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黃道宮內。
景恒步履匆匆地走入了議事廳。那些尚未離開的宗主正一個個假模假式地稱兄道弟,寒暄告別,正經嚴肅的議事廳,倒整得像是個熱鬧的市集。
景宮主額角的青筋跳了跳:“諸位倒是挺閑適。”
歡喜教的玉教主翹著她那又尖又長的指套子,遙遙地照著景恒點了一下,嬌笑道:“瞧您說得,這天塌下來,不是還有您、月樓主還有進緣禪師頂著嗎?我看著月樓主坐這兒不動如山,這心裏啊,可就有底了。”
傳聞玉教主年輕時曾為靈山的女師,參加門派大比之時被還隻是普通內門弟子的景恒一劍架到脖子上。經此一役,也不知玉教主是動了凡心,還是起了征服欲,總之就是纏著景恒喊打喊殺了好些年。後來,玉明秋辭別靈山,自創歡喜禪功法,是為如今的歡喜教。當年的玉女師如今成了玉教主,不再執著於一個景恒,當年之事究竟是不甘還是傾慕,也就無從得知了。
景恒嗬嗬冷笑:“那玉教主可真是心大,敢問咱們月樓主什麽時候不是這般不動如山呢?怕是刀懸在他腦門上了,他也還是端著這副模樣毫無反應吧?”
令紅煙站在無辜被牽連的月袖身後,扯了扯嘴角。景宮主,何必呢?好歹人家年輕的時候也是和你被寫在同一本修真界風月話本中的女人,何必這麽嘴下不饒人呢?
月袖淡淡道:“出什麽事了,景宮主?”
景恒:“我剛才上了瞭望台,城門那兒出事了,全城的死氣全聚在一起了。我看那幫小子,嗬,夠嗆。”
“什麽!”玉清派的蕭真人站了起來,她死死地扣住了手中的仙笛,“糟糕!那些孩子哪裏對付得了那個……那可是屍骸之陣啊!不是,怎麽會呢?為什麽死氣會全聚到一處去?他們在和什麽人作戰?”
“讓靈山的弟子超度出滿城的死氣聚在天上,這不是月下樓的主意嗎?”景恒嘲道,“行了,別躲月袖後頭了!月神大人,您堂堂神尊惹了麻煩,不會還指望我們這群沒飛升的凡人來替您擦屁股吧?”
景宮主真的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話音剛落,滿屋子的宗主全愣了。
“神尊?”
“騙人的吧?月神大人在這兒?”
不是吧?那個下界的月神在這?在這屋子裏?跟著他們一起聊了半個月的天?
被強行暴露的令紅煙無奈地扶額。
月袖冷冷地瞪了一眼景恒,從一直坐著的椅子上站了起來,退到了旁邊。月神的身份公之於眾,他沒有任何資格在主上麵前坐著。
令紅煙歎著氣從椅子背後轉了出來:“所以這就是為什麽我不願跟你們講我是誰啊……真是的。”說著,她拿掉了擋臉的麵紗。那張比坊間畫像還要美上數倍的臉,就這麽大剌剌地露了出來。一時之間,屋內靜得連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
“啪。”玉教主的指套是真的掉在地上了。她手忙腳亂地撿起指套,目光還死死地黏在令紅煙的臉上。
令紅煙已經許久沒被這麽多人死盯過了,她幹咳一聲:“我說各位宗主們,咱們看個新鮮就行,差不多得了吧?”
景恒對這群人的表現嗤之以鼻,冷哼一聲。眾人回神,屋內響起了稀稀拉拉的幹咳聲。
其實令紅煙雖然美則美矣,但是並不至於美到將這些宗主全部唬住。他們真正驚到的,是月神這個身份,究竟是要怎樣強大的人才能問鼎這唯二的後天神尊的位置。這些宗主幾乎都是千年內才接位的,月神對於他們來說,就是活在青史傳說中的人物,怕是得三頭六臂八隻眼,才能有那通天的本事,結果就是這麽普普通通一美人,這才離奇。說白了,在修真界,再怎麽出眾的皮相,在實力麵前,根本不值一提。
“其實……”令紅煙頓了頓,“好吧,我直說了吧,諸位還記得之前離開的白鹿洞洞主徐勘嗎?”
“徐洞主不是回滄州去了嗎?”
“不,”令紅煙搖了搖頭,“其實徐洞主已經死了。”
“死了?”
令紅煙:“那日我交給徐洞主的盒子,其實是個下了追蹤術法的空盒子。如果他平安出城,那麽萬事大吉;如果遇到危險,留下盒子,盒子內的術法就會示警月下樓來支援的帶隊弟子靈淮。靈淮的術法是這一代弟子中頂尖的,她絕對不會錯過盒子內的信息。徐洞主離開前一日,我和月袖去找過他,他是心甘情願犧牲自己,去做這個探路石的……徐勘修士是一位真正的義士,我敬重他。”
“所以說,為什麽需要徐洞主去做探路石?”有人不解。
“因為我們既然都是一宗之主,便要承擔我們該承擔的責任,去做那些弟子或許無法做到的事情。”令紅煙沉聲道,“他們在城門拖住了伏兵,我們便要去解決掉製造伏兵的人。”
“您是說……在城中發起屍骸之陣的人?”飛殺門的門主將手中的九孔大環刀往地上用力一摜,“哼!殺一個人用得著咱們這麽多個宗主一起出麵嗎?”
“裘鐵殺,你可真是個沒見識的粗鄙武夫!”玉教主掩嘴一笑,“你怕是連屍骸之陣是個什麽東西都雲裏霧裏的吧?”
裘門主還是凡人的時候是個走江湖的刀客,文化水平堪憂,被玉明秋這麽一提,麵子掛不住,怒道:“你個成天找不同男人雙修的婆娘也好意思說我?”
玉明秋橫了他一眼,接著解釋道:“屍骸之陣屬於幻術陣,且是幻術陣中最強的一種殺陣。通常幻術陣隻能操控人的心神,可屍骸之陣到了第二階之後,就會凝出實體,造成真實的傷害。傳說中,最高階的屍骸之陣能夠瞬間奪取一定範圍內全部生靈的生命。你不妨猜猜,要撐起一個豫州城麵積的屍骸陣,這背後布陣之人的修為會是什麽水平?”
令紅煙微微一笑:“那大概是……能單殺掉全盛時期的我的水平。”
裘門主握刀的手一抖:“那……撤出去不就得了?”
玉明秋:“你以為這陣是死的?你要慶幸他現在還在豫州城內,隻要咱們關起門來解決他,就不會殃及其他地方,明白嗎,武夫?”
“玉教主不愧是創立歡喜教的幻術大家。”令紅煙向她頷首,“這也就是為什麽我要拜托進緣禪師將死氣提前超度出來的原因。我想要知道我們麵對的是一個怎樣的對手,我們該如何從他的手中取勝。”
景恒挑眉:“所以,我們如何取勝?還請神尊示下。”
令紅煙笑眯眯地向他攤出了手:“拿出來吧。”
景恒一怔:“什麽?”
令紅煙:“三大宗的寒鐵密令啊。當初我們打萬魔窟時,黃道宮負責前線調配,有一條專門用來輸送補給的密道。我、景苑宮主,還有時任靈山宗主的修遠禪師一人一塊牌子,三塊牌子放在一起,就能將密道打開。這牌子是一定會給繼任者的啊,難不成景苑那老家夥沒給你?”
身後,月袖恭敬地將牌子遞上:“主上。”
進緣禪師點點頭:“家師確實將此物鄭重托付於老衲。”說著也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寒鐵牌。
景恒從愣怔中回神:“哼,本宮主還以為什麽呢?原來是此物。”語罷,他從袖中摸出了牌子,甩給了令紅煙。
令紅煙伸手接住,摩挲了一下,笑道:“不錯,是真的。”
景恒怒道:“那還用說!”
令紅煙笑:“那景宮主知道它在哪兒嗎?”
景恒:“其實老宮主當年隕落得突然,當年參戰的那些長老也大多飛升的飛升,隕落的隕落,要麽兵解成散仙雲遊四方。本宮主確實還沒來得及知曉那密道的具體位置。”
令紅點點頭:“那行吧,作為當年留下的唯一一個老人,我就給你們領個路。”
“這……這裏是?”景恒愣怔地看著後山的密林。這裏是黃道宮的後山秘境,是當年成煜闖進去遇見玄元的那個地方,也是令紅煙待了四個多月的洞府入口。
“啊,是,我向你借用了四個月的洞府。”令紅煙揮袖直接把那層界網給劈了個粉碎,霧散樹洞,絕壁下露出一個豁口。要不是景恒拿眼睛瞪她,她估計能把洞口劈塌。
景恒怒道:“月神大人,這裏是黃道宮!”
令紅煙笑了笑:“抱歉。”
她飛身下去,直接從縫隙內鑽了進去,後頭的宗主們也紛紛跟了上去。一進去,秘境洞內森森的冷意便從腳底直往上冒,眾人以內功抵擋著嚴寒,看著令紅煙幾步蹦上了洞府中間的那張冰床。
“眾所周知,我在這裏抱著我徒弟的骨灰號了四個月。”她用腳尖點了點腳下凍了也不知幾千年的寒冰,“若我無牽無掛,隻是傷心幹號也就傷心幹號罷了。可惜我不是,所以,哪怕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再難過,我都不會忘記這可是我用當一千年爐鼎為代價換來的進入秘境的機會,所以,自然也就要檢查一下自己這把老骨頭的記憶有沒有出現偏差,以備不時之需了。”
景恒嗤道:“無恥。”
“你們老宮主才無恥吧。”令紅煙坐在冰**,“當年我們三宗共同約定的通道口是開在議事廳的座位下方,結果景苑宮主看著我和當初的修遠禪師一個飛升,一個隕落,就把它換了地方。我要是沒發現這冰床下有東西,豈不是被糊弄過去了?”
進緣禪師歎了一聲道:“可惜修遠大師已然看不見了。”
景恒沉聲道:“斯人已逝,神尊大人還是對死者口下留些德吧。”
令紅煙背對大家,掌心中釋放出火焰,融化了整張冰床。冰冷的黑金大門出現在了冰床的下方,門上赫然是三個方方正正的缺口。
裘門主嘟囔了句:“還真有這麽個東西……”
令紅煙將收來的三塊牌子安在了缺口上,地動山搖間,掌風帶起的起勢聲被藏在了“隆隆”的轟鳴聲中。
在她身前,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了眾人眼前,豁口之下是完全的黑暗,深不見底。在她身後,進緣禪師收掌,神色淡淡地看著被拍飛出幾丈遠,趴在地上吐血的景恒宮主。
景宮主趴在地上,擦了把吐出的血,周身氣質明顯變化,暴躁外放轉為內斂陰沉:“原來方才是故意詐我的。你何時發現的?何時與進緣串通的?”
成煜所謂的無道理第六感是正確的,景恒不是景恒,所以生平才會顯得那麽突兀奇怪,關鍵問題在於他是什麽時候被換掉的。於是令紅煙拜托進緣禪師合作,使了一個非常簡單粗暴的手段引他上鉤,如今已得出了結論。
令紅煙露出了氣死人的笑容:“你猜?”
假景恒無語。
眾人被眼前的狀況驚得一臉迷茫,有些不明所以,令紅煙卻微微一笑,對著他們比了個“請”的手勢:“月袖,請諸位宗主下去。”
“是。”月袖默認點頭,對著諸位宗主道,“下去再解釋,諸位請吧。”
後麵的人都看清楚了大致發生了些什麽。月神身後的景宮主似乎抬了下手,但還沒等做出下一步動作,就被進緣禪師一巴掌給拍飛了出去。
怎麽,兩千年過去了,三大宗現在連麵上的虛假和諧都不想維持了,大戰在即,這是想玩一手黑吃黑?
“有趣,有趣。”玉教主第一個出聲,她的眼睛看看變臉的假景恒,又看看令紅煙和進緣,似是頓悟,“行,那本教主就先下去了。既然是三大宗的事,我歡喜教簷低人少,就不摻和了。走了。”說完,她毫不猶豫地就跳了下去。
在她之後,剛剛出手的進緣禪師也旁若無人地走到了洞口邊,對著月袖微微行禮:“拜托了。”
月袖回禮:“禪師請。”
飛殺門的裘門主連忙出聲:“哎!等等,你還沒……”不等他說完,進緣禪師就跳下去了。
裘門主隻得掄著那把九孔長刀,暴躁地罵道:“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月袖很淡定:“下去再說吧,請。”
裘門主回頭去看令紅煙。月神大人望著不聽話的刺頭,也不多話,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下去。”
裘門主承認,看見月神他了。他憤憤地跳了下去:“行!下去就下去!我倒要聽聽這老禿驢怎麽解釋。”
明麵上看,靈山和月下樓這是連成一氣打算一起觸黃道宮的黴頭了?也好。三大宗位置占太久了,換換也不錯,尤其是對於那些稍次一些的中等宗門來說,更是百利無一害。再加上城門的弟子那邊,月下樓先是靠強勢弟子搶了指揮的主動權,再占據了多人混戰中陣法有利的天然優勢,靈山去的人也不少,拳掌可打正麵,偈語陣可做防守,兩宗聯合,估計黃道宮的人隻能夾縫求存。
在場眾人將形勢一分析,越想越覺得真相果然如此,此刻望向令紅煙的眼睛變得充滿寒意起來——
可怕可怕,難不成月神跳下界其實是因為上界不能一言堂,所以要跑下界來當獨一無二的神尊?
令紅煙看他們臉色就知道這些人心裏在琢磨什麽,不如就由著他們發散著去想。反正人隻喜歡相信自己,哪怕錯得離譜,也隻喜歡相信自己。
“本尊有事要和景宮主談談,諸位不便在場。”她淡淡道,“識相的,都給我趕緊消失!”
城門處。
“諸位配合得很不錯嘛。”斬月的聲音自霧障後傳來。
成煜又一次揮劍斬開一個凡人軍士身上纏著的小鬼,那散掉的死氣在空中飄了會兒,又重新凝成了實體。身旁,傳來了其他在戰場中遊走的弟子們崩潰的聲音:“我天!怎麽打散了又聚起來了!這樣根本打不完嘛!我們是不是都要被困死在這兒了?”
情況有些棘手,他心道,這些東西一直殺不光的話,等到他們的體力耗盡的時候,就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了。
“成兄!”秦洗幾個縱身躍到成煜身後,替他打散了幾個腹背的敵人,“我們不能一直這樣下去吧?你有什麽辦法嗎?”
“沒有。”成煜的回複很冷淡,“這種問題問我不如去問師姐。難道你沒看出來,我是個同你一樣隻會用武力解決問題的沒用莽夫嗎?”
秦洗背對著他揮劍,語氣無奈:“成兄,不過是在門派大比還有之前爭取守城弟子的指揮權的時候,咱們打了一架,不至於這就記恨上我吧?”
“你想多了。”成煜淡淡道,“我的確不會破屍骸之陣。”
“啊?可是……”
他打斷了秦洗:“鈴鐺是發動屍骸陣的開關,那麽殺掉搖鈴鐺的人,那些小鬼不是自然就散了?”
秦洗:“但她躲起來了。”
成煜:“可我知道她帶來的那個小女孩在哪裏。”
“你想殺那女孩引出她?”秦洗一怔,忽然情緒激動起來,“成兄!你怎能……”
成煜:“想說那是個無辜的凡人女孩?秦洗,你和我方才都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了不少中傀儡術的人,你覺得他們死得無不無辜?”
秦洗默然不語。
成煜:“如果不想死更多人的話,就閉嘴。”
秦洗忽然反手將劍隔在胸前抵擋,從懷中摸出了一個長得像哨子的東西。
是千裏哨。
成煜眼中的冰冷稍退,他還記得千裏哨的初代製作者是誰。
秦洗嚴肅道:“成煜,接下來我們會吸引她的注意力,你要衝到她設置的那麵障礙牆背後,把那女孩找出來,逼那妖女現身。機會隻有一次,如果你失敗,我們就隻能血戰到死了。”
成煜:“好。”
秦洗舉起千裏哨,哨聲響起,兩聲短音,一聲長嘯。得了命令的黃道宮弟子一人揪著好幾個中術的傀儡人,連帶著纏在傀儡人身上的小鬼們,拖著且戰且退。他們忍受著攻擊,不斷地向靈淮他們所處的保護圈靠攏。飛殺門和清虛宗的弟子看到他們的舉動,雖不明就裏,卻也極快地跟上了他們的進度,一同執行哨聲指令。
見狀,迷霧內傳來了斬月有些疑惑的聲音:“這是什麽意思?”她的注意力一時被場上這有些詭異的情形吸引了片刻,忽然,聲音一變,“不好!成煜去了哪裏?”
成煜在一片黑暗中行走。
原來紫色的霧障之後,是一片虛無的黑。
於是,他念了一段清心咒,然而沒有任何反應,動手驅動修為,也沒有反應。
他心下一緊,下意識擺出防禦的架勢。他本以為是斬月發現他闖進來之後,給他下了什麽禁製,才導致他的修為暫時被壓製,不過現在看來應該不是。畢竟,他現在陷在她的地盤裏,是完全任人宰割的狀態。所以說,這個禁製應當不是斬月賦予的,而應該是霧氣本身賦予的。
他想到了,是屍骸之陣。
這些紫色霧氣,應當和那些死氣同源,都是由屍骸之陣的發動產生的。
他記得,斬月將那個凡人女孩放到了一個小土坡上,然後立起了一道深黑色的屏障,將那女孩藏在了屏障後麵。那麽可以肯定,那道黑色的屏障應當是她有足夠把握能夠保護住那女孩的東西。
由此可見,他現在大概率就在那片屏障中。隻要闖過去,就可以找到那個凡人女孩,而這些,斬月介入不了。因為她似乎能夠通過鈴鐺催動屍骸之陣,卻並不是這陣真正的主人。
所以,破陣就好了。至於如何破陣……
他陷入了回憶中。
“天哪,你還真是沒有一點學陣法的天賦啊……”記憶中的令紅煙以手捂臉,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小成煜啊,不是師父嚇唬你,雖然你的體力還有身法都還不錯,但是,萬一哪一天你被人家困住了,找不到敵人也找不到出口,你該怎麽辦?”
十六歲的他朗聲道:“那就強行衝出去,然後殺掉那個操陣者,不就可以了?”
令紅煙的嘴角敷衍地咧了下:“真勇敢,那你要是修為被廢了呢?”
“我……”他卡在那裏,半天也沒有憋出一個字。
令紅煙屈起手指,在他的腦門上敲了一下:“所以,接下來的話,一定給我用腦子記好了。這個方法是我為你一個人準備的,也隻對你一個人有用。首先,凝神靜氣。修為被廢是因為那陣裏有東西阻隔了修士和天地間靈氣的溝通,換言之,你不能將吸納的靈氣為自己所用,但是沒關係,我們的丹田是一個儲蓄瓶子,哪怕之前已經用到快要枯竭了,終究還是會給你存下兩三滴水的。”
成煜從回憶中抽離了出來,深吸一口氣,隨後閉上了眼睛。
從小積累的練武底子,使他較之一般修士擁有凡間武學的真氣。他將這股真氣自如地鋪平釋放到周身經脈中,如同平時修煉身法時那樣,感受著真氣在經脈中遊走,逐漸沉入了丹田中。
“現在,感受那幾滴剩餘的水,把它們凝聚起來……”
丹田中那稀薄的靈氣混雜在真氣中,被他強行聚攏。
“這麽一點點靈氣雖然不足以破陣,但是,隻做一件事肯定是足夠了……”
想象中令紅煙的聲音與他的動作在這一刻重合。他的身體不動了。下一刻,腰間那柄雪鞘佩劍從腰間落下,憑空騰了起來,繞著那站得靜謐如石像般的身體飛了一圈。
已經將神識附著在劍上的他鬆了一口氣:“呼——成功了。”
令紅煙當初教給他的脫困方法就是,利用強效束縛類陣法的漏洞。強效束縛類陣法的作用通常為限製修士的修為或基本行動,但是必須要作用在活物的身上。因為天道講究平衡,故而這世上的任何術法都有其破解之法,越霸道的術法發動的限製越大,這也就是為什麽像屍骸之陣這種陣法的準備時間會長達數千年之久了。
成煜的身體雖然被困住了,但是他身上的這些“死物”卻並沒有。所以,隻要將一部分神識轉移到這些“死物”上,就能夠找到脫困的機會。
作為一個當初能把自己的身體直接燒掉的人,成煜並沒有過多的猶豫和不舍,指使著佩劍徑直飛離。
四周仍是漆黑,以佩劍的形式存在,他能夠感覺到周遭空氣被撥動時的混沌黏稠,卻也能切實地感受到自己正在向前移動。漸漸地,那股黏稠感似乎變得愈發厚重了……這使他有些疑惑。按照常理來說,這陣法不大,在解除了束縛後,一直照著一個方向走,那股厚重感應該會隨著向邊界靠攏而逐漸減弱的,現在是怎麽回事?
他正思索著,忽然,眼前強光一刺。僅是神識狀態下,他是無法閉眼的,極暗轉向極明,直接導致了短時間內的致盲。
出去了?不對,很熱……他能夠明確感受到附著的劍身燙得仿佛要融掉一般,空氣中傳來“劈啪、劈啪”,好像是火燒著了什麽東西引發的輕微爆破聲。
“不要……不要!救命……救救我!”女孩的聲音?那聲音十分虛弱,而且聽上去還似乎有些耳熟……而且距離極近……
“求求你們……不要……”她還在呻吟著。
“這是?”一時間疑慮湧上心頭,他下意識退避數步。劍身溫度驟降,看來,剛才有很大的可能性是直接掉到火堆裏了。
片刻後,他的視覺恢複了。不錯,這是個破敗的村子,麵前有個大火堆,火堆上綁著一個人,全身都被煙熏黑了,纖細瘦小,長發遮臉,似乎是個快死的女孩。然而,成煜卻站在原地冷淡地觀望著,並沒有去救一把的打算。
——因為就在睜眼前,他已經聽出了那呼救聲音的主人是誰。雖然沒有印象中那麽尖銳甜膩,但確實是那個斬月無疑。
“類似於紅煙的鎖靈錄一樣的幻境世界嗎……”他喃喃道。
十六歲那年,令紅煙為了給他驅除身上的魔氣,讓他進入了鎖靈錄內的幻境中。在幻境中,他無意間闖入了令紅煙的記憶石內,回到了兩千多年前的萬魔窟,還見到了彼時尚被困在冰原上的令紅煙。
如果不出意外的話,眼前的場景,應該也是類似的幻境。隻不過,這一回,他看到的應該是斬月的記憶。
“救……救……”女孩的眼睛已經快閉上了,但嘴巴卻還在嚅動著,似乎到了最後一刻都還沒有放棄生的希望。
周圍並沒有人,但是成煜知道,有人正在往這個位置看,並且人數還不少。
原因無他,這村子雖然看著破敗,門窗緊閉,但遠處有炊煙升起,近處的門邊也綁了幹枯的桃木和茱萸,說明這村子裏是有凡人生活的,有人生活的村莊,能夠大庭廣眾地這樣處死一個人,必然是眾人決策的結果。他在空中飄浮著一個轉身,視線對上了一雙渾濁帶著血絲的眼睛。那雙眼睛所藏的位置離火堆極近,就在那扇綁著桃木和茱萸的門後。它正透過門縫,死死地盯著火堆的方向。
成煜操縱著劍身,大剌剌地向著那扇門飛過去。門內的人毫無反應。很好,這個幻境中的人並不能像鎖靈錄的令紅煙那樣看見他。
於是他便耐心地停在那裏,等著火堆裏的呼救聲漸漸小了下去,直到……沒了。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麵色黝黑瘦弱的成年男子從門後試探著鑽了出來,小心翼翼地往火堆處確認了一下,才道:“好像……真的死透了。”
話音落下,那些封閉的門便一扇接著一扇地開了,門後不斷走出人,整個場麵就像是一場古怪的交換一樣,火架上的人死了,於是整個村莊都活了過來。
“呼……是不是以後就徹底結束了?”
“是吧……”
聽到這句話,眾人都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可隨即似乎又想起了什麽,變得愁容滿麵起來。
有人囁嚅著開口:“可是……之前仙山上那位已經命令過,從今以後不準再有這樣的人牲出現,萬一要是被報給仙長們知道了,那……”
“所以我才是在善後!”村長厲聲打斷了他的話,似乎是怕他說出那些禁忌的詞句,“不然你以為大夥聚在這裏幹什麽?難道你想放走她,等著她去仙山上找仙長告發我們嗎!”
剛剛開口的人立刻緘默不語。
是的,這是最後一個了,這個解決了,他們就能夠徹底擺脫這種負罪感,重新開始正常的生活了。
他略有些憐憫地看著地上的那團焦炭,默念道,對不起,但是犧牲你一個人就能換來一切的結束,你在地下,應該也會替大家感到欣慰幸福的吧?
村長向眾人命令道:“大頭!二牛!帶幾個人,把那一攤子東西收拾了!”
人群中走出來幾個短打漢子,手腳麻利地將火撲滅。那人動作很快,熟練得像是已經做過了無數回。
成煜忽然暗嘖了一聲。
那具焦黑的屍體被隨意地放在一邊的空地上。二牛清理著屍體周圍的草屑。忽然,他覺得自己手上的掃帚似乎是撞著什麽東西動不了了,以為是碰著了屍體,於是便想要轉個向繼續,結果,那掃帚就跟被鐵水焊住了一樣,怎麽用力拉都紋絲不動。
二牛低下頭去,隨即便看到那東西咬住了他的掃把,對著他一笑。
“啊!”他慘叫一聲。
於是下頭的整個場麵都混亂了。
成煜蹙眉一躲,操縱著長劍,飛升到了半空中,觀望著下方雞飛狗跳的鬧劇。
於是他不耐煩道:“這種無聊的騙人遊戲到底還要玩多久?”
斬月的聲音徹底恢複了成煜記憶中的甜膩尖銳,她厲聲道:“他們燒死了我,所以我報複他們,就是這樣!”
“是嗎?”成煜的聲音聽上去不鹹不淡的,“你展現出來的場景是你殺了整個村子的人。”
“可事實上,是他們永遠地封住了你。”
斬月一言不發,像是入了定,又像是怔怔地回想起了什麽。忽然,她猛地抬起頭,用極為怨毒的表情瞪著成煜,一副要將他給生吞活剝了的樣子。
這些怨恨無從發泄便自成了一股力量,形成了一個虛幻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她一死便大仇得報,將所有的劊子手全都拖下了無邊地獄。直到被成煜一句話點破,幻境消失,又變為慘痛的現實。
但其實他還有很多更重要的問題想問。
比如,你曾經是個凡人又怎麽會長著一張和紅煙一模一樣的臉,又為何會和斬月劍同名?不過,這女人的神智原本就是半瘋,現下更是渾然一個瘋婆子,怕是根本不可能好好回答他。
於是,天空中那柄高懸的劍俯衝了下來。
“你該麵對現實了。”他冷聲道。
成煜看到眼前的幻象碎掉了,露出了內裏的真實。
原來他還在那個漆黑的法陣內。下一刻,他的腳便踩到了堅實的大地。他動了動手指,嗯,很靈活,應該是回到自己的身體裏了。隻不過,這一回,他眼前的景象變了。
白骨堆上,坐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凡人女孩——不錯,正是斬月牽來的那個!兩人之間,隻隔著數十米的距離。原來從衝進陣中開始,他就已經離那女孩的位置很近了。隻是一道疊一道的陣法還有環境幹擾了他的視覺與思維。
他的身體回來了。隻要擺脫了法陣的束縛,他就能迅速奪回身體。此刻,他就像是個陰險毒辣的大反派一般,一道厚重的劍氣直衝著那無辜的凡人女孩命門而去——
“鐺!”
斬月果然現了真身,她手腕上鈴鐺一晃,替那女孩擋了一下。女孩被嚇得兩眼一翻,直接昏了過去,倒在地上。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哪裏吃得住這個?
隨即,她氣急敗壞地向成煜吼道:“欺負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成煜冷然反問:“你是小姑娘?”
斬月怒道:“你真是我見過的最令人討厭的東西!惡心!壞東西!孤獨終老就是你的下場!不信你等著看!哼!”
成煜表情陰冷地挑了挑眉。壞人?壞人又怎樣?他忍不住在這時候分心想起了令紅煙。紅煙怎麽看他?不,紅煙永遠不會討厭他。
他甚至慶幸著,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紅煙根本不會去討厭他,她成天滿腦子隻有自己的事,別人對她的關心愛護她半點望不見,還總想著怎樣把人推出去。隻要紅煙不討厭他,他就可以一直纏著她不放。所以是好是壞,怎樣都無所謂。這樣不是很好嗎?
斬月見他嘴角微翹,一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樣子,登時便氣炸了。
成煜的劍在地上磨蹭著畫了個圈圈,慢條斯理地威脅道,“你說你這些陣會怎樣?”
斬月麵色一僵。
成煜淡笑:“果然如此。”
凡為陣,必須要有個陣眼。她搖晃手中鈴鐺,即可控製陣的強弱,所以鈴鐺裏的東西是陣心。
然而斬月的表情隻難看了一瞬,很快又是一副嘲諷麵孔:“你那放在心尖上的人可還在城裏,這陣要是塌了,我可不能保證她會怎麽樣!”
成煜眯起眼來,這威脅對他不但奏效,而且可以說是用力地在拿腳往死穴上狠踩。
“所以這事兒又僵著了呢,神尊大人。”斬月盯著他的臉笑吟吟道,“我打不過你,可你即便是揪出了我真身,還是不能把我怎麽……”
“誰說不能把你怎麽樣了?”邊上忽然傳來一道猛喘粗氣的女聲。
斬月的嘴角**了一下,輕蔑地看著費了老大力氣才從那一團亂的戰場上擠到他們這兒來的靈淮:“你又算個什麽東西?”
靈淮身上狼狽得很。成煜和斬月縮在那團黑氣裏不出來,她在外頭算時間算得焦頭爛額,成煜就是不出來。沒法子,樓主給的任務壓在她腦門上,她隻得揪著那些師弟師妹的脖子讓他們拿出吃奶的勁頭守陣,自己衝進來找人。
“我?月下樓內門弟子靈淮,我就是這麽個東西。”靈淮沒好氣地頂了回去——靈淮師姐心地善良,為人熱誠,但僅限於對自家師兄弟姐妹,對敵人可就是月下樓祖傳氣死人不償命的路數了,“黃道宮仗著三大宗門之首天天欺壓我們也就算了,你誰啊也配湊這熱鬧?”
女人認真吵起架來十分可怕,女修更是。斬月那嬌俏的小臉皺了起來。
靈淮手指著成煜用劍畫的那個圈,揚著眉毛朗聲道:“我命令你,現在立刻停下你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放我們出城!否則,我現在就把這裏麵的東西給你挖出來!”
這下成煜的臉也皺起來了,他還掛念著城內的令紅煙呢:“師姐,不……”
他“可”字還沒吐出來,忽然就感覺身上真氣一滯。靈淮在他耳邊低聲叨了句:“對不住了啊,師弟。”
修為根本聚不起來,丹田裏一片死寂,元嬰上數道如泰山般牢固的強製枷鎖,將他的修為連帶身體全部封了起來。此時,成煜全身上下能動的,攏共就一張嘴。
他一驚,似乎突然聯想到了什麽,昨日晨起時令紅煙那欲言又止的古怪舉動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與此同時,他的心不由自主地重重地沉了下去——
“師姐……到底是誰讓你這麽做的?”
兩個時辰前,黃道宮密道外。
月袖最後一個進入密道,從內裏把門封死。
“閣下的修為可不是景宮主能比的,”令紅煙坐在那封死的大門上,一邊晃著腳,一邊衝著不遠處的“景恒”笑,“閣下此時撤了壓製,我觀閣下修為,進緣應該傷不了閣下吧?所以方才閣下就這麽看著他們下去,也不阻攔一下?”
“景恒”拍了拍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神尊大人已經發現我了,反不反擊都是無用功了,您是不會讓我過去的。”
令紅煙輕笑一聲,算是默認。
“景恒”:“神尊大人倒是使得一手好計謀!”
令紅煙笑了笑:“閣下突然發難,是做好了變出來的假牌子萬一打不開的情況下,先發製人的打算吧?我相信以閣下的能力,完全複製一張一模一樣的牌子應該是不會出什麽紕漏的。事實上,您交給我的那塊牌子我也確實沒看出來是假的。”
“景恒”挑眉。
令紅煙:“月袖跟你說過,我其實很欣賞景恒嗎?因為黃道宮真正的寒鐵牌,早就被人交到我手上了,而且交給我的,正是景恒本人。”
當時各大宗門齊聚黃道宮,商討萬魔窟破敵一事,令紅煙於堂上譏諷景苑貪生怕死,逼迫景苑與另外兩宗約下寒鐵牌密道,保障整個己方陣營的後路。那晚,一個陌生的年輕修士,敲響了她的房門。
“此乃我宗所約那塊寒鐵牌,奉還樓主。”
令紅煙沒伸手過去收牌子,反而警惕地打量著他:“你敢把這個偷給我,不怕你們宮主降罪?還是說你想兩麵討好,到時坐收漁翁之利?”
“不敢。”那位青年對她欠身,正色道,“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事情宮主參不透,我懂。”
令紅煙對他這副做派看傻了,伸手接過牌子,憋著笑逗他:“那要是被發現了怎麽辦呢?”
“我死。”
令紅煙徹底樂了。
那青年以為她不信,慌忙解釋:“我偷的時候很仔細,絕對沒有被發現,哪怕被發現,我也咬死不說去處……請樓主信我!”
“好好好,我信你。”令紅煙笑完,正色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晚輩……席恒。”
這個叫“席恒”的年輕人,就是當年尚未改姓後做宮主的景恒。
……
對麵那人笑道:“原來如此。”
“我看神尊大人很是期待的樣子,”他伸手在麵前一拂,強大而渾濁的力量瞬間噴湧而出,令紅煙支起屏障,擋住了力量爆發的衝擊。塵煙散去,她終於看清楚了麵前的人,“不知神尊大人可否猜對了我的身份呢?”
他再出口的聲音已經大變。修士的外貌聲線大多與年歲無關,隻要碎丹成嬰了,人人都能重返青春。景恒聲線清越,常年居於宮主上位更是使他無論說什麽都能做到擲地有聲,而反觀此人卻全然不是如此。
他的聲音也像所有修士一般年輕,卻透著沉沉的暮氣,一句話裏含混的喉音混雜著拖字,像是經年養成的習慣。這種說話方式,多年前令紅煙在下界遊曆找日神轉世的時候,在蜀地的某座野山上聽到過。
彼時春日剛至,野山上花蕊含苞未放,淙淙流水混著沒化完的冰碴子,清寒刺骨,非常符合令紅煙這種跳脫的審美,於是她便停在那裏歇了幾日。如此一歇,便在一方洞中碰見了一個尚未結丹的老翁。
那老翁年逾古稀,看著像是個躲入深山辟穀修煉的凡人,穿著一身破爛的凡間道觀內的黑袍子,一見她就瘋了一樣地流眼淚,把她嚇了一大跳。他口中不斷地念叨著:“成了,成了,吾心之誠終於感動上天,使其降下神跡,敢問仙人可是來攜吾去往極樂之土的?”
她忽然就覺得自己無知且狂妄。哪怕是當年自己從各門派搜羅來的那些所謂的根骨不佳的外門弟子,他們好歹靈根再雜也是有靈根,天賦再差也是有天賦,再怎麽被人嘲笑,也算被各派收入了門下,哪怕隻是個灑掃弟子,在凡人眼中也是一腳踏入了仙門。
從來隻惜少年誌,誰念勤勉白頭翁?
這件事給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都偶爾會在心中念叨兩句,那老爺子該成了吧?
令紅煙的神態緩和了許多,哪怕明知道麵前這人幹了不少禍害人的事,言語間仍然不自覺地帶了敬意:“敢問您是黃道宮過往哪位走了岔路的老祖宗?”
撤去修為壓製後的那人仍舊是一身黃道宮的宮主袍子,白底灰麵,外罩一件金黑夾雜的刺繡大外袍,樣式卻不是景恒的那款,甚至比她夢境中成煜穿在身上的那件還要古老。初代宮主到日神飛升,中間大約隔了有好幾千年,這位大概就是那幾千年中的某一位,連她都得喊一聲“老祖宗”。
那人道:“豫州城內那出《尋仙記》,神尊覺得好看嗎?”
令紅煙有點蒙,饒是她早在心裏偷偷掰著手指頭猜著算,也沒想到這一出。
“您……難道您是……”
她記得當時成煜話裏有話地拿自己和這位老祖宗做比,再拿她和秦蕭做比,凡人愛上女仙君,求而不得,蹉跎一生,原因為何?全天下都知道。因為那位老祖宗終其一生也沒能成功結丹,七十歲的頭上就死了——作為一個稍微長壽些的凡人。
如此深厚的修為,連她都不禁想要退避三舍的氣場,她的腦中盤算過曆代來飛升的大能,想過或許是比玄元那種更為強大的散仙,卻絕沒有往這位老祖宗身上想過一分一毫。
然而對麵的人已經給了她答案:“不錯,是我。”
景宣,黃道宮第一任宮主,奠基者,後世贈予其道號“昭明”。君子萬年,介爾昭明。昭明者,光明也。
令紅煙感覺自己的頭好像在炸裂地疼,比得知景恒那個真性情炸藥桶可能是個假貨的時候還要疼。這個世界瘋得有點殘酷,她想,總之又是有什麽必然的原因才導致必然的結果。
“又是為了什麽啊?”她輕聲問道。
您看看您在城裏都做了什麽啊,老祖宗?屍骸之陣啊。從古至今數千年,萬魔窟兩次決堤,填進去數以萬計的生靈。修士、守城軍、平民,很多人連自己究竟是為什麽死的都不知道就那麽白白送命了。死去的人就此長眠,活著的人卻全然不知還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再再下一次……您如何對得起他們啊?
成立了黃道宮,全天下人都知道您是黃道宮的建立者了,後世的人永遠把您的名字刻在石碑上,一代一代地叩拜,一代一代地傳承,這樣還不夠嗎?非要飛升上界,非要上天入地再無敵手,非要如此嗎?她心裏其實有很多的質問想要出口,但又全數壓了回去。
她的一言不發、她的憤怒不解,昭明悉數看在眼裏,然後牽起嘴角,還給了她一聲淡淡的冷嗤:“因為他們活該啊。”
令紅煙抿唇看著他。
“不如,我給神尊大人講一出戲?”
“什麽戲?”
“您聽過的,”昭明意味深長地笑了,他一字一頓道,“尋、仙、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