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的顏色更深了。黑夜降臨,猶如短暫的失明。夜色完全籠罩大地,本已被黑暗抹去的空間又漸漸浮現。事物從暗中顯露,呈現出與白天時不同的樣貌。我沒有開燈。有時我會在黑暗中打量事物,這些我再熟悉不過的東西。但是,在黑暗中,好像有什麽正在發生改變。哪裏改變不得而知,但我知道它們確實不一樣了,事物仿佛在黑暗中延伸、扭曲、膨脹或坍縮。然而,當我仔細觀察時,它們又都原封未動。是否黑暗中的事物才會顯示出自己真實的模樣?沒有人能給我答案。它們安靜地待在那裏,像是一個陰謀。
是有什麽不一樣了。
即使它們偽裝得很好,可我確確實實地感受到——是有什麽不一樣了。
空氣中有了細小的波動,屋子裏的氣氛也隨之一變。我知道,是阿樹來了。她走進了屋子。我可以感覺到她搖晃的身形,聽到她的氣息,還有她身體的溫度。但我看不清她的樣子。阿樹整個人都包裹在濃重的夜色中。
她來到我的身旁,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帶著某種寂靜的意味,如同畫中人的動作,永遠懸置在某一刻。事物的輪廓慢慢顯現,我安靜地呼出一口氣,聽起來卻像是一聲長歎,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我握住阿樹的手。
“你離開了好久。”我對她說。
她沉默著。黑暗中的輪廓慢慢顯現。我轉過身,凝視著她的臉龐和眸子。
“這幾個月我去了很多地方。”阿樹輕柔地說,“我隻是……有些害怕。”
“害怕什麽?”
水銀般的月色搖曳在窗邊,像是發亮的水草。阿樹來到窗前,凝望著城市夜幕中的五彩霓虹。今晚的月色極好,如夢似幻。我閉上眼,想到潮汐一類的景象。
“我怕你早晚會離開我。”阿樹的聲音也像是融入到了月光裏。
“阿樹……”我想要解釋,但喉嚨像是被什麽堵住,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隻能默念著她的名字:“阿樹……”
“到最後不都是這樣嗎?”阿樹仍背對著我,但她的聲音是準確無誤而明晰的,“所有人都會變成這樣。即使人不離開,心也會離開。我怕我們最後也會變成這種關係。就像我的父母,他們到死都沒有理解過對方。那天我坐在車子的後座,看著他倆。一路上他們沒說一句話,我感覺到一種空洞的氛圍。他們雖然坐在一起,卻像是隔開了地球的兩端。我想要大喊大叫。就在我將要喊出聲的時候,車禍發生了,一切都改變了。有時我甚至會慶幸那場車禍,不知道為什麽,我隻是覺得生活在那樣的氛圍裏還不如死掉。”
她的身體在顫抖。我走過去,輕輕扶住她。
“你不用害怕。”我在她耳邊說,“我不會離開你。”
她轉過身,緊緊地抱住我。
“對不起,”她說,“我不想給你帶來痛苦。”
我撫摸著她光潔的後頸。“我知道,”我安慰說,“你不用擔心。”除此之外,我發覺自己一句話也說不出。
“還有一件事要向你坦白。”她抬起頭,明亮的眼睛注視我,“其實我可以睡著了。就像正常人一樣,我忽然恢複了睡覺的能力,但我一直不敢告訴你。”
“為什麽?”
“我怕告訴你,咱們的關係就會發生改變。這麽多年你一直是我的守護者,而我也習慣了被守護的角色。我怕告訴你真相,關係就會打破。所以我一直隱瞞著,每次都等你睡著後才敢小睡一會兒,即使早已困得不行。”
她笑了起來。
“現在好啦,再也用不著隱瞞什麽。‘月光是吐露真相的時刻’。我好困啊,真想好好睡一覺。”
說著,她來到床邊,撲倒在**。
“晚安。”她迷迷糊糊地說。
阿樹的睡眠確實恢複正常了。我為她蓋上被子,她已經進入到香甜的睡夢中。我站在床邊,一時不知該做些什麽。月光更加迷離,傾瀉進來,充盈著房間。怎麽會有這麽亮的月光?一切都有點不真實。我從抽屜裏取出一件東西——圓形的透明小盒子。
情感調節器。
書店女孩送給我的。此刻,我拿在手中,看著恬靜沉睡著的阿樹。我不知道她是否還會離開我。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我走向她,拿出瓶蓋般大小的黑色裝置。我看著她睡夢中的臉頰。
我在阿樹旁邊躺下,麵對著她。我們近在咫尺,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鼻息。她睡得這麽安靜自然,寂無聲息,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場夢幻。
“晚安。”我悄聲對她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