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我是很有愛的標題!
草原上的風“嗖嗖”吹拂氈包的幡布,但夏初七睡在清淨的世界裏,一夜好眠。她窩在趙樽懷裏醒來,揉了揉腦袋,看著從氈包窗布處透進來的陽光,有一種做夢的感覺。
昨夜的狼,跳躍壕溝的大鳥,是真的麽?
虛著半睜的眼,她瞥向邊上的男人。
“老爺——”
半嬌半嗔的聲音,帶著晨起的慵懶,是男人最樂意聽的語調。趙樽其實早已醒來,目光正專注在她憨笑的臉上。
“醒了?”
夏初七舒展開手腳,伸了個懶腰。
“芙蓉帳暖度春宵,啊!不想起床!”
他順了順她的發,把胳膊從她的頸後抽出,懶洋洋的聲音裏帶著淡淡的喑啞,“起吧,一會要向海日古辭行,我們得啟程了。”
“啊!”她又伸懶腰。
“阿七不肯起?”他挑眉問著,見她點頭,又一本正經地低下頭來,貼近她微蹙的鼻頭,“那要不要老爺來一次喚醒服務?”
曉得他話裏的意思,夏初七哧一聲,臉上頓時升起紅霞,手趕緊撐著他的胸膛,打個哈欠坐起來,無聲地發笑,“丫頭我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老爺沒積分,還得多多努力才是?想占我便宜,沒門!”
趙樽看著他,但笑不語。
兩個人對視片刻,均是一笑。
鄭二寶原就在帳外候著,見裏麵沒了動靜兒,趕緊將二人今日要穿的幹淨衣裳捧了進來,態度恭順,語氣小意,盡心盡責。
匆匆洗漱完畢,夏初七照常在趙十九的臉上貼上了他身為“老爺”應有的專屬標簽——威風的假胡須。就這般捯飭一下,原本二十幾歲的趙老爺,便變成了年約四十的大叔。
可憐的青春,就這般沒了!
夏初七滿意地看著他,掩嘴而樂。
“好了。很帥!趙老爺獨有的大漠豪情,盡在此處!”
趙老爺看著她的臉,總覺得有哪裏不對,但臉上卻還平靜,用他一慣雍容的優雅,緩緩撫著胡須道,“這次出行,阿七若是扮成我女,倒也適當。”
“我女”兩字,他原是隨口說來,可夏初七看著那發言,心髒莫名一抽,屏緊呼吸,幾乎下意識便想起那個躺在繈褓中,張著小嘴的粉團子,那個她隻匆匆看過一眼的小十九來。
意識到她的情緒,趙樽微微一怔,稍稍有些後悔,正想要安慰,夏初七自己卻已調整過來,轉過身去,她從水盆裏打量著自個身上的丫頭裝——
二十年的年紀,可她還是一副青蔥少女的模樣兒。婷婷而立,窈窕清秀,站在高大的趙老爺身側,嬌小的身子顯得弱不禁風。若依時下的男子成親的年紀來看,若說二人是父女,倒也毫無違和感。
父女……?嗯,很萌。
她滿意地笑著,朝趙樽做了一個鬼臉。
“爹,咱走嘍!”
看著他黑了臉,她哈哈大笑著跑出屋子。
“長不大的小丫頭!”
背後,趙樽長長歎息一聲,撫著胡須,無奈地苦笑著衣擺飄飄地走了出來,雖說被她故意扮老,但趙老爺風采不減,依舊翩翩,一舉手一投足間,自有一番貴氣臨人。
嘎查村沐浴在一片朝霞裏。
精神矍爍的海日古老人得了他們送上的糧食,昨日又有小飲的交情,今兒的態度更為友善。聽說他們這便要前往額爾古,他沒有挽留,隻說此去路途遙遠,若是無人帶路,隻怕容易繞彎,趕不及額爾古的魯班節了。於是,他自願充當了領路人,也順便搭乘他們的順風車,一道前往。
幾個人說話間,酒菜便端上了桌子。
夏初七在北平府時,早上吃得清淡,看著這般油膩的肉類早餐,稍稍有一些不適。而且,也不知為何,這些肉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昨夜嗜血的狼群來。
她看一眼海日古,笑道,“海日古大叔,你們村東頭養了那麽多狗,都是做什麽用處的,幫著看牛羊群麽?”
海日古老年微沉,略有窘態,濃密的胡須微微一抖。
“小姑娘,那不是狗,是狼。”
佯裝剛才知曉,夏初七長長“哦”一聲,驚詫不已。
“怪不得昨夜我聽見一群狼嗥,還以為在做夢呢。嗬嗬,原本真的有狼啊。不過海日古大叔,養那樣多的狗已是奇怪了,養狼就更是稀奇了,不曉得有何用途?”
海日古的漢話說得極為順溜,但今兒明顯有些張巴,支吾了好半天兒,才歎道,“不瞞姑娘,那些狼不是我們村子裏的人養的,是三公子養在此處的,有專人看著,從來不會騷擾村人。不僅如此,有了這些狼在,村子裏的牲口也很少受到滋擾,更無流匪來襲。隻是不曉得怎的,昨夜那些狼群突然跑掉了……老漢我正愁著怎樣給三公子解釋,等到了額爾古再說吧。但願三公子大人大量,不與老漢計較,若不然,便是賠掉我這條老命,也是賠不起了。”
“嗬嗬!”
意味深長的幹笑一聲,夏初七隻吃不答。
“梆,梆,梆!”
早飯後,海日古老人敲響了一種蒙族梆子。
很快,村子裏十來個壯實的小夥子便集結了起來,他們都是要與商隊一道出發前往額爾古參加盛大的魯班節,因為有婦孺一道,這些人顯得極為謹慎。不為別的,隻因在這“陰山三角”地帶,流匪猖獗,常人不敢私自外出,不管做什麽事,都是成群結隊。
這種感覺,仿若回到了原始社會,人人都遵循著一種野蠻的社會秩序——強者為尊。夏初七看著這一切,心髒一陣亂撞,竟無法去想兩年前的陰山是什麽模樣。
一群人出了嘎查村,眼前的天地更為開闊。
開了春的草原上,如同鋪著一片綠毯。
蜿蜒的河水彎彎繞繞,邊上的小道不像正常道路。
或者說,草原上原本就是沒有路的。
一群人順著河水往上遊走,海日古老人一邊走一邊介紹陰山地區的風土人情,介紹他居住了一個甲子的生存體會,長籲短歎間的小段子,極有民族風味。
夏初七騎在馬上,聽得興致勃勃。在她的身邊兒,趙十九風姿高傲,一言不發,再後麵,寧王殿下黑著臉坐在馬車裏,無奈地成了一個“高危病人”。商隊的最後,結伴而行的侍衛們與嘎查村的小夥邊走邊聊。
草原的晨霞裏,畫麵顯得悠然自得。
走了約摸半個多時辰,草原的太陽便升了起來。
商隊略做修整,夏初七拭了拭汗,喝了一大口羊皮袋裏帶的清水,又去河邊上洗了洗手。當她踏著碧綠的青草再回到商隊時,卻發現情況不妙了。
商隊前方的不遠處,迎麵圍了一群衣裳襤褸的蒙族人,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還有幾歲大小的孩兒,有人穿著鞋,有人光著鞋,個個麵色蠟黃,明顯營養不良,整個人群中,就沒有一個整潔的人,但那些壯實的男人手上都拿著馬刀,看著商隊時,每一雙眼睛裏都帶著一種饑餓的渴望。
不需要解釋,也能看出——他們餓了。
漠北苦寒,條件比起關內來差了許多。環境的惡劣,戰事的頻率,生存的壓力,導致了他們的凶狠,尤其在這樣的地帶,處於三角隙縫,朝廷無監管,物品缺乏,一些不斷流動的遊牧民眾,沒有城池,沒有固定村落,在食不果腹的時候,便有了與草原狼同樣的原始稟性——掠奪。
說到底,無非隻是為了填飽肚子,延續生命。但就人性來講,搶弱不搶強。他們敢公然掠奪這樣龐大的商隊,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夏初七走近趙樽的身邊,甩了甩手上的水漬。
“趙十九,不然給他們一些糧草吧?”
她是看見了流匪人群裏有小孩兒,心軟了。他們還那樣小,有的不足十歲,身上衣裳單薄,睜著一雙懵懂的眼睛,哆哆嗦嗦地站在父輩的身邊兒,在漠北草原的寒風中,像一顆顆需要庇護的幼苗,好像隨時就有被折斷的危險。
“不行。”
沒想到,趙樽斷然拒絕。
“他們隻是餓了。”夏初七補充一句。
“這世上,餓的人很多。”趙樽看著她,黑眸泛冷,“可我們周濟不過來。至少,現在我們周濟不過來。人心是不足的,給了一,便會來眾。到時候,怎麽辦?”
夏初七心裏一窒。
她知道自己有一些婦人之仁了,也知道趙樽說得極對,但是看著那些頭發散亂的人,看著那些孩子,想到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心窩扯得生痛。
吃飽,穿暖,隻是老百姓的最底生存要求。
幾乎突然的,她懷念起了後世的繁華與和平。
微微一歎,看著趙樽冷漠的高鼻深目,她突地道,“趙十九,你一定要得了那江山,一定要讓天下人都過上好日子。讓他們有衣穿,有飯吃。”
“不想去遊曆山水了?”他淡淡問。
“若是能拯救一些人,比遊曆山水更有意義。”
再說,時勢殘酷,哪有給他們遊山玩水的可能?
頭上懸著一把高高的屠刀,趙綿澤削藩的聲勢正從應天府擴散到各個藩地,很快就會輪到北平府。而且,趙樽與她的身上,都背負著沉重的自債,豈能輕易退縮?
趙樽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長發,默了一瞬,方才低低說了一句,“我答應你。”
流匪們圍著他們,一直沒有動彈。
對峙間,海日古過來了。
“貴客,你們小心些,這些人一直流躥在陰山一帶,先前也到嘎查村來過,但是忌憚三公子的狼群,一直沒有什麽舉動,大抵也是得知今兒狼群沒了,想去嘎查村的……如今在這裏碰上,見到商隊,自是不肯善罷甘休,大抵得有一戰了。”
沒有想到,趙樽沉默一下,卻是一歎。
“分給他們一些糧草和物資。”
海日古一驚,老臉都變了色,“貴客……”
趙樽沒有理會他,緊了緊韁繩,轉頭看了甲一一眼。
“照辦。”
甲一知曉他的性子,若是平日,是斷然不可能這般妥協的。對方即便人數比他們多,但歸根結底隻是一群流民而已,餓著肚子,僵著身子,論武力,根本就不是他們“十天幹”的對手。可晉王殿下卻是妥協了,不必要猜測,理由也隻有一個——為了那個婦人。
那一個總是影響他行為的婦人。
甲一大步走向後方的馬車,心裏突地一怔。
那個婦人影響的人,又何止晉王一個?
“你們把馬刀收起,派幾個人過來拿糧!”
海日古充當了臨時翻譯的角色,朝那些流匪大喊著。
可是他喊完了,流匪們卻沒有動彈,甚至他們握著馬刀的手更緊了,目光裏也流露出一種戒備的緊張來。
他們每一次得糧,都需要拚殺,需要拿命來搏。
他們不相信,世上會有這麽好的事情。
海日古不敢上前,隔著一個斜斜的坡地,一連喊了幾次話,都沒有得到回應。清了清嗓子,老人無賴地回頭看了趙樽一眼,為難地道:“貴客,您看……”
趙樽麵色微微一寒,他沒有回答老人,而是勒著馬繩,往前麵走了幾步,用蒙話對他們道,“你們放心過來拿食物,我們不與你們動手。等你們吃飽,我再介紹你們去一個地方,讓你們落腳。”
“你沒有騙我們?”
那群流匪裏頭,一個像是頭兒的大胡子咕嚕了一聲。
趙樽冷目微眯,“你看我,用得著騙?”
那大胡子不語,目光陰了許多。趙樽又冷笑一聲,“若是我要你們的命,你們什麽也得不到。”說罷他回頭指了一下甲一敞開了的麻袋,“去拿吧,都歸你們了。”
因是喬裝成商隊,為了路上行事方便,他們從泰安衛出來時,是帶足了糧草的。那些糧草堆積在馬車上,像一座座小山似的,極是誘人,足以讓流匪們吞咽口水。
那大胡子猶豫著,與身邊的幾個男人“嘰裏咕嚕”商量了幾句,有幾個壯實的兒郎便慢慢的走了過來。看到麻袋裏的糧草,他們眼睛亮著,終是再也不顧及,瘋了一般的拽著口袋就走。
一開始,他們還有擔心,還有戒備。可看著商隊的人都沒有行動,總算是放心了下來,吹著口哨,呼喚他們的同夥過來搬糧。那動作快捷得,夏初七瞪大了眼。
更讓她吃驚的是,他們隻拿了十幾袋糧。
十幾袋糧到手之後,他們便住了手。
然後,一個個半鞠躬單手撫著心髒,向趙樽示意。
再然後,他們馱著糧的背影消失在了茫茫的草原上。
臨走之前,那個大胡子拿了一封趙樽手寫的書信。那書信是寫給泰安衛的丙一的,這些流匪凶殘、善戰,也懂得感恩,若是任由他們繼續在草原上流躥,還不如收為己用。
夏初七有些佩服趙十九了。
她隻想著接濟他們的肚子,卻未想過,授人以魚,不如授之以漁。即做了好事兒,又得了利益,簡直就是一舉兩得。
“老爺,真有你的。”她由衷的感慨。
“怎的?”趙樽傲嬌地看她。
“狡猾狡猾的。”
仰天望著陽光燦爛的天空,夏初七的唇角上,帶著輕鬆的笑意。趙樽卻是麵色平靜,淡淡挑了挑眉,看著她,突然莫名道了一句。
“放心吧,在額爾古還會有豔遇。”
“豔遇?”夏初七的嘴巴成了“O”型。
“嗯。豔遇!”他肯定的點頭。
這麽說流匪來襲,不是那麽簡單了?
看來她還是太善良太單純了!夏初七褒獎著自己,微眯著一雙貓兒眼,討好地朝趙十九膩歪發笑,“老爺,你給我說說唄,會有些什麽豔遇?是遇男啊,還是遇女啊?是用我上呢,還是老爺你親自上陣?”
看神經病一樣的看著她,趙樽幽暗的眼,微微一閃。
“三公子的禮物,不要嫌多。”
“啊哦,又是這個三公子?!”夏初七一愣,不解地道:“他到底有什麽企圖啊?放狼來襲,不讓我們探皇陵,約了咱額爾古相見,又搞出一群流民來,真是看不懂他了。”
趙樽唇角一彎,撫著他的胡子。
“有老爺在,丫頭無須多想。”
夏初七一聲歎息。
“老爺這般英明神武,那丫頭做什麽?”
“陪老爺睡覺。”
“……”
天空高遠,風和日麗,微風送暖。
這是一個美好的季節,也是一個美好的地方。
夏初七騎在馬背上,悠然自得地哼著小曲兒。
從嘎查村到額爾古,屬實有些遠。即便有海日古這樣的老人帶路,他們走得也全都是近道,也是在三天之後才趕到的地點。
這一日,離額爾古的“魯班節”,還有整整兩天。
魯班節還未開始,但額爾古已是熱鬧了起來。
這是一個臨河的古老城池,除了一片安置各地商隊而暫時搭建起來的氈帳之外,也有早些年修建的漢式建築,夯實的土牆,紮堆的房舍,更有兀良汗執政的官署,看上去額爾古應當是這個地方較大的城市了,若不然,也不會用來舉辦“魯班節”。
托了寧王殿下的福,他們這一支來自南晏的商隊,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兀良汗與北狄一樣,沿用了前朝的官職係統,接見商隊的是一個叫特木爾的達魯花赤,他專程過來拜見了寧王殿下,便把與他隨行的商隊安置在了離官署地最近的商區。
商區的樣子,有一點像後世的展銷會。
來自四麵八方的商人,擺著他們的商品,操著不同的口音,或吆喝,或高聲談論,或以物換物,有一點原始,又有一點先進,這是夏初七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商業化氣息,她很有興致。
在趙老爺的要求下,她身上披了一件防風的鬥篷,戴了一頂蒙式的烏氈帽,半掩著臉,風度翩翩地逛著商區。
她的身後,跟著遊魂似的甲一。
“甲老板,這個咋樣?”
“嗯。”
“嗯是啥意思?”
“不咋樣。”
夏初七有些歎息,不明白趙樽為何偏生就看上甲一這樣的呆木頭,與他生活了這麽久,她還沒有被氣死,真是老天長眼。
行走在商區裏,她東看看,西看看,捏捏瓷器,摸摸棉布,捅捅茶葉,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陽光下,肌若冰雪,色若春水,可那股子興致勁兒,看上去又幼稚得很,瞅得甲一微眯了眼,有些不忍直視。
“寶音——”
微風過處,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個蒙族婦人正在汗流浹背地追趕著擠在中間的一個小糯米團子。那小糯米團子穿了一身粉嘟嘟的蒙族小孩兒衣裳,約摸就兩歲光景,小小的個子,身子卻靈活,在大人們中間繞來繞去,任憑那婦人叫喊,卻不理睬半分。
“寶音——”
小糯米團子還在往裏麵穿,那蒙族婦人嚇得不行,好不容易抓住了她的身子,狠狠捂在懷裏,嚇得心髒怦怦直跳。
“不要亂跑了,我的小祖宗,你可嚇死我了。”
小糯米團子頭上的羊角辮晃了晃,無絲毫畏懼。
她奶聲奶氣的道,“阿木古郎,讓寶音……玩耍。”
看得出來,她年紀小,還不能說太長的句子,但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那一股子機靈勁兒,卻顯得極為懂事。尤其那一張嘟著的嘴兒,一張一合間,紅嫣嫣的,像一隻誘人果凍,令人恨不得上去吸上一口。
夏初七站在人群中間,手裏捏著一個瓷人,石化了。
她一句也看不懂小糯米團子和蒙族婦人的話,隻是被那孩兒的容貌吸引住了。她活了兩輩子,從來就沒有見過長得這樣好看的小女孩兒,那精美的五官,如玉似琢,活脫脫一個從天而降的小仙兒,徹底的勾住了她的魂兒。
可是,看那蒙族婦人的樣子,容色卻是粗糙了一些,怎樣看也是不應該生出這等美人兒的才對?
情不自禁地,她走了過去。
“小朋友——嗨——”
她不懂得怎樣和小孩子打招呼,一聲“嗨”很是別扭。
小糯米團子沒有理會她,小眉頭微蹙著,樣子極是高冷。倒是那個蒙族婦人警覺地抱緊了孩子,用蒙話問了她一句。
“你是——?”
夏初七恨死了自己不懂“外語”,隻能憑著她的表情,看出她的驚慌來。為了不讓人家戒備,她清了清嗓子,盡情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友善,再一次用漢話道:“嗨,我是楚七,請問您是這小姑娘的娘嗎?”
那蒙族婦人凝眉看著她,很明顯,她聽不懂。
“我不認識你。”
她說著蒙話,夏初七說著漢話,完全無法交流。
“以前不認識,嘿,現在不就認識了?”
夏初七溫和地笑著,試圖拉近彼此的關係,可那個蒙族婦人像是沒了耐性,盯了她一眼,抱著懷裏好奇的小糯米團子便轉了身。
“喂——”
夏初七心裏一緊,也說不清為什麽,會有那麽強烈的感覺,讓她很想要認識這個孩子,很想抱一抱她,想得都有一點情緒化的,竟是不管不顧的追了上去,一把拖住了婦人的手。
“大姐!”
婦人警覺的回頭,“你要做什麽?”
夏初七咧嘴一笑,努力回憶著當初跟著如風學的那幾句蒙話,很快說了一句“你好”,可接下來,她又不知怎樣說了,比劃了半天,看那婦人也不懂,又手忙腳亂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香囊來,塞到小糯米團子的手上。
“送給你的,高冷可愛的小朋友,我很喜歡你。”
小糯米團子低頭看了一下香囊,眼皮兒抬了抬。
一個小小的動作,看愣了夏初七。
有一點傲嬌,有一點冷漠,有一點生人勿近的疏離。她似乎並不想要陌生人的東西,可嫌棄地瞥她一眼,她還是把香囊掛在了小手腕上,卻並不言語。
沒由來的,夏初七心裏一喜,又膩歪上前。
“大姐,我是從南晏來的商人,看你家小姑娘可愛,喜歡得緊,反正這幾日在額爾古也閑……能不能說一說,你們住在哪裏?我有空的時候,來找你們玩啊?”
那婦人不懂她的話,但大抵也感覺出來了她的善意,朝她微微笑了笑。但由於語言交流障礙和對陌生人的防備心,她分明沒有停留的打算,緊張地點點頭,抱著寶音離開了。
夏初七捏著瓷人,悵然若失地頓在原地。
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時,那小糯米團子粉撲撲的臉,卻從那蒙族婦人的肩膀上伸了出來。她給了夏初七一個甜甜的笑容,然後用標準的漢話說了一句。
“我才不高冷,隻是……不想理你。”
小糯米團子竟然是懂得漢話的?
而且,她的漢話分明比蒙話說得更順?
夏初七心裏一喜,跑上前幾步,“為什麽不想理我?”
小糯米團子伸出小腦袋,歪了歪,“你沒有阿木古郎……好看。”
“呃”一聲,夏初七不曉得哪個是“阿木古郎”,正要追上去再問,那婦人卻像是受了什麽驚嚇,在人群裏擠得越來越快,轉眼便沒了蹤跡。
“我住在千金坊。”
知道寶音又說了什麽,但是距離太遠,她沒有看得太清,不由大失所望,越發憎恨起自己的失聰。
怔在那處,她許久沒有動彈,隻喃喃了一句。
“寶音……”
甲一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說她住在千金坊。”
夏初七看著他的臉,感激的一瞥。
“謝謝。”
甲一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指了指商區,“前麵還有兩條街很熱鬧,要不要過去看看?”
從小糯米團子離開視線起,夏初七逛商區的熱情,就像是被人潑了一瓢冷水——冷卻了。她看著甲一搖了搖頭,懶洋洋地歎口氣。
“不逛了,回去吧,老爺或許有安排。”
喧鬧的人群湮沒了她與甲一的身影,可就在不遠處一個商品展區的帳篷邊上,卻有一道灼人的視線緊緊追隨著她的背影。那人一動未動,錦袍玉帶的身姿如同芝蘭玉桂一般俊美,一雙狹長的眸子,在陽光下閃爍著淡琥珀色的光芒。
“諾顏——”他的身邊,一個蒙族武士打扮的清瘦男子,小心翼翼地喊他一句,又改了口,“三公子,寶音小郡主回去了。”
錦袍公子沒有轉頭,“嗯”一聲,還是未動。
年輕的蒙族武士,淺淺蹙了蹙眉。
“三公子,時辰差不多了,你該回去吃藥了。”
“……”錦袍公子沒有回答,頎長的身姿逆著太陽的光線久久未動,直到人群裏再也看不清那一個嬌小的影子,他才側過頭來,看向蒙族武士。
“如風,舊主子來了,你可要去請安?”
“屬下……”如風頓了一下,也望了一眼夏初七離開的方向,然後慢慢地低下頭,俯視著陽光下的一抹影子,輕輕吐出三個字。
“不去了。”
回到氈包裏,夏初七的情緒還有些不穩定。
那個小糯米團子太可愛了,那粉紅色的身影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占據了她的腦海,以至於那小小的身影不停與她記憶裏的繈褓,還有她自己腦補出來的小十九樣子相重合。
人家的孩子在乖乖的長大。
可她懷孕十月,辛苦分娩出來的小十九卻……
她捂著臉,默默地坐在那裏發呆。
一隻溫暖的大手,落在她的肩膀上。
“怎麽了?商區不好玩?”
趙樽先前在氈包裏看書,知她喜歡熱鬧,方才叫了甲一陪她出去逛上一逛,哪裏會想到,她興致勃勃的出門,卻是一臉愁容的回來?
“趙十九——”夏初七握住他的手,聲音凝噎,“我好像看見……小十九了。”
趙樽眉梢一沉,沒有說話。
“真的,我覺得她是我的小十九。”
她急急說著,趙樽卻俯身抱起了她。
“阿七你逛累了,休息一下?”
“不,我沒累,趙十九,我說的是真的。”幾乎是情不自禁的,她眼眶一熱,身子便無力地撲在了趙樽的懷裏,緊緊圈著他的腰,吸著鼻子把先前在商區裏的驚鴻一瞥,說與了他。
他原以為趙十九會笑話她的神經質。
可是過了良久,他卻一言不發,隻是把她抱坐在椅子上,輕輕撫著她的頭,就像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動作極輕,也極為緩慢。
“趙十九,是我瘋了嗎?”
“……傻七。”
“我……就有那樣的感覺。如果小十九還在,也應長成那般的好看,那般的調皮,那般的……對,她抬眼那個動作,與你像極了,真的很像,我以為看見了你的翻版。”
她急急地說著自己的感受,一句比一句快。趙樽沒有打斷她,像是看懂了她內心的焦渴和悵然,他將她緊擁在在懷裏,若有若無地揉著她頭發,等她說完了,方才寬慰地一笑。
“都在額爾古,一定有機會見上她的。到時候,我們認她做幹女兒,可好?”
“真的?”夏初七仰著頭,盯著他的假胡須,“噗”的一笑,心裏放鬆了不少,唇上又**開了一抹促狹的笑意,“就你如今這個樣子,恐怕得認人家做幹孫女才行了。”
“好哇,敢笑話你家老爺?”
他笑著捏她的臉,她飛快拿手去捂,兩個人打鬧起來。
慢慢的,夏初七的心緒又恢複了平靜。她喚了一聲“趙十九”,便安靜了下來,像一隻樹袋熊似的半趴在他的身上,徜徉在他給予的幸福感中,一動不動地思考了好久,突地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他。
“趙十九,我再給你生個孩兒,可好?”
趙樽低頭,輕輕一笑,“不急。”
“為什麽?”她一愕。
“等你身子好些的。”
他淡淡的聲音,沒有情緒,卻又滿是寬容。夏初七心裏一緊,抿緊了唇,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住他。
她不是傻子,失聰了這麽久了,不用腦袋考慮,她也猜測得到,如趙十九這般睿智的男人,如何能不曉得她的耳朵有問題?
但他不揭她短,也不安慰。
這便是一種最好的安慰,最大的縱容。
湛藍高遠的天空,慢慢地低沉了下來,火紅了一天的霞光也被烏雲吃入了龐大的肚子。額爾古的草原上空,慢慢地變成了一片漆黑的天幕。
燈火亮了,喧囂結束了。
吃著自家煮出來的飯菜,夏初七心滿意足的打了一個飽嗝,正與趙十九商量今兒晚上去哪裏消遣一下,感受感覺額爾古的夜晚,便見二寶公公垂頭喪氣地進來了。
他像是受了什麽打擊,收拾碗筷時似乎都沒有心情。
“怎麽了,白白胖胖的大帥哥?”
夏初七笑了笑,打趣的看著他。
“姑娘……”鄭二寶扁著嘴巴,白胖的臉頰上,肥肉抖了抖,原是想要說什麽的,可看了一眼他家爺的黑臉,又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垂著眼子,咕噥了一句,“沒什麽。”
夏初七輕輕一笑,手心在桌上打著節拍。
“分明就是有事,還想逃過我的法眼?速速招來。”
鄭二寶哭喪著臉,扁著嘴巴,還是不言語,直到趙樽淡淡地飄出一個“說”字,他才猛地放下手上的碗,“撲通”一聲跪下來,先請了罪,才哭哭啼啼的哀嚎。
“輸了!都輸光了——”
輸啥了?
夏初七詫異的看著他。
很快,她便從鄭二寶的嘴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他們這一群人來了額爾古大半天,趙樽都沒有安排任務,除了值守的人之外,都是自由活動。這額爾古的城鎮不僅熱鬧,與漠北大多數地區不同的是,還有許多南人的娛樂項目。
自古以來,娛樂之事,自然脫不開賭博。
額爾古的城中,有一個大賭坊,說是南人開的,叫“千金坊”,侍衛們原本沒有打算去的,結果被海日古那老頭子一激,說是好贏錢,便相約去玩一把,結果還真是贏了不少。
落晚的時候,得了這樣的好信兒,二寶公公也控製不住,被銀子衝了腦,把自己的家當拿出來,讓他們幫著押幾注,得點小利。結果這個倒黴貨,自個兒沒有享受到半點賭博的樂趣,倒是把本兒都壓進去了。
“老爺,奴才……的棺材本都沒了。”
趙樽看著他的傷心樣兒,笑容淺淡。
“你這歲數,還死不了,不急,再慢慢賺。”
太惡毒了!夏初七感慨著,歎著搖頭。
鄭二寶吸著鼻子,白胖的臉上,越來越苦,“老爺,我還要養大胖兒子的……先頭來之前,我便托了老家的人,為我看好了一個孩子,準備過續過來給我捧香爐……如今看來是養不上了……”
趙樽點了點頭,似乎很了解地看他一眼。
“下去吧,領十個板子,長長記性。”
太可憐了,輸了贏,還要挨打?!夏初七看著鄭二寶使過來的“求救”眼神兒,側眸看著趙樽,以一種極為輕鬆的調侃語調道,“老爺,我們這麽善良的人,不能看著二寶公公養不上孩兒,還沒有棺材本,對不對?”
趙樽慵懶地靠向軟墊,似笑非笑看她。
“不然如何?”
“去贏回來!”夏初七看見“千金坊”三個字的時候,心裏便已經蠢蠢欲動了。她若是記得不錯,白日裏那個小糯米團子說的地方,不就是千金坊麽?
她必須得去見一見她,再見一見她。
“不妥。”趙樽的聲音仍是懶洋洋的。
夏初七看著他淡然的臉,牙根兒有些癢。
“有何不妥,救人一命當造七級浮屠。”
“救誰的命?”趙樽挑眉。
夏初七瞥一眼苦著臉的二寶公公,示意一下,那廝便拚命地磕頭,然後哭天喊地道,“老爺,奴才活不下去了,奴才沒了棺材本,沒了大胖兒子,往後怕是不能再伺候老爺和姑娘了,奴才,奴才……”
看趙樽沒反應,他有些演不下去了。
趙樽淡淡掃他,冷哼一聲。
“十個板子死不成,一百個應當夠了,去吧。”
“啊”一聲,鄭二寶差一點暈厥在地。
說起來夏初七是一直很佩服二寶公公的演技的,可眼下看他演得這麽拙劣,不由捂臉,也有些想暴打他一頓。
歎了一聲,她看向趙十九,“老爺,真金不怕火煉,隻是賭博而已,小意思,你怕什麽?”
趙樽反問,臉有些黑,“老爺我怕什麽?”
夏初七一樂,“怕沒銀子。”
兜裏沒錢的財主趙老爺聽了這話,臉有些綠,夏初七嘿嘿一笑,極為和善友好地挽住他的胳膊。
“放心吧,丫頭不會讓老爺丟臉的。錢而已!丫頭兜兒裏有的是。”
“哼!”
趙樽慢吞吞起身,反手拽住她的手腕,從鄭二寶的身側走了過去,淡淡丟下一句,“跟上,今兒若是贏了,便饒了你。若是輸了,你就等著入棺材吧。”
“啊!哦——”
鄭二寶再次慘叫著,灰頭土臉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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