,竟一眼瞧出棠兒不是你。”

“好。”拉長話音,梨霜隻得任勞任怨的去了。然後她才知道,發現棠兒有異的竟是輕言,這小子,才多大啊,武功學了也不到幾天,竟如此敏感,好苗子!於是她一直興致勃勃的盯著陳輕言,輕雲年紀小自然發現不了,可輕言,心裏直發毛。

終於到了偉大的晚上了!

“我要見秦武陽。”狠狠吐一口濁氣,梨霜一身男裝,對風畫雪裏的管事霸氣的說著,而後倚在桌子上,喝酒。

“哎呀,聽說二小姐比旁家女兒生的都出眾,如今一瞧,倒當真如是。”其實秦武陽剛進來也被驚豔到了。梨霜今天穿了件雪白的衣衫,上麵繡著大片火紅的曼珠沙華,墨發半披半束著,玉麵粉唇,整個人慵懶的靠在桌子上,眼波流轉,燭火酒香,緩緩啜著,說不出的優雅,卻又透著股天生的風流韻致。眸子眯起,秦武陽笑笑,“怎麽,二小姐這是威逼不成,打算色誘?”

“你?還沒長開的小豆芽?”

“你!你不是那個棠兒?”對於這事,秦武陽頓時萬分肯定,怪不得那天的女子會暴起,也怪不得他會覺得那天棠兒的氣息極為熟悉,那應該是,處子之香,而眼前的這女人,好美!一向鍾情處子的秦武陽心神也不由一晃。

“哎,慢慢查吧。”感歎,梨霜打量眼秦武陽,“聽說你打算學我的那套劍法?”

“真是你創的?”

“查查不就知道了。不過,你真不合適。”

“哦?為何?”緩緩走進,秦武陽嫵媚一笑,輕身坐到了梨霜身側,嗅了嗅,“想不到啊,這世上真有風韻猶存。”

“去,姐姐我二十剛出頭,少胡扯。說你不合適,嗯,你這人心太雜,悟性雖然不錯可還做不到收放自如,給了你也是糟蹋好東西。想打贏別人,還不如好好練你自己的呢,要不群毆也成。”喝口酒,梨霜又道,“今天找你來就為這事兒,棠兒是我義妹,沉青是我妹夫,別招惹他們,不然把你打殘了我可不管。走了。”

“等等。”快步攔住,秦武陽審視梨霜,“你到底是誰?”

“你不是能查出來嗎?對了,查出來的時候代我向你爹問個好,順便看在我跟你爹有幾分交情的份上,別公布出來,多謝。”

“你不會,也是我爹的一位姨娘吧?”秦武陽的臉色頓時扭曲了,這樣的女子,即便嫁人,怕是他爹一樣喜歡。

“滾,老黃瓜刷綠漆,你爹還沒那個本事,話帶到就行。惹事可以,少惹到我頭上。”

“······”秦武陽看著那個背影,突然覺得,這語氣,似曾相識!會是,誰呢?

晚上的大紅袍無疑是熱鬧的,挑間上好包間兒,棠兒笑嘻嘻的直給無敵斟酒,“大哥,你這些年去哪兒了,也不來看看棠兒。”

“可不是,時光一晃,當年還不愛習武的小丫頭一眨眼竟變成了個武藝高強的俠女,早知便該給你留個信鳥了,失策,失策啊。”喝酒,無敵咂嘴,一臉的調侃。

“大哥,你一句話不留就走了,我哪兒知道上哪兒找你去。”吐吐舌頭,棠兒又倒杯酒,推推沉青,“大哥,這就是沉青。沉青,這是我大哥,無敵,除了姐姐和師父,這世上就屬大哥待我最好。”

“見過無敵大哥。”拱手一禮,沉青有些生硬的接過酒杯。

“沉青兄弟好。”拱拱手,無敵笑笑,眸光忽深,“我聽說從前有個天下第一殺手,不知是不是兄弟?”

“是。”神情一例的不卑不亢。

“大哥!沉青如今已經不做殺手了,你?”

“可名字還在不是。”仍是笑著,無敵看眼棠兒,“無霜不是個細心的麽,也沒想過給我這妹夫改名字?”

“大哥,”麵色一紅,棠兒接著道,“我們才出來,再說了,姐姐囑咐我們早日回去······奇怪,姐姐怎麽還不過來——大哥,你不會怪姐姐,隱瞞女兒身吧。”猛地,棠兒才想起來自己說漏了嘴。

“怪罪?哈,笑話,難道成了女兒身就做不了兄弟了?”俊眉一挑,無敵看著棠兒一臉訕訕不由笑出了聲,轉而看眼窗外朦朧的燈火,狀似無意,“無霜一直住在這兒?”

“嗯,住了七八年了吧,以前都是在莫開城的,你不就是在那兒遇到我們的嗎?”

“這倒是。哎,來了。”突然,無敵的眸子亮了幾分。

“大哥,你這功夫也太厲害了吧。”咂咂嘴,梨霜這才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一身清冽的酒香。笑吟吟的,她晃晃手裏的酒壺,一躍坐到了無敵跟前,遞過酒壺,“嚐嚐,我剛從風畫雪裏順過來的,窖藏。”

“竹葉青?”接過酒壺,無敵的眸子更亮了,猛灌一大口,他陶醉的深吸一口氣,“好,好,能把酒釀的這般綿軟清冽,當真一絕。”又灌了起來。

“哎,大哥,給我喝兩口嘛。”棠兒聽見口水都快流下來了,站起身來,她就要去搶。

“好,給。”舔舔嘴角,無敵戀戀不舍得再看一眼,遞了過去。

“等等。”趕緊攔住,沉青不由惱怒的瞪了一眼無敵,對著棠兒叱道,“好了,你一個女孩子,這酒壺大哥已經喝過了。姐姐,還有嗎?”

“啊,沒了啊。”笑嘻嘻的一擺手,梨霜仿佛醉了似的拈起花生米,一粒一粒的吃起來。“嗯,不錯。”

“聽見了沒有,姐姐手裏沒了。再說,無敵是我大哥,有什麽不行的?”

“可······”可自己才是棠兒的未婚夫!這話沉青當然不敢說,身子抖了抖,他看了眼棠兒,隨後低下頭去,抓住酒壺,死不開口。

“吵什麽啊?要喝自己取去,就在風畫雪的酒窖裏,剛拿出來的。”眯眯眼睛,梨霜不滿的瞪了兩人一眼,擺擺手。

“真的?”

“嗯,看守的兩人沒用的很,一掌就暈了。去,自個兒拿去。”

“好。正好秦武陽那個臭小子這幾天老用錢來欺負麻杆兒,我給他報仇去。”棠兒一聽眼睛立馬就亮了,而後氣勢洶洶的看向沉青,“去不去?”

“好。”沉青趕緊把酒壺還給無敵。

“嗬嗬,好兄弟,為了大哥的酒難為你做賊,多謝。”好笑的看眼梨霜一臉迷糊,無敵繼續喝著,時不時也吃上一粒花生米。

“大哥,我的真名叫陳梨霜,是陳家二小姐,以後別叫無霜這個名字了。”悶悶地說著,梨霜有些掃興的打了個哈欠,“棠兒如今鬧得很,你要嫌她煩直接轟出去,不然沉青就該跟你拔刀子了。”

“怪不得呢,我方才瞧他瞪我。梨霜,這名字倒好聽。”饒有興致的看眼梨霜,無敵問,“你今天見誰去了,怎麽穿上這身衣裳?”

“秦家少爺。那小子,毛還沒長齊呢,居然敢威脅我。”

“嗬。梨霜,我們去四周轉轉吧,這西榮國都我越看越好奇。”

“好啊,去哪兒?”梨霜立刻站了起來。

“我聽說這兒新開了家棋館,我們轉轉去。”

“行啊,順便再贏點兒錢給棠兒當嫁妝,省的我還得再費心思,走!”而且,乖徒弟麻杆兒這幾天貌似被人欺負了。

麻杆兒,還真不是一般的受欺負。雖然弈棋易財很高檔,雖然弈棋易財進來門檻兒低,雖然弈棋易財比之前的棋館都更加高科技,高人文,高社會,可又出來了個不但外形到製度完全一樣且又增添了一樣最適合最容易最流行這個社會發展的國家級服務——妓院,短短幾天,弈棋易財的人急劇減少,如今就剩下了那些沒錢的想靠棋發財的和沒錢的想靠賭棋發財好進棋行天下的,人。在微黃的燈影裏走著,稀稀落落。

“嗬,這弈棋易財不是有許多好手麽,怎麽是這副模樣?”害得無敵差點兒以為自己進了棋行天下。

“不知道,我們瞧瞧去。”忽然有了觀棋的興致,梨霜加快步子,急忙往弈棋易財走去。無敵見狀笑著也走了進去。

弈棋易財內,幾聲清楚的叫喊聲,清楚的甚至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有幾個人在這兒叫好。這些人的衣飾各異,但統一的都是極次的布料,舉止也頗為小氣,因而梨霜兩人剛進來,眾人便將目光投了過來,連台上正下棋的兩個人也不例外。

“不就沒姑娘麽,怎麽被排擠成這樣了?”隨意坐到張棋桌上,梨霜端杯茶,問一臉怏怏的管事。

“這······”尷尬的笑笑,管事朝門外看看,“本來還有幾位清流少爺的,可棋行天下近日出了位棋姬姑娘,國色天香不說,還下得一手好棋,連小東家都敗在了那位姑娘手裏。館裏其實還有人能贏過那位棋姬姑娘的,可那姑娘也不知使了什麽法子,竟然把三枚等人挖過去了。那些個人,當初落魄的時候小東家好心收留,誰想到?這不是,就剩這些了。”說著,管事一臉羞愧的看眼大高台上那潰不成軍卻仍苟延殘喘的棋盤,“好歹也是公子和逍遙少俠下過棋的,您瞧瞧,世風日下啊。”話落一臉憤懣的看向棋行天下,轉瞬又挪了回來,“客官,您······”

“你不會看著我一身清爽,所以想請我守擂吧?”抬起頭,梨霜笑吟吟的看向管事,“你們家小東家呢?”

“老朽慚愧。小東家,這幾日沒休息好,就來。”

“你覺得我棋藝很好?”瞥眼愈發尷尬又有慌亂的管事,梨霜喝口茶,“小東家倒是真敢想,還敢用人。”

“客官,不敢瞞您,老朽為沈家主幹了五六年的活了,可再找不到那樣一個好主子。還請見諒。”

“好了,兄弟,你再說,老人家就該給你跪下了。”無敵終於忍不住插了話,今天的梨霜一身正兒八經的男裝,加上一身豪氣做派,倒真像一個翩翩少年郎。所以他理直氣壯地叫著。

“大哥有言,小弟哪敢不從?”溫雅一笑,梨霜清朗的話語響著,眉眼清潤。頓時,眾人再次呆愣了一番。

“這位少爺,你也是來下注的麽?”終於,人群中一個頗為齊整的書生模樣人物走了出來。

“下注?啊,對。我下,他!”指指正顯弱勢的一個人,梨霜摸出塊銀子,“十兩夠不夠?”

“夠,夠。”管事立馬熱淚盈眶了,好幾天了,還頭一次見有人投這麽大的注,不過,看一眼梨霜身上的上好衣料,管事又是一陣心酸,十兩?堂堂沈家,會在乎這十兩?而且,這位少爺,棋藝也太差了吧。

“噗,這位少爺,你確定要壓這方?”人群中,立馬有人和管事站在了同一方。

“噗嗤,敗家貨。”

“那又怎樣,十兩啊,也不知哪家的大少爺。”

“才十兩,沒準兒和咱們一樣呢,而且你看他那衣裳,上麵紅線都蹦出來了。還有一塊兒來的,身上衣服破的像乞丐。”

乞丐?啞然失笑,梨霜忙去看無敵,他今天穿了件灰藍色的袍子,料子自然很好,不過,好像因為平日拖拉慣了,袍邊兒有點兒皺,袖子有點歪,衣裳有些卷——可怎麽也跟乞丐服連不到一塊兒吧。回頭看眼說話的那人,梨霜好笑,“大哥,該你了。”

“我跟我兄弟一樣。”扔出塊兒黃金,無敵擺擺手,“一半下注,另一半兒上些好酒。兄弟,我們上去看。”梨霜給的竹葉青,剛剛喝完了。

“好。”正巧,也給麻杆兒騰個地兒拜見師父。笑著,梨霜和無敵一躍而起,到了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