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酒窖的秘密!
趙樽淡然一笑,似是並無太大的意外。
“陛下此言,臣不懂。”
“天子之職,莫重擇相。”看一眼他略帶冷淡的麵孔,趙綿澤輕輕一歎,輕描淡寫地道:“皇爺爺往昔曾教導朕,不論是理政還是做人,都務必要好好向皇十九叔學習,朕深以為然。隻如今外憂未平,內患又起,二皇叔與朕頗為離心,然朕偏生是一個侄輩。好些事情,不便過逾……”
頓一下,他忽地凝眸,盯了趙樽一眼,接著道:“故而,朕想讓十九皇叔為朕分憂,領正一品右宗正的差事,兼太子少師,替朕督導宗人府事宜,且平衡朝綱。”
趙樽目光噙了一絲笑意。
倒是一個好算計。
一方麵,趙綿澤借由大婚之事把他強留在京中,若不派給他任何實職,難免會給眾臣或後世留下一種小肚雞腸、沒有為君氣魄的話柄。但是,若是讓他再掌天下兵馬,他自是忌憚不肯。於是,派給他一個宗人府右宗正這樣的正一品官銜,讓他分趙構的權,讓趙構忌憚於他,剛好一石二鳥,坐收漁翁之力。而太子太師名頭聽上去頗大,但這隻是一個沒有實權的虛銜,隻不過代表皇帝的恩賞而已,毫無作用。
他父皇這個儲君人選其實真未選錯。
趙綿澤屬實具備了為君者的種種度量和算計。
“十九皇叔,意下如何?”見他未有答話,趙綿澤又問了一句,麵上帶著笑意,溫和有禮,語氣卻是步步緊逼。
“陛下如此信任,臣敢不從命?”趙樽目光深了深,像是在思量他的話,又像是在考慮什麽,默了片刻,才淡淡道:“自古君為上,臣為下,臣應當為陛下分憂。”
他這一番話說得聽上去義正辭嚴,卻淡薄若素,仿若未必真往心裏去,趙綿澤低低一笑,默了默,感激的一瞥。
“十九皇叔高風亮節,果是賢臣大能之人。那此事,朕便拜托了。”
“應當的。”趙樽眸中複雜,似笑非笑。
二個人就著屋中宮燈,虛與委蛇地客套了好一會兒。趙綿澤仿若真是信任,毫不保留地與趙樽商討了許多朝務。與外憂之中,如高句國正在進行的內戰,如倭島的倭人時不時入海騷擾大晏平民,搶奪財物的隱憂,如韃靼部落兀良汗的興起,對北方邊陲的安定帶來的影響等等。
趙樽知無不言,並不藏私。以古論今,不論治國還是平天下,皆一一給予他錦上添花,以盡身為人臣的本分。殿中時不時有朗聲笑語,二個的樣子看上去相談甚歡。可彼此心裏的結,卻越纏越緊。
這樣坦然從容的趙樽,反倒讓趙綿澤摸不清他的底細。無可置疑,他是一隻猛虎,一隻深藏不露的山中猛虎。可自古一山不容二虎,他豈會容他與之並立於一個山頭?
趙綿澤不信他忘了前塵。
可他表現出來的種種,屬實像忘記了。
一番相談下來,他的心裏是惶懼的。世上最可怕的事,不是你明知敵人有多狠,將會怎樣置你於死地。而是你根本不知敵人到底要做什麽……
殿內燈火爍爍,殿外更聲梆梆。
一番討論後,趙樽笑容淺淡,麵色平靜地道:“夜深了,陛下歇了吧,臣先退了。”
“十九皇叔,且慢!”趙綿澤看他起身,突地一笑,留下他,喊了何承安進來,為他拿來一盒大內密製的治療頭風的藥劑,像是閑談一般,關心地詢問了幾句,終是輕笑著看向不遠處那一局棋。
“前些日子,朕偶得一個死局,左思右想,實不得破,但朕素知十九皇叔在博弈之術上造詣頗深,想向十九皇叔討教討教。”
趙樽目光順著他看向那棋枰上的局。
目光深了深,他蹙眉略微沉思,笑意淺淺的走上前去,執起黑子,抬了片刻又放下,再執白子,片刻後再一次放下,涼聲道:“果然是一奇局。此局暗含九宮八卦之巧,蘊奇門遁甲之勢,處處風雲,盤根錯節,局勢龐大縝密,布局詭異莫測……”
一番似驚似讚的描繪之後,他突的側眸,看向趙綿澤陰晴不定的臉,似有遺憾地笑道:“不知陛下哪裏偶得的局,太過精巧,臣愚鈍,一時半會,亦思之不得。”
聽他這般說,趙綿澤鬆緩了一口氣。
夏楚曾對他說,這一死局,世上除了趙樽無人可破。他雖不知夏楚哪裏得來的棋局,可如今看趙樽亦是不能解,那壓抑了多日的情緒,鬆快不少。
他沒有告訴趙樽誰布的局,隻笑道:“十九皇叔過謙了,擺局者實乃當世高人,一時參悟不透也是有的。好在你我叔侄二人情致相投,來日可慢慢細究。今兒夜深了,朕不便久留,十九皇叔自便。大婚之事,交由禮部籌辦,您就莫勞心了。”
趙樽也笑,“多謝陛下體恤,臣告退。”
眼看他的背影就要出殿,趙綿澤突地喊住他,聲音幽然。
“十九皇叔,你曾問過朕一句話……”
他沒有說完,趙樽蹙了一下眉,停下腳步。
“在皇祖母的坤寧宮外,你說,有所得,必有所失。魚與熊掌,從來都不可兼得,隻能選一個……”在搖曳的燈火裏,趙綿澤的麵孔忽明忽暗,考慮了好一會,才問,“皇叔還記得嗎?”
“不記得。”趙樽回過頭來,緩緩看著他,一雙銳眸在冷幽的燈火下,帶著一種森然的涼意,竟是令人不可直視。
“這樣的話,不像臣說的。”
輕“哦”一聲,趙綿澤笑問,“何意?”
趙樽看著他,忽地展顏一笑。
“男兒頂天立地,魚與熊掌,自然都要。”
他說得隨意,淡然瀟灑,趙綿澤心裏一懼,也帶著笑,像與他討論的僅僅隻是風月情事,而非江山與女人的選擇。
“朕受教了。”
趙樽佇足不動,身姿高冷,如在雲淡。
“告辭!”
正心殿裏燈火一直未滅。
趙綿澤一人獨座良久,慢慢起身去推開了窗。今夜的天空一片漆黑,不見月色。更深了,這一個代表大晏至高權力的皇城,在夜幕下冷寂如水,一層淡淡的光暈,照不透那些宮闕樓台,紅牆碧瓦,徐徐的夜風裏,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那般的不真切。
“孤家寡人。”
四個字,他淡淡道來,又是一笑。
怪不得皇帝都被叫著孤家寡人……
除了他自己,身邊還有誰?
何承安入殿,欠著身子走近他的身側,按照規矩端來一個放了宮中妃嬪的名牌的銀盤,呈在他麵前。
“陛下,該翻牌子了。”
趙綿澤回頭,看著那銀盤,笑著揉了揉額頭,眸底流露出一抹厭煩,猛地一揮袖便把銀盤掀翻。
“朕今晚去楚茨殿!”
“陛下……?”何承安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得不硬著頭皮提醒一句,“自皇後娘娘離宮後,楚茨殿裏未有人居住。”
“朕知。”
趙綿澤已大步走在了前麵。
踏著細碎的月光,他知道自己後悔了。
為什麽為初就那般放她離開了呢?
哪怕能見上她一麵,哪怕聽她損幾句,哪怕她日日都嘲笑他,又有何妨?她的話或許尖酸刻薄,可那些話,總比他日複一日聽得那些層出不窮的阿諛逢迎來得中聽吧?
江山與女人,到底選哪一個。
此時此刻,若有機會讓他選,他想:他會選她。
這萬裏錦繡再繁華,卻困死了他的一生,如同一個精巧繁複卻終身不得出的籠子。哪裏有與她快意江湖,輕歌牧馬自在快活?
想到這個,他心裏一軟,進入楚茨殿的步子更輕。
何承安懂事的點上了燭火。
他一動不動的站在屏風邊上,想到她臨走前那一晚,她雙眉緊蹙的睡在床裏,他就躺在床邊上的樣子。
她那會兒一臉都是不自在,像是恨不得把他攆走,偏生又害怕把他得罪了,一直強忍著情緒,那小臉上的表情,時陰,時晴,時嗔,時怨,足有半個時辰,變幻不停,可哪怕嗬欠連天,她仍固執得不肯離去。
他一直看著書,其實心思未在書上。
由始至終,他都是瞄著她的。
由始至終,他都在心猿意馬。
可直到他狼狽地去淨房沐浴,心裏其實並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會逼迫她就範。說到底,他是不忍她痛苦的。
他在床沿上坐下來,拉過一角被子,蓋在腿上,就如那晚一般,拿一本書來,脊背輕靠在床頭,在一抹燈火的幽光中,陷入了一個人的冥思。
翌日上朝,趙綿澤當廷宣布了對趙樽的任命,擬定文書便授予官印。在滿朝文臣的詫異與注目中,趙樽隻是淺然一笑。他倒是從未想過,有生之年,還能做一回文官。
入了朝列,他與趙構虛托一番,便見蘭子安出列。
“臣有事啟奏。”
趙綿澤手輕抬,“講。”
蘭子安沒有抬頭,恭聲道:“高句國使者昨夜三更抵達京師,微臣已將其安置在金陵東的江東驛。這是高句國的奏報。”
在趙綿澤的示意下,何承安將蘭子安手托的奏報呈了上去。趙綿澤看完內容,淡淡掃一眼奉天殿裏的眾人,又將它遞與何承安。
“念!”
原來,高句國自洪泰二十七年臘月起,為時半年的內亂已平息,大將軍李良驥戰敗,被高句國攆入大晏境內的毛憐衛一帶。高句國王來函稱,願履行前言,前大晏稱臣,便望大晏給個方便,擒拿反賊逆首。除此,並催促文佳公主與定安侯的婚事。
先前遼東事發,前來和親的永寧公主死,文佳公主傷。陳大牛將文佳公主帶回京師,她一直被禮部安置在專為接待外使的晏賓樓,已有數月餘。
對於此事,朝中一直有議論。
但趙綿澤始終未有令文佳公主與陳大牛完婚,也沒有就自己登基之便利,將成為長公主的胞妹趙如娜抬成定安侯正妻。
他一直在等待高句國的戰勢結果。
一來這一樁和親之事是洪泰帝在位時定下的,他新君上位,不管內外事務,都不好公然抗衡太上皇的聖意。二來李良驥若是造反成功,高句公主自然不必再嫁與定安侯,事情就算了結,不必他再出麵。
但沒有想到,李良驥竟是敗了。
“陛下……”
這時,殿外又傳入一個急奏。
“李良驥派人傳來急奏,願領現有兵馬十萬,向大晏永世稱臣,便在毛憐衛替大晏戍衛疆土,以防高句來犯。”
事情趕了巧,奉天殿內一陣嘩然。
先前在遼寧因高句公主的死亡,眼看高句國便要反水,再一次聯合北狄與大晏為難。那個時候,北狄托長了大晏戰線,李良驥曾拜會過大晏邊臣,他率兵還朝造反,其實給了大晏一個喘氣的機會,可以坐山觀虎鬥。
如今,北狄已和,高句稱臣,李良驥雖然戰敗,但到底曾對大晏社稷有功,這一番請求也不算過分。
在眾臣的議論裏,趙綿澤微微一笑。
“諸位臣工以為,當下應如何處置?”
呂華銘出列,欠身道:“稟陛下,高句國王早已上旨願臣服我大晏。若非李良驥攪局,此事早成。如今高句國王名正言順,而李良驥為逆賊首腦,率殘兵潛入大晏,我朝應即刻命令遼東指揮使,領兵剿滅李良驥殘部,以示我天朝上國的恢宏氣度,以令四海來朝……”
“一派胡言!”梁國公徐文龍與呂華銘素來相看兩厭,聽他說完,徐文龍哼笑出列,譏諷道:“呂尚書未曆戰事,紙上彈兵,自是容易。你以為李良驥那般好打?”
說罷,他抬頭望向趙綿澤,“陛下,臣雖不知李良驥為何會輸掉此戰,但此人非池中物,我朝隻需助他一臂之力,他定可再取高句,屆時,高句由他主政,必會長久為我所用,不會像眼下這般,在大晏與北狄之間搖擺不定。請陛下聖斷。”
徐文龍是武將出身,論軍事策略自非呂華銘這文臣可比。但呂華銘能為吏部尚書,亦非等閑之輩。二人你來我往,針鋒相對,在奉天大殿上爭執不休。
一個要助高句國王擒李良驥。
一個要助李良驥拿下高國政權。
明麵上,仿若是徐呂二人的爭執。
可私下裏誰都清楚,呂華銘的女兒呂繡為趙綿澤寵妃,他即為國丈,自是趙綿澤一黨。梁國公徐文龍雖是勳戚,但對趙綿澤素來不喜,如今正是“構黨”中的肱股人物。
一場對高句國逆首李良驥的處置,很快便演變成了“保皇派”與“構黨”之間的黨爭。而這樣的事情,幾乎每日都會在朝堂上演一次,日趨白熾化。
那二人說得激憤若狂。
臣工們私下惴惴,或各自站隊,或保守不語。
趙綿澤高居金鑾椅上,眸子半眯著,突地輕輕一笑。
“十九皇叔,此事你怎麽看?”
他突兀的問話,把問題甩給趙樽。
很顯然,他是要借由此事讓趙樽表現立場。
趙樽唇角一勾,眉宇間看似有幾分為國事的憂色,可仔細一看,又什麽情緒都無,始終平淡如水。
爭吵聲停下來了,奉天殿上的眾臣都把視線落在趙樽的臉上,都想看看這個閑散了這樣久的大晏親王對時局究竟如何看。
趙樽出列,走到徐品二人的前麵,目光略深,就像不察眾人正在窺視他一般,抬頭望向趙綿澤,冷肅開口,有條不紊的分析。
“窮兵黷武,烽煙過處將血流成河。一旦開戰,百姓將會飽受戰亂之苦。死的是我大晏將士,耗的是我大晏庫銀,陛下新皇繼位,當以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為緊要,切莫東征西討,自損其身。”
“我大晏國富民強,素來海納百川,寬仁大度,豈能連一個小小的李良驥都容不下?量小非君子,且不說他曾緩解過大晏僵局,就如今他歸順我朝,便容他留守鴨綠江,為大晏戍邊又有何防?至於高句國,除了李良驥之事,其餘一一應允,即揚我大晏天朝寬厚風範,也得讓他知曉,大晏從不受他人左右,自有主張。”
“再者,高句國雖臣我朝,但其心卻是姓北狄的,他們親北狄,遠大晏,這是事實。如今雖暫與北狄結盟,但諸位臣工皆知,非長久計。李良驥在毛憐衛可牽製高句,也可令高句不得不稱臣。如今一來,我朝不必費一兵一馬,便可令他二虎相爭。豈不快哉?”
他的言詞與保皇黨和構黨都不同。
大抵來說,屬於第三方言詞。
可任誰都能聽出,他真的隻是基於客觀與中立的態度,就目前的各方形勢做了一個最好的處置方法。不得不說,他這般處理極妙,也可謂一心為趙綿澤的江山社稷著想的。
趙綿澤臉上露出一抹微笑來。
於他先前想的不一樣,趙樽並未推諉敷衍,而是認真地對待每一件他交予的事務。這樣的他,越發讓他看不懂了。
殿內沉寂片刻,久久無人說話。
這時,久不言語的秦王趙構突地欠身,麵露欽佩之色。
“十九弟高瞻遠矚,深謀遠慮,為兄佩服。”
呂華銘目光一閃,亦是點頭,“晉王殿下說得極有道理!”
“構黨”紛紛附議,保皇派觀皇帝麵孔,亦是會意地點頭,一幹人皆道:“臣附議!請陛下聖斷!”
一場幹戈好像就這般化解了。
可其間湧動的暗流,更為澎湃。
趙綿澤微微勾唇,目露欣慰的笑意。
“十九皇叔所言極是。”
他拖曳著聲音,隨即道,“發公文與高句使者,李良驥既已投誠大晏,便是有悔改之心,天子新繼大統,大赦天下,當以仁政為要,未免再有流血烽煙,禍害民生,朕做主,令與其把手言和。從此睦鄰,隔江為好。至於文佳公主的婚事……”
他的視線慢慢掠過大殿上的陳大牛,目光一眯。
“前一陣子因朝中事務繁雜,未急給文佳公主過大禮。但親事既是太上皇先時許下的,朕自當遵從。即日起,著禮部籌備,欽天監擇吉日良辰……”
“陛下!”
不等趙綿澤說話,陳大牛大喊一聲打斷了他,出列掀了一下衣擺,便跪下去,“臣有話說。”
趙綿澤眼睛微眯,並未因他的打斷生鬱,語氣溫和。
“定安侯有何話說?”
陳大牛抬起頭來,看他一眼,聲音渾厚毅然,“臣隻有一句話,想問陛下和諸位臣工,難道堂堂大晏天朝上國的長公主,竟不如高句一蛋丸小國的公主麽?”
他鏗鏘有力的話音一落,奉天殿上的人麵麵相覷一眼,大抵都知曉他的意思了。他在為趙如娜鳴屈,想為趙如娜抬正妻。
趙綿澤麵上露出微笑,似乎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長公主當初嫁與侯府為妾,是定安侯親自在太上皇麵前請的旨。隻如今……定安侯是要朕撤回太上皇當即的旨意,還是定安侯悔悟了?”
他不輕不重的話,並不狠戾,卻字字如刺地蜇在陳大牛的身上。陳大牛曉得這個皇帝其實一直恨他當初讓他妹子為妾,還三跪九叩入府,就是想讓他丟一個醜。
說起來,他不是一個輕易服軟的人。
但屬實是他欠趙如娜的,男子漢大丈夫,認錯何妨?
也未想那麽多,他臊紅著臉,沉聲道:“陛下,當初是臣鬼迷了心竅,不知長公主賢德溫厚,慢待了她,如今臣夫婦二人和睦恩愛,臣實不忍長公主受此屈辱。”
“你待如何?”趙綿澤聲音又是一沉。
陳大牛知他怒氣未消,一咬牙,低下頭去,“臣當初是做錯了,自願領受軍杖五十,罰俸一年的處罰。但為免長公主受辱,請陛下擬旨,取消臣與文佳公主的親事,便恩準長公主為臣正妻。”
他言語間的悔意並無半分遮掩,縱是趙綿澤恨他,但妹妹到底已經是他的人了。如今的情形看來,她早已胳膊肘彎了,一心向著她這個夫君。
趙綿澤沉吟片刻,歎一口氣。
“定安侯知錯能改,朕亦為之動容。為此,罰俸一年就免了罷。至於軍杖五十,明日午時在奉天門外領受,眾臣觀之,以儆效尤。”
斬釘截鐵地說完,他深幽的目光明明滅滅,語氣卻又緩和不少,“但定安侯有一言極為有理,我天朝上國的長公主若是為妾,實在貽笑大方,不僅丟朕的人,也丟我大晏的人。傳朕旨意,賜菁華長公主為定安侯正妻,累加一品誥命夫人。”
陳大牛雙目一亮,如蒙大赦般,興高采烈地叩拜。
“多謝陛下成全……”
他的話未說完,趙綿澤便皺起眉頭,又道:“然文佳公主親事,是太上皇親許,朕初涉政事,不能不體太上皇之用心。故而,文佳公主與定安侯的親事不能做廢,許文佳公主為定安侯平妻。”
按《大晏律》中婚律來講,一夫一妻乃律製不可違。也便是說,律法上並無平妻之說。之所以稱為“平妻”,隻是蓋上一頂冠冕堂皇的帽子,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妾室,入了侯府,見到主母,還得執妾禮。不過稱呼上好聽一點,對得起高句國王而已。
“陛下……”
陳大牛抬起瞪圓了眼,看樣子仍是不願,可趙綿澤飛快地打斷了他,皺起俊俏的眉頭,五爪金龍袍的袖口微微一拂。
“定安侯不必再議,此事朕做主了。”
這一道賜婚,於趙綿澤來說,不是為了他陳大牛,而是他能夠為菁華做到的極限。要知道,大晏與高句國聯姻那是有太上皇旨意的,堂堂大國不能出爾反爾。一個平妻已是降了文佳公主的格,但好在能以天朝長公主不可為妾的理由搪塞過去,若是連婚事都毀約了,那等同於大晏自打嘴巴。
陳大牛看著他沉下的麵色,還要再說,餘光卻掃到趙樽淡淡看來的眉眼。心裏一激,到嘴的話他活生生咽了下去,不得不跪地領旨謝恩。
從奉天殿出來,文武百官一道往宮外行去,陳大牛四周看了看,走到趙樽身側,與他並肩而行,臉上還有一層陰晦之色。
“俺大老爺兒,連娶親之事都做不得主,屬實窩囊。老子真不想做這勞什子的侯爺了,不如領了俺媳婦兒回去種地,奶奶的……”
看他氣咻咻的樣子,趙樽抿了抿唇角。
“侯爺為人真是爽直。”
聽他稱了一聲“侯爺”,陳大牛這才意識到周圍都是人,不禁喟然一歎,拱手道:“讓殿下看笑話了。俺大老粗一個,就一根腸子,直的。說不來那些彎彎繞繞的話。”
趙樽淡淡看他,袍角飄飄,沒有說話。
陳大牛耷拉著眉,瞄他一眼,又自顧自哼了一聲:“算了,今日好歹為俺媳婦兒正了名。那啥公主來著?來就來唄,老子就當府裏多養一個閑人,不與計較了。”
趙樽牽著唇,想笑,又沒有笑出來。餘光掃了一下左右,沒有見到元祐,早朝時亦是不見他,微微蹙了蹙眉。
“殿下怎的不講話?”
陳大牛一人說得無趣,不由咕噥起來。
趙樽深深凝他一眼,淡淡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妻妾環繞那是古禮,亦是男兒本色,侯爺不見這京中的王公勳戚們,個個宅院風流麽?為何你不願娶文佳公主,寧肯為此惹惱陛下?”
陳大牛看著他,微微一詫。
思量一下,他蹙著眉頭,歎了一聲,“俺不是都說了麽,俺是粗人。俺鄉下人窮,那裏能娶那樣多的婦人?一個就足夠了。要多了,那家裏還能揭得開鍋嗎?俺說是因為養不起,您信不信?”
“……”
看他說得實在,趙樽胸膛憋了一下。
陳大牛眉梢跳了跳,自己歎息一口,突地又拔高了聲音,“殿下,俺近來閑著,準備在太平街上為俺哥嫂開一家酒肆。今兒一早,剛有一批美酒從俺老家運抵京師,殿下素來愛酒,不如過去吃一口?”
趙樽眉頭一挑,“青州酒?”
陳大牛點頭,“青州酒。”
見趙樽不語,似有猶豫,他又道:“殿下,俺老家就在青州府雲門山北麓。嘿,這一回開這個如花酒肆,一來為俺哥嫂湊一門營生,免得他兩個荒廢了時日。二來麽,也是為了飽俺的口腹之欲,俺這酒,沒得說,一個字,美。”
趙樽微笑,“本王曾聞歐陽修在青州做太守時,曾寫下‘醉翁到處不曾醒,問向青州作麽生,公退留賓誇酒美,睡餘倚枕看山橫’的佳句。青州酒,好!既是定安侯相邀,那本王就敬謝不免了!不過,若是醉在其間,恐怕往後還要時時叨擾?”
“俺求之不得。哈哈。”
二人相視一笑,互相拍著肩膀出去了。身邊的臣官們也有湊過來打聽那如花酒肆的,人人都道青州府自古都是釀造美酒的佳地,如今定安侯家的酒肆開張,一定要前去捧場。
官場上的客套話,你來我往,左耳進,右耳出,陳大牛也不以為意,隻道,小本買賣,等開張之日,一定請諸位前往,便敷衍了過去。
出了奉天門,陳大牛牽了馬過來,與趙樽一同去了太平街的如花酒肆。酒肆如今還未有開張,甫一進門,便見到匠人們正在整飭,進進出出的,極為熱鬧。
拴好馬,陳大牛攤手,“殿下,裏麵請。”
趙樽點頭,“有勞!”
二人說笑著便直接入了酒肆的內院。
一入院子,門口便有四個工人在守著。裏麵的情形,與外間截然不同,那些匠人與外間的匠人雖穿一樣的衣飾,可他們看見二人進來,那神色明顯較之外麵人不同。紛紛行禮,稱殿下與侯爺,動作整整齊齊。
陳大牛揮了揮手,“你等繼續幹活,不必管我們。”
他說罷,迎了趙樽入了屋舍。
四下無人,他才拱手道:“殿下,按您的吩咐,俺在應天府衙門辦了一個賣酒勘合文書,對外稱在挖酒窖,用於藏酒。”
“有無讓人生疑?”
趙樽聲音低沉,目光深邃。
陳大牛嘿嘿一笑,“放心,您交代給俺的事,錯不了,這挖酒窖的五十人,全是俺一個一個挑選的心腹。你給俺說,誰也不要信,俺愣是誰也沒說……就連菁華都不知。”
趙樽拍在他的肩膀,就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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