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你就這樣丟下他一個人,有些殘忍。」

月光下,歐陽揚音的聲音很輕,「你來京城見他最後一麵,把他從街邊救起,帶入迷幻陣中,讓他看到一個美好幸福的夢境,然後又在他的眼前打碎一切,再次丟下他,跟我離開。你不覺得自己真的很殘忍?你對我殘忍,我無話可說,但你為什麽要對自己喜歡的人殘忍?」

「如果繼續糾纏下去,會更殘忍。」

「但是……你真的能夠放下一切?」

「既然你已經像約定那樣,製造出一個夢境,完成我的最後心願。我也會按照約定的那樣,完成你的心願。」

大半個月前,杭州紫星宮招魂術失敗,西盡愁離開嶽淩樓,去了武林同盟駐守的四川水寨。

在那裏,他再次遇上了歐陽揚音。

歐陽揚音一直死守著那塊千年寒冰,直到現在,仍舊沒有放棄毀滅那塊寒冰的打算。於是西盡愁和她約定,彼此幫對方實現一個願望。西盡愁的願望是再見嶽淩樓最後一麵,而歐陽揚音的願望則是,毀滅那塊寒冰。

現在,歐陽揚音已經為西盡愁實現心願,該輪到西盡愁為歐陽揚音毀滅那塊寒冰了。

這個世上,也許隻有西盡愁一個人可以摧毀那塊寒冰,因為隻有他繼承了司火之力,可以使用藍焰的力量。而藍焰,則是融解寒冰的唯一途徑。

但西盡愁已經被寒毒侵蝕的身體,究竟能不能撐到寒冰融化之時?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另一方麵,嶽淩樓也離開了那片樹林。

他已經放任自己和西盡愁浪費了一天時間,他不能再浪費下去。他想起了那道宗明熹不承認,但卻又確實存在的聖旨。如果那道聖旨是偽造的,誰又有那個膽子?嶽淩樓想到了延世蕃,因為和洛少軒結仇的人,嶽淩樓隻知道他一個而已。

不知不覺間,天空又飛起了雪花,風變得有些涼。

嶽淩樓走得更快。

他以為自己隻離開洛家一天,但事實上,他已經離開洛家三天了。他被西盡愁從街邊救起的時候,整整昏迷了兩天,直到第三天,也就是今天,才睜開了眼睛。

然而就在這短短三天之中,洛家慘變。

當嶽淩樓憑著記憶和直覺來到洛府門前時,他敏感地嗅到了一股異樣的氣氛。

很冷清,不僅是雪和風的關係。

嶽淩樓低頭,竟突然看見台階前的幾點血跡!

急忙蹲下身子,那血跡已經變幹,像是落在這裏一整天了。

嶽淩樓急忙敲門,但門卻未鎖,一推就開。

大門敞開的瞬間,嶽淩樓的大腦空白一片,他隻看到漫天飄揚的白幡!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嶽淩樓緩緩走入府中,竟沒有任何人過來攔他。整個府邸都是空的,連半個人影都看不到。

——究竟,是怎麽回事?

嶽淩樓越走越害怕,他不知道什麽力量在支撐著他繼續往下走。突然,他竟看到一個人影,定睛一看,居然是洛府的管家!

「福伯!」嶽淩樓衝上前去抓住了他,「究竟怎麽了?」

那福伯什麽也不答,隻是垂著頭,地上竟是一攤水跡——那是淚水。

「福伯!」嶽淩樓一把抓緊他的肩膀,用力搖了起來,「少爺呢?」

福伯隻是搖頭,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那老爺呢?」嶽淩樓的心中好像被捅了一刀,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嶽淩樓用盡全力吼著,指著頭頂那些招搖的白幡,「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福伯,你說話呀……你不說話我會亂想,你說話呀……」

「嶽少爺……」福伯終於抬起了頭,他的臉上早已被眼淚弄得亂七八糟,幹裂的嘴唇張了張,卻再也說不出話來,隻顫抖地慢慢抬起右手,給嶽淩樓指了一個方向。

嶽淩樓一下衝了過去——那是洛府的中堂!

嶽淩樓本想衝進去,但他的腳步卻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堂前的台階上。他聞到了血的味道,台階上的血跡更加斑駁,堂中的白幡更加招搖……嶽淩樓的眼睛被這片白色遮住,血腥的氣味令他胃中翻騰起來!

突然一陣夜風襲來,堂中白幡都被刮向一個方向。

在飛揚的白幡之中,嶽淩樓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是黎雪!

黎雪背對著嶽淩樓,跪在房間正中。她麵前好像還有什麽東西,但嶽淩樓沒有看清楚,一來是被黎雪的身體擋住,二來,是小秋兒的哭聲把他吸引到另一個方向!

小秋兒不知道哭了多久,聲音已經嘶啞,但黎雪卻好像什麽都沒聽見似的,依舊跪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好像一座雕像。

嶽淩樓順著哭聲望去,他看見小秋兒就在離他不到五米遠的地方。

身上裹著白布,被隨便放在地上。

嶽淩樓急忙衝了過去,一把把小秋兒抱了起來。

「放下她!」黎雪冰涼的聲音聽上去格外嚴厲。

嶽淩樓向她望去,黎雪依舊沒有回頭,而小秋兒的哭聲卻越來越大,好像要把房子都吵抬起來!小秋兒的眼睛已經哭得腫了起來,喉嚨嘶啞,好像就快發不出聲音。

嶽淩樓心中好痛,也顧不上黎雪的異常反應,揩去小秋兒臉上的淚水,低聲哄著她不哭。

「放下她!」黎雪又說了一遍。

嶽淩樓非但沒有放下,還抱著小秋兒向黎雪走了過去——然後他看見了他這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畫麵。

他看見了洛少軒,不過是躺著的,閉著眼睛。

黎雪就跪在他的身邊,手中握著一根針,針上穿著線,線的另一端……

——連在洛少軒的頸子上。

嶽淩樓身體一僵,大腦又是一片空白!

他看見黎雪一針緩緩刺入洛少軒的脖子,然後再把線拉出來,再刺,反反複複……

「黎雪!」嶽淩樓一手抱著小秋兒,一手扼住了黎雪的手腕。

「放開我……」黎雪轉過頭來,冷冷地望著嶽淩樓。

「這究竟是……」

嶽淩樓放開黎雪,他望著臉色已經僵白的洛少軒,顫抖的手指,撫上了洛少軒的脖子,那裏有條很粗、很清晰的斷痕……而那斷痕之上,是黎雪的線……黎雪用線,把洛少軒的頭,縫在身體上……

「不要碰他!你不要碰他!」

黎雪一把敲開了嶽淩樓,發瘋似的撲倒在洛少軒的身體上,好像想要保護那具屍體。

嶽淩樓被她敲得向後一仰,抱住小秋兒的手也瞬間失去了力量,小秋兒順著他的身體滑了下來,被黎雪一把抱起。

黎雪縫下最後一針,俯身咬斷了線頭,抱著小秋兒站了起來,「你回來幹什麽?」

嶽淩樓說不出話,他望著洛少軒,望著洛少軒的臉,望著脖子上的線……即使已經到了這一刻,他依然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擺著一張很寬的草席,草席上遮著白布。

嶽淩樓向那裏走去,他在草席前蹲下,拉住了白布的一角,向上掀起!那一刻上揚的白布,和滿堂的白幡一起,都被雪風卷到了最高的地方……

在白布之下,嶽淩樓清楚地看到了兩具屍體——是洛宗建,還有洛心兒。

洛宗建的脖子和洛少軒一樣,都是斷掉以後,再用線縫好的。相較而言,洛心兒的屍體比較完好。她就像是睡著了一樣,閉著眼睛。

「伯父……心兒……」

嶽淩樓僵在那裏,眼前一片漆黑。但突然,他的脖子上傳來一陣涼意。隨後,他便聽到了黎雪的聲音。

「嶽淩樓,你償他們的命。」

黎雪一手抱著小秋兒,一手握劍。

「他們是……怎麽死的……」

嶽淩樓很想站起來,但他卻站不起來。渾身都是軟的,在他看到洛少軒的那一刻,他的腳就已經軟了。而當他看到洛宗建和洛心兒的時候,他的全身都已發軟。

「他們是怎麽死的?」

嶽淩樓又問了一遍,一把握住了黎雪的劍。

黎雪揮劍想殺嶽淩樓,但卻發現無法把劍從嶽淩樓手中抽出來。

「他們究竟是怎麽死的?」

嶽淩樓第三次問時,隻聽『嚓』的一聲,黎雪的劍鋒竟被他硬生生地折斷。嶽淩樓把斷劍握在手中,他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是……你害死的……」

黎雪手中的劍柄墜落在地,她緊緊地抱住了大哭的小秋兒,蜷成了一團,「是你害死的……是你……」

「怎麽會是我?」嶽淩樓問。

黎雪什麽也說不出來,把一本東西重重扔到嶽淩樓眼前。

嶽淩樓撿起來一看,竟是一本奏折。

奏折已經很舊,因為那是十多年前的東西。那本應該是呈送給皇上看的東西,但卻在十二年前,被耿原修攔了下來,交到洛宗建手裏。洛宗建說他一直保存著,如果嶽淩樓恨他,就把這折子交給皇上看,讓朝廷懲罰洛家,讓嶽家的冤屈昭雪。

——這就是嶽閑十二年前寫下的奏折!

上麵赫然記錄著洛宗建受賄的罪行。

「為什麽,你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做?你為什麽要把這個東西交給皇上?你為什麽要讓皇上懲辦洛家!……你為什麽要殺了他們!……」黎雪抱著小秋兒泣不成聲。

「我沒有……」嶽淩樓不知該說什麽。

黎雪把小秋兒放在地上,一把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朝嶽淩樓撲來。

嶽淩樓閃身躲開,而這時,卻又有無數人衝上了中堂,那都是錦衣的護衛——東廠錦衣衛!

那些錦衣衛一方麵把嶽淩樓保護起來,另一方麵卻圍住了黎雪。

嶽淩樓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隻見延世蕃已經走了過來,他對黎雪道:「念在洛家還有一名未滿周歲的嬰兒,朝廷本來已經好心放過你,誰知你卻不知好歹,竟敢刺殺朝廷重臣!」

「我不僅殺他,我還要殺你!」黎雪朝就像一隻發狂的野獸,舉刀向延世蕃撲來。

千鈞一發之際,嶽淩樓衝了過去,擋在延世蕃麵前。黎雪的匕首刺入嶽淩樓的肩膀,血一下飛濺而出,濺上了黎雪的臉。

「抓住這個瘋女人!」

延世蕃話音一落,錦衣衛已撲上去,奪過黎雪手中的刀,把她雙手縛在身後。

延世蕃一揚手道:「先把她帶回去!」

「延公子,你放過她!」嶽淩樓捂住鮮血直流的肩膀,給黎雪求情。

「嶽淩樓,我不用你貓哭耗子!」

黎雪狂吼著,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竟掙脫了那兩名縛住她的錦衣衛,衝過去抱起了地上的小秋兒。

嶽淩樓轉過頭望著她,他竟看見黎雪把另一把匕首橫在了小秋兒的脖子上。

「嶽淩樓,我黎雪活著殺不了你,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黎雪流淚大吼,她已經神智不清,低頭望著懷裏的嬰兒,像個瘋子似的說著:「秋兒……娘沒有本事,活著無法報仇……我們隻有變成厲鬼……為你爹,你爺爺……你姑姑……報仇!……我們變成厲鬼,再殺了他們報仇!」

黎雪舉到刺向了懷中的孩子!

嶽淩樓再次撲了上去,扼住黎雪握刀的手腕。

「放開我!放開我!」

黎雪掙紮著,嶽淩樓繳過她手中的刀,重重摔在地上。

一聲狂叫,黎雪緊緊抱住小秋兒,無力地蹲了下來,「為什麽?……你既然已經殺了他們,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不讓我跟他們一起死!……」

「你冷靜一點!」嶽淩樓在她耳邊大吼。

「你為什麽不殺了我……我也想死……」

「黎雪你聽著,如果你想殺我,我的命就是你的。但我不能死在你的手上,你把孩子好好養大,教她武功,讓她長大以後,再來找我報仇……如果是她來找我報仇,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去死……」

「不……」黎雪抱頭痛哭。

「還跟她廢話什麽,抓回去。」延世蕃又走了上來。

「延少爺,你放過她,這是誤會……」

「這麽多人都看到她想殺我,還想殺你,你竟然說這是誤會?」延世蕃不容嶽淩樓多說,對手下人揮了揮手,讓他們把黎雪抓起來。

「不要……不要抓她……」

嶽淩樓肩膀流血不止,心中也受到莫大的打擊,他昏昏沉沉地去攔那些錦衣衛,但怎麽攔也攔不住。最後,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黎雪和小秋兒被他們帶走。

「嶽公子。」延世蕃走了上來,扶助嶽淩樓的肩膀,「你受驚了,我送你回首輔府。」

「放開我!」嶽淩樓掙脫出去,但眼前卻突然一黑,險些就要摔倒。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洛少軒的屍體旁邊,蹲了下來,泣不成聲。

記憶中的前一刻,還是他任性地離開洛府的時候。那個時候,洛少軒衝過來攔他,但他卻甩開了洛少軒,對他說不想和洛家有任何牽扯,對他說不要碰他。但現在,在嶽淩樓的指尖之下,洛少軒的身體,卻是如此冰涼……

「少軒……我錯了,我不該說那樣的話……」

嶽淩樓認錯,但是洛少軒卻再也聽不見。

「少軒,我錯了……如果你能原諒我,你就開口告訴我呀……你不要什麽都不說,你不要不看我……我知道錯了……」

嶽淩樓的視野被淚水模糊。

他看到了很多幻影,看到了他第一次見到洛少軒時,那個手持折扇,笑眯眯地自稱常枰的人;看到了那個在月夜之下,把一塊令牌扔給他,然後自我介紹說是朝廷暗行錦衣衛的人;想起了那個帶著他來京城,想起了那個和他去廣州,想起那個一直在對他笑,一直在包容他,一直在關心他的人……

還想起,一年前,就在這大堂之上。

洛少軒和黎雪拜堂成親的時候。

那天喜慶的隊伍敲敲打打,洛少軒騎在馬上,把新娘子的轎子接到了洛府。黎雪從轎子裏走出來,由喜娘引著,跨過火盆,拜了堂。那個時候空氣都是甜的,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笑的,那個時候新郎和新娘牽著手,說是要走一輩子的。

但是這一切……

卻在這一刻,變成了一個遼源而不可到達的夢境。

「少軒……黎雪剛才哭了……我安慰不了她,你幫我去安慰她一下好不好?……她最喜歡你,你一和她說話,她就笑了……」

然而無論嶽淩樓怎樣說,怎樣哭,怎樣求,洛少軒的眼睛依然沒有睜開。

——嶽淩樓好像也瘋了。

他一直對著那個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他的人,在喋喋不休著。

延世蕃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想強製把嶽淩樓拉走,但手還沒伸過去,突然被人半空截住。

出現的人是月搖光。

「你來這裏幹什麽?」延世蕃微怒,「這裏沒有你的事情。」

「這裏沒有你的事情,該走的人是你。」

月搖光甩開延世蕃,蹲在嶽淩樓身邊,注視了一會兒洛少軒的屍體,然後扯過腳邊的白布,把他搭了起來。

「不要……」嶽淩樓隻是這麽無力地製止了一聲,眼睜睜地看著洛少軒的屍體被白布掩蓋。

「月搖光,你想造反了!」

延世蕃指揮著手下錦衣衛把他們圍了起來,然而就在這個時候,青炎卻突然出現。他掐住延世蕃的脖子,在對方耳邊低聲威脅道:「延少爺不用擔心,處理掉這裏的屍體後,我們會把嶽淩樓平安送到首輔府。」

延世蕃雖然氣憤,但畢竟還有自知之明,知道強硬抵抗沒有任何效果,隻能強抑怒火,低喝一聲:「走。」

帶著他手下那些錦衣衛,離開了洛府。

中堂一下安靜下來,良久,才傳來嶽淩樓哽咽的聲音。

「他們為什麽都不說話?」

「因為他們都死了。」

「是你自己在騙自己。」

「他們一定是不肯原諒我,才不說話。」

「是你自己不肯原諒自己……」月搖光把嶽淩樓僵硬的身體攬入懷中,「你不要再這樣自己折磨自己,有人看到會心痛。」

那是怎樣的感覺?

嶽淩樓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已經痛到感覺不到痛了。

這顆心為西盡愁痛過,為常楓痛過,現在又為洛少軒痛了。

痛了太多次,已經漸漸痛得麻木,感覺不到。

那天晚上雪一直在下,月搖光也沒有再說話。嶽淩樓靠在他的身上,一直在流淚,但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以至於他什麽時候哭著睡了,月搖光也不知道。

後來,月搖光抱著嶽淩樓離開了。

青炎留了下來,掩埋了洛家的那三具屍體。

十二年後洛府的今日,和十二年前嶽府的當初,是何等相像。

事情簡單來說是這樣——

嶽淩樓離開洛府後的第二天,洛宗建和洛少軒就被東廠錦衣衛押走,說是有什麽案子要調查。然後第三天,洛府就接到了消息,說洛家被判滿門抄斬。洛家人丁不旺,除了洛宗建和洛少軒,就隻有洛心兒、黎雪和小秋兒三個人。

朝廷格外開恩,放了小秋兒和黎雪一命,但洛心兒被關入天牢的當天,就被凍死了。

翌日,洛宗建和洛少軒午門斬首,監斬官是內閣首輔延惟中。

由此可見,朝廷非常重視這件案子,或者說是,延惟中非常重視這件案子。

行刑之前,延惟中問洛宗建還有什麽心願。他本以為洛宗建會大罵他一頓,但萬沒有想到,洛宗建的心願竟是,對著南方磕了三個響頭。不僅是洛宗建,洛少軒也磕了,因為這是一筆債,欠債的人不僅是洛宗建,而是整個洛家。

南方,是杭州的方向;杭州,是嶽閑和慕容情死去的地方。

十二年了,這筆債終於算清。

洛家父子被斬首以後,屍首被送回了洛府,還有洛心兒的屍體,也被送了回來。府中奴婢已經全都遣散,隻有一名老管家,放心不下黎雪,留了下來。替朝廷送屍體回洛府的人是延世蕃,隨行的人中,還跟著月搖光和青炎。

月搖光奉延惟中之命,把一份奏折交到黎雪手中。

說那是嶽淩樓呈給皇上看的,是十二年前嶽閑寫下的奏折,上麵清晰地記錄著花獄火一案的真相。而折子上的罪人,大都已死,隻有洛宗建一人,依然存活。嶽淩樓要為嶽家洗冤,所以把折子呈給了皇上。

所以,黎雪才恨死嶽淩樓。

但其實,那折子是延惟中呈給皇上的。宗明熹一聽是嶽淩樓家裏的冤案,立刻正義感大興,發誓要重重處罰。而延惟中又在旁邊添油加醋,所以明明是一件舊案,卻被判得非常之重。

其實延惟中不顧一切要除去洛家,還有另一個原因。延世蕃擅自偽造出的那份聖旨,洛少軒曾親眼見過,當初念在洛宗建是鎮撫司的都統,不好亂動,但現在難得有這麽個機會可以除去洛家,他當然不會輕易放過。

而延惟中深知:斬草留根,逢春必生。

所以他才讓延世蕃找黎雪的岔子,想把黎雪也一同除去。

現在,黎雪因為企圖行刺嶽淩樓和延世蕃,無疑把自己推上了死路。

三日後的午門,延惟中再次坐上了監斬台。這次他要監斬的人——就是黎雪!

那天大雪漫天,圍觀的人不多,隻有洛府原來的管家福伯,一邊留著眼淚,一邊給黎雪送來了最後的一頓飯。

黎雪雙手被縛,跪在刑場之上,望著飛揚的雪花,她沒有喊過一聲冤。

因為她知道,洛少軒也是被冤枉的。既然洛少軒沒有喊冤,一定有原因存在,所以她也不喊。

黎雪沒哭,福伯卻哭了,他一邊哭,一邊把飯菜送到黎雪嘴裏,低聲哽咽道:「夫人,這飯裏放了迷藥,你吃了以後,砍頭就不痛了。還有你們的小女兒,不用掛心,福伯會幫你們養大……夫人,你和老爺……少爺……小姐……都是好人……下輩子一定可以投個好胎,不會再受這麽多苦了……」

說到這裏,福伯已經泣不成聲。

「福伯……」黎雪反過來安慰他道,「我一點也不怕,你不要哭了。」

「夫人……」福伯緊緊咬牙,但還是沒能忍住淚水的滾滾下落。

「我死沒什麽,可惜了心兒,她還那麽小……連人都沒嫁,就已經……」

黎雪話沒有說完,福伯就被看守刑場的侍衛趕了下去。

黎雪抬頭望望遠處的天,天邊一片慘白,時辰快到了吧?她也該上路了。

然而就在這時,從天邊好像傳來一陣聲音。

那聲音裹在風雪之中,縹緲得就像夢境……

黎雪抬起了頭,循聲望去,她覺得這聲音非常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她也聽過……那個時候,她坐在大紅的花轎之中,既緊張又高興地頂著那繡著鴛鴦的蓋頭,算著什麽時候能被接到洛府……

對了,那是喜樂,是嗩呐,還有鑼鼓……

這大雪天,還有人在嫁女兒?

黎雪覺得很奇怪。

不僅是黎雪,城裏的人也都很奇怪,他們被這喜樂的聲音,吸引著出了屋子,跑到街上來看新娘。

新娘坐在轎中,看不見。轎子由四個轎夫抬著,隊伍的人也不多,加上樂隊,也就十來個。

但是……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隊伍最前麵的新郎吸引。

說是新郎,有些不可思議。因為他穿著一襲簡單的白衣,更像喪服。

但即使如此,他在著雪花飛揚之中,看上去是那麽清麗脫俗——即使沒有任何笑容,也沒有任何聲音。

新郎是嶽淩樓,他去了刑場。

當嶽淩樓出現在黎雪麵前的時候,黎雪以為自己在做夢。

監斬台上的延惟中,看到嶽淩樓突然出現,也嚇得差點跳下台來。

——接下來的事情,更像夢境。

隻見嶽淩樓跳下了馬,走到轎邊,掀開簾子——

那轎中坐的不是人——而是一塊靈牌!

嶽淩樓捧著靈牌走上了刑場。

雪花在那一刻旋轉飛揚,風變得張狂。

嶽淩樓抱著靈牌,在黎雪身邊跪下。

靈牌是嶄新的,黎雪看見那牌上,竟寫有『洛心兒』三個刺目的紅字。

黎雪陡然抬頭,她有好多話要問,但當她望著嶽淩樓時,卻一句也問不出來。

一拜天地,嶽淩樓拜的是天;

二拜高堂,嶽淩樓拜的是黎雪;

夫妻對拜,嶽淩樓拜的是那靈牌。

「把他拉下去!」延惟中站了起來,朝那些早已看愣的侍衛揮手。

然而嶽淩樓卻在那一刻站了起來,他麵向延惟中的方向,沒有任何表情地說道:「如果朝廷要斬洛家滿門,那麽就連我一起——因為我洛家的女婿。」

「嶽淩樓!」延惟中氣得咬牙。

然而刑場之上,嶽淩樓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過,如果我死了,首輔大人可能一輩子也找不回那道遺失的聖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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