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陳滌、阿鯨還有小蘿,四個人排成一列,由我打頭,走下這條逼仄、昏暗的階梯。地下酒吧的喧鬧聲已經隱約可聞。這種酒吧一般都是由地窖或是地下室改建而來,往往都屬於某些特定的小圈子,外人很難找到。比如我們現在正在進入的這家地下酒吧,就是屬於爵士樂迷才知曉的所在,它的入口處是一個不起眼的倉庫,沒有任何標識。
今天是徐瞳比賽的日子。他之所以如此重視這場比賽,除了它在爵士樂圈子裏的重要性外,還有一個不容忽視的原因,就是可觀的獎金。徐瞳作為一個貧困潦倒的薩克斯樂手,實在太需要這筆錢了。
階梯兩旁沒有任何照明裝置,眼前模糊一片,我們隻能憑借感覺往下走。我的手扶著潮濕陰冷的牆壁。階梯簡直漫長到沒有邊際。我幾乎快要失去耐心。
此前我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事實上,如果不是徐瞳的邀請,我根本不會知道這個地方的存在——我雖然也喜歡爵士樂,但離資深樂迷還有很大距離。
終於,眼前出現了光亮,階梯走到頭了。我們從一扇小門穿過去,又走過一小段走廊。走廊上有幾個人在交談,還有一對年輕的情侶倚在牆角親昵。年輕男子正輕輕撫摸著女子的臉龐。
我推開走廊盡頭的另一扇黃色的門。刺鼻的煙味、酒精味、吵鬧聲、震耳欲聾的爵士樂一同朝我們撲來。地下酒吧的麵積很小,人們都如沙丁魚罐頭般擠在一起。微弱的燈光中煙霧繚繞。人們大聲交談、嬉笑著。有一支熱場的爵士樂隊正在台上演奏。我看了一會兒,轉過頭,發現阿鯨他們已經不見了,我麵前晃動的都是陌生的麵孔。不知道他們究竟鑽到了哪去。
地下酒吧擺放的都是最普通的木頭桌椅,由於人多地少,有些人幹脆站在了椅子和桌子上。我被身邊的人擠來擠去,終於來到吧台前。隻有兩個服務生在忙,全都漫不經心的,一邊叼著煙卷一邊給客人倒酒。四周彌漫著劣質威士忌的味道。
我隨便點了一杯酒,靠在吧台上準備休息片刻。這時,我注意到離我大概兩個座位的位置,有一個女人正坐在高腳椅上自斟自飲。她大約五十多歲,戴一副黑框眼鏡,穿著很暖和的毛皮大衣,在昏暗的燈光的映襯下,她臉上和脖頸的皺紋的陰影很是突出,但是能看出來,她年輕時一定非常漂亮。一種描述不出的與眾不同的氣質使她一下子與周圍的人區別開來。
她讓我感覺很熟悉,似乎在哪裏見過。我使勁回想著這張臉。沒錯,我想起來了,我曾在“雙峰”見過她。不過,一定還有其它原因使我對她產生熟悉感。
我拿起酒杯走了過去,來到她身旁。她正在用筆記本電腦專注地寫著什麽,以至於一時沒發覺我的存在。
“您好。”我說。
她這才抬起頭,把眼鏡放低,看了我一眼。她好像之前喝了酒,眼神有些迷離。
“你好。”她客氣地回應道,接著她戴好眼鏡,準備繼續寫東西。
“對不起,”我借著酒勁說,“我不確定是否以前見過您,但您對我來說十分麵熟……”
聽到我的話,她似乎並未感到奇怪。她露出微笑,摘下眼鏡,伸出手。“我叫米亞,”她說,“《低保真》雜誌的記者。”
我當然聽說過《低保真》,它是目前最權威的音樂雜誌。我和她握了握手,還想接著問一些問題。這時,從舞台方向傳來一陣音響的嗡鳴聲,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和她一齊望過去。
舞台上,一個戴著紅色禮帽的小個子男人正對著話筒,麵露燦爛的笑容。他兩頰緊縮,像是營養不良的兒童。
“酒鬼們,歡迎來到地下酒吧!”他優雅地向下麵的觀眾鞠了一個躬。掌聲四起,還夾雜著零星的口哨聲。主持人笑著伸出雙手往下壓,示意人群安靜下來。
“嗯,今天來的酒鬼真是不少,那我也不廢話了,咱們都知道這裏是幹什麽的,那麽,比賽馬上開始。”主持人大聲說道,“請注意,今晚是即興演奏比賽,所有人都可以隨時上台,挑戰台上的演奏者,隻要你對自己的實力有信心。當然,別怪我沒提醒你,如果你實在太糟糕……”他的眼珠浮誇地轉動了幾下,故意裝出哭喪臉的表情,“觀眾也有權力直接把你揪下台!”
“非常公平!”台下有人喊。緊跟著是興奮的口哨聲。
“好了,”主持人打了一個響指,“那麽,就請第一位演奏者上台吧,他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伴隨著歡呼聲,徐瞳一步一步走上舞台。他表情肅穆,手裏端著的薩克斯管在燈光下閃爍著金屬冷漠的光澤。他依然穿著那件破舊的棕黃色風衣,穩穩地站在台上,目光掃視著台下的觀眾。
第一個與他對壘的是一個吹小號的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比賽開始。兩人同時開始奮力吹奏。一時間,兩人的樂器就像是瞬間被激活的野獸,爆發出驚人的呐喊。音符在地下酒吧狹窄的空間中碰撞、糾纏、廝殺。兩人全都青筋暴起,痛苦地扭動身體,似乎將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到癲狂而迷亂的即興旋律中。
終於,十幾分鍾後,中年男人支撐不住徐瞳的連續“進攻”,敗下陣來。他灰溜溜地跳下台,迅速消失在人群中。而徐瞳的演奏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繼續炫技般地飛快地吹出一大堆音符,將一首曲子拉長到令人瞠目的程度。我知道,這在自由爵士中很常見,約翰·科川或阿部熏經常可以這樣一首曲子反複演繹二、三十分鍾之久。
之後陸續又有幾名挑戰者帶著各自的樂器跳上台,但並沒有對徐瞳構成有力的威脅。徐瞳緊閉雙眼,大汗淋漓,我想他根本就不在意這些挑戰者,他的心中有一種堅定的信念,甚至可以說信仰,這超乎了輸贏之別。
我看著在台上正在用音樂燃燒自己的徐瞳。或許,此時此刻,約翰·科川的精神力量正在他的體內複活。正如科川那張專輯的名字——《至高無上的愛》——徐瞳在音樂中應該也能體會到這種“至高無上”的情感吧?
快要到結束的時間了,如果沒有新的挑戰者上台,徐瞳就贏得了這場即興比賽。我看了一眼表,還有最後五分鍾。
就在這時,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
一個瘦小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台上。
那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大約十五、六歲的樣子。他一開始站在台上時顯得怯生生的,手裏拿著一把鏽跡斑斑的小號。徐瞳仍舊緊閉雙眼,沒有注意到有新的挑戰者上台。
台下爆發出陣陣笑聲。人們想看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男孩究竟能吹成什麽樣,能在台上站多久。
男孩像是有些沮喪般地歎了口氣,然後舉起小號,吹出了第一個音符。是一個長音。瞬間,人群變得安靜下來。幾個一直在伴隨著音樂舞動的觀眾也停了下來,茫然地望向男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我看到徐瞳第一次睜開了眼。
男孩繼續演奏起來。我不知該如何形容這個場景。像是燙得通紅的鐵片突然沉入水中。男孩像徐瞳一樣,也閉著眼睛,但很明顯他是由於羞澀。悠揚而純淨的小號聲回**在地下酒吧,無形的音波一陣陣掠過人們的身體。
漸漸地,徐瞳的聲音越來越小,變得遲疑,猶豫不定。他不停地朝男孩看過去,而男孩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雕塑般一動不動。情況不妙,我想。觀眾的注意力此時全都被男孩吸引過去了。
終於,徐瞳的聲音消失了——他停止了演奏。他手裏拿著薩克斯站在台上,似乎恍惚了片刻,然後露出了一種意味不明的微笑。他向著觀眾鞠了一躬,慢慢地走下台,沒入台下的黑暗中。
勝負已分。
“不可思議。”我聽到那個叫米亞的記者說道。
“什麽不可思議?”我問。
“我是說那個男孩,”米亞朝我笑了笑,“我很久沒聽到過這麽清澈動人的聲音了,那是源自心底最真誠的呼聲,沒有修飾,卻充滿了力量,毫不矯揉造作。上一次聽到這麽純粹的聲音還是在我當歌劇演員的時候……”
“您當過歌劇演員?”我轉過頭,凝視著她。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回過神來,顯得有點尷尬。
男孩的演奏結束了,全場陷入了靜默。似乎麵對這樣的音樂,人們忽然間變得小心翼翼起來。大家麵麵相覷,誰也沒有說話。男孩緊張地站在台上,不安地扭動身體。如果沒有那把小號,他可能都不知道該怎麽擺放他的雙手。
然後,不知是誰第一個鼓起掌來。緊接著,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熱烈的掌聲與呼喊。男孩不知所措地將小號擋在胸前,承受這突如其來的讚美。
我尋找著徐瞳的身影,但是沒有看到。
“對不起,”米亞說,“我要去采訪一下那個男孩,今晚就要出稿。時間緊迫,失陪了。”
“我能否另找時間跟您聊一聊?”我急忙說,“是我的一些私事……”
“當然,”她掏出一張名片,放在吧台桌子上,“有事可以找我。”說完,她轉身朝人群中走去。我拿起名片,揣進褲兜裏。歡呼聲仍在持續。徐瞳現在在哪裏呢?我有些為他擔心。我又要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天晚上,徐瞳很晚才回來。他神態正常,沒有遭受過沉重打擊的樣子,隻是看起來有些疲倦。我們心照不宣地沒提比賽的事。他很快就入睡了,沒有再像以往那樣練習完薩克斯後才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