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吧!”陳滌目光堅定地望著我。

“呃……”我看了看我們周圍的這些東西,“那就開始吧。”

現在擺放在客廳地板上的,是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罐裝啤酒、威士忌以及酒精飲料,都是從便利店買來的。它們直挺挺地立在那裏,被客廳的燈光照耀著,瓶身散發出柔和而不失**的光,就像是一排排新式小型魚雷。

陳滌的眼中難掩興奮。這是我和他約好的,讓他體驗一回“喝醉”的感覺,因為他以前從未喝醉過。他那強勢的母親雖然偶爾也讓他喝一點酒,但量是完全規定好的,根本沒有醉酒的可能。“喝醉不是一件體麵的事,會讓人看不起。”他的母親曾這樣對他說。

即使如此,買這麽多還是有點誇張了。去便利店挑酒的時候,正好趕上酒水特惠,再加上陳滌什麽都想嚐嚐,於是我們的購物車裏堆滿了酒,很是引人矚目。

徐瞳在一旁微笑著,已經拿一罐啤酒開始喝起來了。我出門去對麵叫阿鯨。門鈴響了好久,阿鯨才打開門,一臉不情願的樣子。

“怎麽啦?”他探出頭,疑惑地盯著我。我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很重,眼睛裏也有血絲,似乎是連續熬夜所至。

“去喝酒,”我對他說,“我們買了好多……”

出乎我的意料,阿鯨竟然拒絕了我。

“不了,”他說,打了一個哈欠,“我這裏還有點事情。如果沒別的事我先關門咯。”

“你有什麽事?”我下意識地往門縫裏瞅了瞅,可他故意把門開得很小,我什麽也看不到。“該不會又在研究什麽偵探螞蟻、偵探蜘蛛之類的玩意吧?”我打趣道。

“不是的。”他說,“我在打遊戲。”

“打遊戲著什麽急,”我笑道,“快出來喝酒。”

“不了,”他再次拒絕了我,“有人還在等著我。回見。”

說著,他不等我再開口便關上了門。

有人等著他?我在門外站了片刻,感到很詫異。按照我對阿鯨的了解,如果有免費的酒喝,他從來不會拒絕的。這次卻拒絕得如此幹脆,實屬異常。我把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聽,裏麵並沒有傳出什麽奇怪的動靜。

我重新回到客廳時,陳滌已經按捺不住,打開了一瓶高濃度威士忌。“等等,”我連忙攔住他,“這酒很烈,你會很快喝醉的。你不是想多嚐幾種酒嗎,咱們可以先從低度數的開始。”

“好吧。”陳滌不情願地放下手中的威士忌。

“在你們大喝特喝之前,我有件事要說。”

我和陳滌不約而同抬起頭,看向站在陽台前的徐瞳。他的薩克斯已經收進了盒子裏,安靜地放在一隻凳子上。

“我要搬走了。”他對我們說。

“哦?”我說,“找到新住處了?”

“是搬到我女朋友那裏。”

“你女朋友?”我此前從未聽他提起過。

“這人其實你們也認識,”徐瞳輕咳了兩聲,“就是小蘿。”

現在,剩下我和陳滌麵麵相覷了。

“怎麽回事?”我說,“這事兒可有點突然啊。”

“本來想早點跟你們說的,但我想現在也不算晚。”徐瞳又拿起一罐啤酒,拉開拉環,舔了舔沾在手指上的啤酒沫,“你還記得陳滌來的那晚,我送小蘿回家嗎?我們一路上聊得很起勁,我聽著她的聲音,突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我第一次聽到爵士樂,呃,比喻可能不太恰當,但給我的美好感受是一樣的。後來在我輸掉比賽的那晚,她過來安慰我,我們一起找地方喝了酒,在護城河邊,我為她演奏了幾首曲子。曲子吹奏出來的一刹那,連我自己都很吃驚——根本就不像我的風格,仿佛是別人在演奏,而我隻是擺擺樣子,真的奇怪極了。那天,河岸對麵的燈光映照著小蘿的臉,她的眼神閃閃爍爍,我忽然覺得我愛上她了……”

“等等。”我說,“你是認真的?”

“我很認真。”徐瞳點了點頭。

“那小蘿呢?你確定她也愛你?”

“是啊,她真的愛你嗎?”陳滌嚴肅地說,“當時她也對我這麽說過。”

“這不一樣。”徐瞳說,“當時她說愛你是因為有利可圖,而我一無所有,還要住到她家裏。這能一樣嗎?”

“成,成。”陳滌做出一副心悅誠服、繳械投降的樣子。

“你準備什麽時候走?”

“明天。”

“那今夜就是你住在我這兒的最後一晚了,”我舉起一罐啤酒,想了想,“祝你和小蘿幸福。幹杯!”

“謝謝。”徐瞳也興奮地舉起啤酒,慷慨激昂地說:“跟小蘿比起來,什麽比賽,什麽音樂,都不再重要了。現在我知道,隻有愛才是最重要的。”

我再次醒來是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陽光照在我的左手上,我試著動了動。太好了,它沒問題。一時間我忘記了身在何處,隻有天花板在微微漂移,仿佛浮在水麵上。我使勁眨了眨眼。天花板固定住了。這時我才發覺自己正躺自家客廳的地板上。

頭痛欲裂。就像是有人用電鋸劈開了你的腦子,又用拙劣的棉線重新縫合,又像是有人把你綁起來,硬逼著你聽一百遍“九寸釘”的專輯《下旋》之後的效果。總之,如果我此時能看到我的腦仁,它一定像是發炎的扁桃體一樣又紅又腫。

“你醒啦?”

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天而降,仿若一道光震顫著我的天靈蓋。我打了一個激靈,從地上爬了起來。渾身僵硬,雙腿更是像抽筋一樣動彈不得。昨晚到底發生什麽啦?我一點也記不起來。頭還是很暈,像是站在航行中的甲板上。

“你沒事吧?”

這下我終於看清了,說話的人是陳滌。他扶住我,神情看起來很憂慮。我想說話,但喉嚨幹澀,竟一時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像動物那樣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還想吐嗎?”陳滌扶著我在沙發上坐下。身體靠在柔軟的坐墊上,我感覺舒服多了。我顫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茶幾上的杯子。

“你說什麽?”他湊近過來,試圖聽我從嗓子裏擠出來的詞語。

“水……”我的聲音像是個垂死掙紮的病號,“我想喝水。”

“稍等。”說著,他拿起水杯,轉身去接水。在這個空隙,我得以仔細回想昨晚的發生的事。但腦子仍然很疼,並且似乎在微微嗡鳴。我使勁拍了一下後腦勺,試圖讓它安靜下來。

喝完水,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甘甜而美好。這是我這輩子喝過的最好喝的自來水。

淩亂偏移的意識漸漸複位。我好像想起了昨晚的一些事。喝酒,沒錯,我跟陳滌喝酒來著。一瓶接一瓶,喝了很多,到最後簡直成了一場喝酒比賽。然後呢?然後我的意識就越來越模糊,直到墜入深不可測的迷霧中。

“你昨晚醉得太厲害啦。”陳滌將杯子放回茶幾,轉頭對我說。

我想起來了。昨晚陳滌接連喝了幾瓶威士忌,還有數不清的啤酒,可是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看得我目瞪口呆。他就在我麵前一杯接一杯喝著,像是在喝礦泉水。“喝多少才會醉呢?”他頗感失望地問我,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那個時候我已經喝得天旋地轉了。

“你……真的一點事都沒有嗎?”我艱難地問他。

“應該有什麽事?”他懵懂地看著我,“後來酒都喝完了。你實在醉的太厲害啦。”

“天哪。”我用手遮住雙眼。

“我真的很想大醉一場,”陳滌遺憾地說,“可我一直很清醒,隻是中途上了好幾次廁所,肚子很撐。”

“我喝斷片兒了,”我跟他解釋道,“一整晚我都睡在地板上嗎?”

“沒有。”他說,“後來你非要給我念你寫的詩。”

“念詩?”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起身,從地板上拾起一摞稿紙——剛剛我根本沒有注意到——遞到我麵前。我接過來隻看了兩眼,便羞愧得無地自容。上麵全是我中學時寫的詩歌,裏麵還有幾首寫給阿樹的情詩。當然,除了阿樹我沒給任何人看過,我把它們偷偷和其它一些舊物藏在了紙箱子裏,一直放在臥室的床底下。如今麵對它們,我的心情可想而知——那簡直比私人郵件不小心群發出去還要可怕。

我把它們揉成一團,拋進垃圾筐裏。紙團在筐邊緣打了一個轉,穩穩地落了進去。

“後來呢?”我掐了掐前額,“我還做了什麽?”

“後來你非要出去找阿樹,被我攔住了。”

我的頭又微微疼起來。

“再後來,你就跑去廁所嘔吐,吐了很久。”陳滌繼續道,“你在馬桶旁睡著了,我本來想把你拖到沙發上,但我太困啦,拖到一半我也在地板上睡著了。”

“徐瞳呢?”我環顧周圍,沒見到他的人影。

“他很早就回房間睡了。他走的時候你睡得正香,就沒有叫醒你。”

“好了,別再說了……”我虛弱無力地深陷進沙發中。

“對了,”陳滌突然想起了什麽,“砂原先生給你打了電話,但那個時候你正在廁所嘔吐,我就告訴他你不方便接,讓他今天再打。”

“砂原先生?”我有點奇怪。拿過手機,確實顯示昨晚有一個未知號碼打進來。他為什麽會聯係我?

“其實我覺得你寫得很好啊。”

“什麽?”我回過神來,看見陳滌正彎下腰,把紙團從垃圾箱裏撿出來。

“我說,我覺得它們寫得很好。”他將紙團捋平整,看著上麵皺巴巴的字跡,“雖然稱不上有多特別,但我能感受到裏麵有一種質樸、純真的東西。”這時他抬起頭,轉向我,“你是在記錄你最真實的想法,你內心的聲音,不是嗎?”

我看著他。我們誰也沒說話。

“你今天的人格設定是知心先生嗎?”過了一會兒,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