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出《尋仙記》,一出和豫州城內的廣為流傳的版本極為相似,結局卻大相徑庭的故事。
清貴善良的女仙君秦蕭一場大雨滅了焚城的大火,救下了失孤的少年昭明。昭明的心中從此有了一場尋仙的綺念,並以此成立了黃道宮。一直到這裏,故事和戲台上廣為流傳的版本都沒有什麽區別。
曆經戰火的豫州城內重新展現出生機,人們回到這裏,又一次開始勞作生息,如此便是幾十年過去了。故事也在這裏,拐向了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
並非是那個讓成煜有感傷懷的“死生終究不複見”,秦蕭又回來了。在豫州城重現生機的幾十年後,秦蕭奉命下界,重新來到了這座曾經被她施恩過的小城。那時昭明已建立黃道宮有三十餘年,年逾古稀、鶴發雞皮的老人再見年輕時的兼葭秋水,她還是和記憶中一樣不可方物,他的第一反應是錯愕,其後便是自慚形穢,以手掩麵裝不識。
昭明稱“不記得了”,秦蕭卻還記得他:“本君的傘燈就在那廊簷上掛著,卻裝不識得我,你這凡人,說話可真是不知所謂。”
秦蕭是最早飛升的一批仙君之一,她飛升那會兒還沒有宗門這個說法,也沒有什麽學習體係,一切全憑天賦與機緣,故而對這個開創“宗門”一派的黃道宮無比好奇,又聽說創立者與自己曾有一麵之緣,故而帶著一半觀摩比較,一半探訪故人的念頭,就這麽自請下了界。
她生性清冷孤傲,連看人的時候眼中都夾雜著霜雪色,青色裙擺如驟雨初歇後被洗過的天幕,不沾半點凡塵,令人望而生畏。再加上那時的黃道宮與如今這個修真界第一大宗完全不同,沒有金碧輝煌的樓閣殿台,也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靈果靈石。七千年前昭明建立的,撐死了也隻能算是個規模大一些的鄉紳莊園,十來間屋子,一百多號人,年紀輕一些的弟子十多人擠一間屋子打地鋪。
沒什麽世家,也沒什麽高門,弟子們大多是鄉野村夫或哪個破落道觀的弟子,聽信了昭明的理論,願意跟隨他一起修行,還有些幹脆就是覺得這裏能混一口飽飯吃。昭明沒有人引導,純靠自己摸索,於是摸索了大半輩子也隻學會了個引氣入體,此生基本上不可能脫離凡胎,更不要說下麵那些弟子了。頭一次看到活的仙人,他們當即便驚得跪了一地,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
秦蕭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陣仗,她飛升得早,上界的同僚也是眾人一視同仁,還是頭回見人直接跪在自己麵前。哪怕麵上撐得再八風不動,內裏也是尷尬迷惑夾雜著受寵若驚。於是在她下界的那些日子中,就仿佛是在回饋那些凡人對她的禮遇一樣,將自己的所學所見傾囊相授。
於是,在秦蕭的指導下,昭明在短短一年內便迅速築基,且極快地步入了築基後期,隱隱有結成金丹的趨勢。
秦蕭不住點頭:“其實你是個很有天賦的修士,隻是以前不知往何處使力,如今有了方向,結丹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長此以往,飛升上界也不是沒有可能。”
除昭明外,餘下的弟子也都大有進益,許多弟子修煉了十多年都依然空**的氣海終於有了東西,一日之成果能抵得上過往幾個月乃至幾年。然而,好景不長,秦蕭的下界是有時限的。幾年過去,哪怕仙君的生命再長,長到無聊,也到了該回去向仙史宮傳報的日子。
九霄之上雲蒸霞蔚,一道神音自天上傳來——
“拂光仙君秦蕭,仙史宮請歸。”
秦蕭頷首長稽:“本君這便回去。”
女仙君要走,這就意味著這段如夢般美好的修行時光即將結束了。仙君的強大與神聖在她下界的第一天,在她輕輕鬆鬆一揮袖便能夠將一座小山頭劈成兩半之時,眾人就已經見識過了。他們對秦蕭的信任以及對她的力量的癡迷與崇拜,幾乎達到了一種狂熱的境地。哪怕秦蕭撰錄並總結了無數修行手記和功法遺留下來,並告訴他們可在自己離去之後隨意翻閱、修習,但是,這並沒有什麽用處。幾乎所有弟子都堅定地認為那些手記隻是輔助,隻有秦蕭的指導才是最有效的,真正能夠幫助他們的、拯救他們的,隻有秦蕭。
“必須要留住仙君大人!”這幾乎是當時每一位弟子下意識的反應。可問題是如何留住呢?光憑他們這些人,想要留住秦蕭這樣厲害的仙君,幾乎是不可能的。
“胡鬧!誰允許你們這樣做的!”昭明的手用力地砸在桌上,將那張桌子硬生生地給砸成了兩半。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手來,驚訝地看了又看。去年這個時候,他都感覺自己是個半截身子快要踏進棺材的糟老頭子,沒想到不到一年的時間,不光精力回到了年輕時候的水平,就連力氣也變得大得不可思議?
底下的弟子注意到他的神情,連忙用力將話往他的心窩子裏戳:“宗主您仰慕仙君大人,這我們大家夥都知道。如今她就要走了,相信您也很舍不得,更何況,仙君說了您天賦極佳,僅僅一年的時間,便快要結成金丹了。難道您就不想變強,然後擁有仙君大人嗎?”
昭明的心狠狠地動了一下,但很快便為自己這一閃而過的念頭感到慚愧和羞恥:“慎言!仙君豈是爾等可以用言語玷汙的?誰要是敢做出傷害仙君大人的事,我第一個殺了他以儆效尤!”
說話的人被駭到,如今昭明的修為雖說和仙君雲泥之別,但是比他們還是要強上數倍的,此外他還擔著一個師父的名頭,真要是惹怒了他,被殺掉簡直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於是他們連連擺手:“不不不,我們沒想傷害仙君大人!我們隻是想讓仙君大人在人間再多留一會兒,反正仙君大人的生命那麽長,在人間再多待些日子,也是沒什麽關係的吧?我們覺得,您要是去勸勸,說不定仙君大人心一軟,就願意多留一陣子了呢?”
說到這裏,昭明對著令紅煙感慨道:“我當時是真的被這番話說動了。若不是我一念之差,接下來的事情或許就都不會發生了。”
令紅煙挑眉:“我倒是覺得,你們這一口口的仙君叫得好聽,實際上骨子裏根本就是把人家當件東西看。”包括你也一樣。
昭明沒有接她的話,他的麵上浮現出痛苦的神色。
“我當時真的去找她了。她很少動肝火,對什麽事情都是淡淡的,不會有什麽大的情緒起伏……可是……一直到現在我都記得,她當時的表情有多失望……”
秦蕭聽完抬起眼眸:“本君不可能留下來。修行之路靠的是你們自己,我已然完成了使命,也留下了卷軸,你們自己對著卷軸參悟吧。”
“可是……”
秦蕭蹙起了眉頭。她生了一雙劍眉,英氣與柔美在一張臉上和諧共存,融合得恰到好處,擰眉時鼻梁兩側的眉峰筆直地向下,那探究的眼神幾乎要將本就心虛的昭明紮穿:“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到了你這個年紀,應該不用本君再多強調了吧?”
她這一句話好像突然就戳破了所有的昭明自我安慰、自我粉飾的假象,就像是將他心靈上的遮羞布撕開了,曝曬在陽光下,令他無所遁形。昭明忽然感受到了一種無言的失落和憤怒。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幾十年仰慕的都不是秦蕭,而隻是一個披著秦蕭皮囊的仙女。在他的想象中,秦蕭或許孤傲,或許清高,但是絕不會這麽鋒芒畢露。他眼中的秦蕭應該是冰清玉潔、蕙心紈質,是高山仰止,以此慰我心,而不是泰山壓頂,直接將他壓死。這樣的秦蕭令他不喜,甚至有一點點害怕。
昭明搖搖晃晃地扶著山石站了起來,情緒變動之大令他有些氣血上湧。秦蕭看得皺眉,伸手虛扶了他一把,手指往他脈搏上一搭:“並未有什麽走火入魔之象……”
昭明帶著力道,握住了她的手:“我敢發誓,我說出這些話,絕無一絲一毫貪求功法的心在裏麵……”
秦蕭往下瞥了一眼,沒掙開他,語氣也沒什麽波瀾:“本君隻是將醜話說在了前頭,若你無此意,自然是好事。”
“但那是因為我有別的私心。”他的神態幾乎是自暴自棄,手指重重地扣住秦蕭的手腕,“仙君以為,我為何要將傘燈懸於簷上……有美一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這話從一個老人嘴裏說出來,實在是說不出的輕浮與古怪,然而秦蕭的臉上就連這點嫌棄也沒有,她仿佛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怪物,俯視的眼神帶著上界特有的空洞的悲憫。
“原來如此。這是因為你還未脫凡胎,七情六欲是凡人的本能。等你修煉到了一定的境界,可溝通天人、俯察萬物之時,你就會發覺這些情情愛愛之事皆如過眼煙雲,再也不會提起半分興趣。”
昭明自嘲一笑:“我自十四歲於城樓遇見仙君,至今五十餘年,喜怒牽絆,恍覺已近一生。”
秦蕭:“數十年對於仙人而言,不過滄海一粟,望你早日參悟透徹。”
昭明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磕頭離去:“我明白了。”
之後,他做了他人生中最後悔也最惡心的一件事。
“他們害死了她。”
他在那些人的慫恿和蠱惑下,去了魔修的領地。
令紅煙麵色冷肅地盯著他:“我記得,下界有史以來第一次魔修、妖修跨出極北之地的結界,入侵人族領域,約莫是在七千七百多年前。”
昭明頷首。
自那之後,漫出的魔氣不住南下,直至豫州城附近被阻攔下來。以黃道宮為代表的修真門派們進入了世人的視野中,凡人開始意識到,原來普通人是可以自主選擇是否踏入修仙一途的。自此,修仙成了世家望族眼裏,比入仕更好的出路。
“所以……你究竟做了什麽?”
昭明的臉上露出了比哭還要難看的表情。他被那些家夥蒙蔽了。對於秦蕭,他的情感很複雜,仰慕、失望、自卑、渴望、不甘、野心,但是無論有多少負麵情緒,卻絕對沒有讓她去死的那個選項。
可是人啊,人的貪心是沒有下限的。等到他意識到哪裏不對的時候,滾燙的鮮血已然濺了他滿臉。
數千年積累下來的仙元,就這麽被人活生生地從身體裏強挖了出來。
唆使那些人這麽做的魔修,嘴角露出了然而又得逞的笑容,仿佛在說,看,這就是凡人。
“這個女仙身體裏的仙元有上千年的修為,你們要是把它分了吃了,大概不出幾個月就能結丹了。”
高傲的仙君被刻滿咒術的繩子綁在了縛手架上,失了內丹,沒了修為,奄奄一息,白發蒼蒼。她終於再也昂不起頭來,甚至都無法用那刀子一樣的眼神再紮他一刀了。
昭明顫聲道:“我沒想這樣……對不……”
“別說了。”縛手架上的人出聲打斷了他,她的氣息十分微弱,每個字吐出來都帶著氣聲,他惶恐地爬過去,將耳朵貼在了她的唇邊。
“求求你,再說些什麽吧……”
“你……不……”
“什麽?”
再沒有聲音了。
他驚惶地抬起頭來。
邊上的魔修吹了聲響亮的口哨,怪笑道:“上界的拂光仙君,居然就這麽隕落了。”
他的腦袋“轟”的一聲,隻剩下了一句話:拂光仙君,隕落了。她,死了。
同日,黃道宮第一任宮主、建立者景宣,在史傳中壽終正寢,時人諡為“昭明”。
……
令紅煙:“她說的什麽?”
昭明:“大概……是你不配吧。”
是的,他不配,從來都不配。肖想,妄念,全都是不配。
令紅煙不置可否。
昭明笑道:“神尊有何見解?”
“沒有。”令紅煙聳了聳肩,“隻是感慨一下,難怪我在上界從來都沒有見過秦蕭仙君一麵,原來是早已隕落了啊。”
令紅煙隻是覺得,以昭明口中秦蕭的性子,應該不會在臨死前來一句“你不配”這樣除了泄憤以外沒有半點用的話。不過,奇怪的是,拂光仙君被人活生生害至隕落,怎麽上界一點風聲都沒有?甚至很多人都以為,她隻是閉關多年一直未出?
於是她試探著問道:“拂光仙君死了,上界就沒找你們麻煩?”
昭明諷刺地扯了下嘴角:“她死後第二天,上界便傳下了神音,仙君拂光,奉命閉關。”
自那之後,下界不斷有人飛升,各大宗門逐漸形成。時至今日,凡人對上界神明的信仰達到了史無前例的頂峰。是上界默許了拂光仙君的身故,默許了黃道宮的行為,以此將下界的凡人徹底推進了對神的狂熱崇拜中。
“我發誓要為秦蕭報仇,忍痛吃了她的仙元,修為一日千裏,逐漸修至大乘。其後,遇天劫,自我兵解,存於下界,如此七千年。”
一個修煉了七千多年的散仙……令紅煙發誓自己有生以來從來沒碰見過。難怪他的實力如此強悍。七千多年道行的散仙啊……上界何曾有過實力這般強悍的仙君?別說上界那些飛升的仙君了,哪怕是全盛時期的自己,收拾起他來,估計都不一定有把握。
昭明注意到了令紅煙盤算著的表情,嘲道:“我當年還真是壓錯了寶……”
令紅煙抓住了重點,反問他:“當年?”
昭明道:“其實我很早就注意到您了,月神大人,在您還隻是黃道宮內一個叫月無名的普通煉劍閣弟子的時候。”
令紅煙:“抱歉,我沒有印象。”
昭明:“蘇徹這個人您還記得嗎?”
令紅煙的右眼皮跳了一下:“蘇徹……黃道宮煉製閣的那個蘇長老是您的人?也對,他明明早就被成煜給醢了,能活著在那個假真人的院子裏同我們再見……果然,您就是那個背後之人啊。”
昭明:“我早知道蘇徹受限於天賦,對僅僅當一個輔佐宮主的煉製閣長老心有不甘,他不是甘居於人下之人,原先我曾很中意他,但是後來,我發現了你。”
煉製世家的遺孤,煉器天賦千年難有出其左右者,靈根被廢,鬱鬱不得誌,且心性堅韌。
令紅煙聳聳肩,月無名的一切於她來說,不過是來自前世的一場紛雜夢境,所思所想所感,都如同在看旁人的故事一樣,不怎麽能感同身受。
昭明:“跳下煉劍爐,封於萬魔窟冰原千年之久,一朝再入塵世,建月下樓,收世間之不得誌者,修為於世間登頂。你那徒弟算什麽第一位飛升的後天神明?他不過是被景旭那個快死的病秧子招魂招過去的一個替代品罷了!月神大人,你才是這天地間唯一的後天神!”
令紅煙沒什麽反應:“哦,多謝抬舉。”
昭明見她並無所動,隻得歎息:“令紅煙,我曾以為你是個能幹的聰明人,卻沒想到你是個蠢材……你反對以資質決定命運,我亦厭惡世人追求力量之自私卑劣至極,我們本就是同一種人!我們都對這個世界有著相同的不滿!萬魔窟兩次破封,讓你月神當上了救世的大英雄,為眾人所敬仰,本以為你能改變這上下兩界的格局,卻沒想到你在上界不敢震懾眾仙,下界之後唯唯諾諾,偏安於月下樓之一隅,更可笑的是還和自己的徒弟談情說愛起來!如此不思進取,真是令人不齒。”
“我發現你們真的每個人都好喜歡罵我無能啊?‘無能’這個詞現在是成了我的專屬評語嗎?不就是沒按照你們說的來嗎?至於嗎?好吧,是,我是無能啊。”令紅煙無奈,“但是您真覺得自己這麽多年這麽些事情做下去,挺偉大的?”
“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機會。”昭明垂眸,“可終究是一代不如一代。”
“嘁。”令紅煙嗤了一聲,“不是他們沒有珍惜機會,是你自己放掉了一次機會……活該。”
昭明挑眉望向她。
令紅煙:“你有過機會,真正的景恒若是做了宮主,黃道宮或許早已變了。”
“不,你錯了。”昭明挑眉,“若是真正的景恒,他根本當不上黃道宮的宮主。”
令紅煙幾欲想找話駁斥他,最後終於歎了口氣:“好吧,你是對的。如果是真正的景恒,那樣的性子隻會被人利用到死,估計被人賣掉了,還在替人家數錢。”
昭明倒是認可這番話。他沒告訴令紅煙,其實他奪取景恒身子的時候,身體的主人還有意識在,消失之前,還給他留下了一句話:“我命如此,怨不得人。雖不知君是何故奪舍,但還請替我好好活下去,莫要白白浪費了這具軀體。”
說來也就是因為這句話,讓昭明難得唏噓自己是遇上了千百年難得一遇的好事,用他的身體害死掌門弟子,奪取繼任者身份,掌握了宗主權柄之後,還算是幫著除了不少黃道宮內的沉屙痼疾,然其早已病入膏肓,藥石無醫,於是他徹底安下心來,專心自己的布置。
“自黃道宮建立數千年來的陋習,豈是一個景恒能改變的?”他道,“別的不談,就說那個把你徒弟招魂招走的景旭,接任之初,還廢止了那些修士用邪術圈養童男童女當爐鼎增進修為的陋習,可最終如何呢?不過是管得了明麵管不了底下罷了。”
——甚至那最後一位被圈養殘殺的“童女”,此刻正和你的好徒弟在城門處對峙呢。你怕是還不知道吧?月神大人。
“好吧……”令紅煙右手一攤,一道光劍凝結在手,“雖說沒了斬月劍,但事已至此,再怎麽力所難及,我也隻能送老祖宗灰飛煙滅了。”
這時冰床底部的石門內忽然傳來了用力的“砰砰”敲擊聲,還伴隨著術法砸在上頭的悶響,昭明的話被打斷了,他訝然地看向令紅煙。
令紅煙淡淡道:“啊,沒錯,我又哄孩子了。我跟月袖說讓他護著那些宗主們進密道,之後再折返回來……當然,我騙他的,你的力量太危險了,我得隨時防止你來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他們一進去我就在門上下了禁製,本尊的生死禁製相當結實,除非我死了,否則沒人能傷得了裏麵的人。”
石門內的人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她說的這句話,奮力地砸了一下石門,隨後發出一聲怒吼。
令紅煙裝聾作啞的本事又一次發揮得淋漓盡致:“你要是真想拉人陪葬,拉我一個就夠了,別碰這些後生。”
昭明輕聲道:“神尊大人沒變,還是那麽喜歡當英雄。”
令紅煙笑道:“修士修到我這個分上,就隻剩下兩條路了,要麽去做英雄,要麽就隻能背離初衷。”
昭明扯了扯嘴角。
令紅煙抬手起勢:“所以……得罪了。”
劍光頓起,兩道人影快到幾乎化為虛無,手中利刃相接,“砰砰砰”地戰至一處。兩人交手上百回合,難分高下。正在此時,昭明忽然避身一側,令紅煙手中光劍襲上,人形變為冰石,“嘭”的一聲在劍下化為齏粉。
她暗道一聲,不好!
以冰石替身從劍下脫出的昭明口中念念有詞,催動陣法,令紅煙抬手又是一道加封禁製,砸在密道門上。加固!
下一刻,平地一聲巨響,不光是冰洞,整個黃道宮都地動山搖起來。
城門口,正被孩童怨魂和中傀儡術的人纏得焦頭爛額的軍士和修士們忽然感覺大地震顫,隨即一聲驚天巨響傳來,地皮炸裂,翻滾外露,帶出埋在其下的森森白骨。
一位黃道宮的弟子指著山門的方向驚呼道:“你們看!山門……山門是不是塌了?”
金磚玉柱琉璃瓦,七千年黃道宮,一朝夷為平地。
那些弟子尚且還未從驚懼中回過神來,天空中又再次傳來第二聲巨響,兩道光柱從黃道宮的廢墟上空飛出。
成煜被禁錮在原地,前胸滾燙,一點銀光在他的衣襟內閃爍著。他望著麵前滿臉抱歉的靈淮,冷聲道:“令紅煙昨日塞給我的那個所謂的裝了計劃的竹筒,裏麵其實裝的是封禁符對不對?她知道,樓主知道,你也知道……隻有我被蒙在鼓裏,師姐!對不對?”
最後五個字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當師姐弟這麽多年,靈淮還是第一次見成煜如此憤怒,如此情緒外露。
他萬萬沒有想到,令紅煙會在這件事情上騙他。猶記當日耳鬢廝磨時,她向他承諾此生長伴,無一日之相棄,無一日之背離,信誓旦旦,猶在耳畔。
“她要做什麽……她把我支開到底是想做什麽!”
“這……”靈淮麵露難色,她就是個接命令的。大約是在幾日前,成煜他們尚未下山之時,靈淮檢查空匣時收到了樓主傳出的密訊,不過奇怪的是,一向對成師弟不假辭色的樓主居然會特意在傳訊中提到,來接應之時,務必要把成師弟救走?還特意叮囑了句“如有反抗,暴力解決”。
靈淮敲他後腦勺的手都抬起來了,可看成師弟那樣子,終究是沒下去手。
成煜根本沒有注意她的動作,他遙遙望著遠處高空中激烈交火的兩道影子,口中不住地呢喃著:“令紅煙……是不是在你眼裏,我連和你同生共死都不配?所謂的一起死……難道是你編出來騙我的嗎?令紅煙——你回答我——”
此時,被忽視許久的斬月揚起了手腕上的鈴鐺:“喂,還不躲開?站樁似的在這兒聊天,你們是當我不存在?”她邊說,邊不動聲色地挪動了下腳步,想要借此靠近剛剛被成煜用劍尖圈住的那塊土地。陣眼,也就是她的頭骨就在下麵。既然陣眼已經被他們發現,也沒必要遮遮掩掩的,隻要占據陣眼,他們就再也沒有什麽能夠威脅到自己了。
結果靈淮一腳就直接踩上了那塊地,讓斬月的臉一陣抽搐。
“不好意思啊,不到最後一刻絕不鬆懈,對敵人永遠留一手這種意識我們月下樓的弟子因為實力不濟,被從小教育到大。”靈淮道,“那陣我也闖了,你的遭遇我也看到了,活著的時候被邪術禁錮不能長大,一輩子做著人家的爐鼎。我很同情你,所以你最好不要讓我狠下心來做出傷害你的事。”
“誰稀罕你的同情!”斬月厲聲吼完,笑了起來,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隨你們便吧。反正我早就是個死人了,能再拉上人家的心愛之人給我陪葬,我可開心了。”
靈淮才不信她:“虛張聲勢,你肯受盡苦楚甘做這屍骸之陣的陣心,光有怨恨而無所求?師弟別信她!她心願尚未完成,不會甘心就這麽灰飛煙滅的!”
“你!”斬月吃癟,忽然視線詭異地在靈淮和成煜之間打了個轉,然後對著成煜嘻嘻笑道,“好哥哥,我提醒你一句,這個禁錮符是有時限的。時限結束之後,你會怎麽做呢?”
這下,變臉色的人換成了靈淮。是啊,她現在是能強行帶成煜走,可要是禁錮符時限結束了呢?以成煜現在的修為,他發起瘋來,誰攔得住?她忙開口:“師弟!不要被蠱惑了……”
“師姐,”成煜揉著眉心,低聲開口,不知他是終於冷靜下來了,還是想到了拖延時間的對策,“你先告訴我,樓主也好,令紅煙也罷,你們都合計了些什麽。”
“帶人將城中所有的弟子,還有那些凡人全部撤離出城,然後,舉眾人之力,封閉結界,毀……毀城。”
“毀城?”成煜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努力平複著自己的怒氣,“那麽,城裏留下的人呢?”
“樓主當時交代的是,城內的人會躲在一條堅固的密……密……”靈淮說不下去了,越說心裏越虛。
“你帶他們撤出去,不要毀城。”成煜道,“我信她能贏。”
靈淮擰眉:“我們撤出去?那你呢?”
成煜盯著腳下埋頭骨的地麵:“這符的時間有多長?”
他想等禁錮符的時效過了之後,留在這裏,牽製斬月。
“你想留在這裏?”靈淮一怔,立即表示反對,“不行!你根本不會這陣的破解之法,一個人留在這裏實在是太危險了!”
成煜聽到“破解之法”四個字,一怔,忽然想到了什麽:“等等!師姐!你到我的胸口摸一樣東西出來!”
靈淮:“什麽東西?”
“一塊龜背。”成煜終於是長舒了一口氣,“上麵寫了門派自建成以來所有的心法陣譜,我向樓主請命之時他親手交給我的,他叮囑了我,一定要親手交給你。你修陣的天資,當世也無幾人能與之相匹,你來參悟,或許,我們會有除玉石俱焚之外的辦法。”
多半是那個沒心肝的女人信譽度太低,連月袖都怕她背地裏變卦又一個人去扛,這才留下了龜背,好多一條後路。
這女人,這女人!成煜閉上眼睛,氣得麵色鐵青,嘴唇被自己咬得鮮血淋漓。
靈淮摸出龜背,一探,其上金光閃爍,字符如蚊蠅般飛起,上萬種陣法樣式被強記於腦海之中:“這小小龜背居然能壓進去這麽多字!可真是樣好東西!”
“我得回去找人商量一下,不過……你不行。”她直接將成煜排除在了商量範圍內。術法不精,心態不穩,不如好好待著別動。
於是,她手指在空中舞了幾下,一掌拍在成煜肩膀上,一道直徑七尺有餘的圓弧自成煜腳下而起,將他和那埋骨之地包於其中。
靈淮:“放心吧,師弟,她進不來。”
斬月無語。
靈淮又道:“當然了,你也出不去。”
成煜也有些無語。
靈淮歎口氣:“主要吧,其實還是師姐修為不行,能管住活人管不住死人,不然拿個圈圈住她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成煜:“別廢話。”
靈淮冷不丁地朝他做了個鬼臉:“就知道凶你師姐!”隨即便沒入來時的那團黑牆中,幾下就沒影了。
成煜閉目凝神,徑自調息起來。反正他現在也動不了了,不如節省體力。
斬月大概是被他這副目中無人的樣子給氣著了,靈淮歸隊路上被坑了好幾個大絆子,差點折在半道上,好不容易從那黑霧中鑽出來,就聽到自家師弟在那裏吱哇亂叫:“什麽情況啊,師姐!你和成煜沒打爆那妖女嗎?怎麽我感覺這些東西越來越凶了?”
靈淮沒敢說她把成師弟給弄成人柱子了,怕他們崩潰,便從懷中摸了龜背出來:“我有點頭緒,咱們月下樓的,那頭白鹿洞的,啊對,還有那個新來的華師弟,靈山的還有黃道宮的道友們加油撐住,咱們這邊來幾個人一起研究一下?”
就路上那麽短短的時間裏,連逃帶打,腦子裏還能將那龜背上長篇累牘的東西過一遍,琢磨出辦法。除了修為不高以外,她真的能稱得上是天才,天才中的天才。
與此同時。
“噗——”令紅煙一口血噴出,差點從雲端之上栽下去。
對麵的昭明笑吟吟地開口:“神尊終究還是不如當年了。”
令紅煙淡淡地擦去了嘴角的血漬:“沒什麽,剛才看到個人,分心了會兒罷了。”
昭明好奇地往雲端下一瞥:“你徒弟?”
令紅煙微笑:“我道侶。”
昭明:“哼,師徒相戀,有悖人倫。”
令紅煙再笑:“總比罔顧意願,強取豪奪要好。你不會真覺得秦蕭仙君的死都是人家的責任,就您滿腔悲憤、純潔如蓮吧?”
昭明被踩中死穴,心中不忿,招式變得愈發狠辣了起來。
令紅煙麵上八風不動地繼續招架,心裏卻亂成了一團。靈淮究竟在搞什麽?不是在傳訊中交代了她,不管成煜怎麽說都不要聽,定住之後直接敲暈扛走嗎?她剛剛匆匆探了眼下麵,成煜一個人被扔在那兒不動,靈淮卻不在他身邊。
令紅煙在心裏歎了口氣,成煜現在肯定是把她當成了個十成的負心漢來罵。畢竟是她先答應了人家生死不離,結果回頭就反了悔,反悔也就罷了,連通知都不通知一聲,應該是負心漢中的負心漢。
但她也不是故意的啊。許諾之時的真心,哪怕讓她當場對著千金石起誓,她也是敢的,但是,在幾天前意識到景恒的身份可能是作假之後,情況就變了。
成煜輕飄飄一句“師父相信景恒嗎”讓她如墜冰窖,當即便將自門派大比以來與景恒的交集在腦中通通過了一遍。
最先是門派大比上成煜當眾暴走,那是她個人的失誤,鎖靈境內的魔息鑽到了成煜的身上,蠱惑了他的心智,確定與“景恒”無關。
其後,當晚,黃道宮居所內數名弟子遇害,屍骨掩埋於牆內,她以複行術場景重現,發現是有人操縱了黃道宮宮主“景恒”,用煉魔繩行的凶。於是,便有了前往豫州境內調查一事,被卷入其中。
她當時是因為相信“景恒”人品,所以才會猜想元凶或許出在黃道宮內,應是什麽厲害的散仙所為,卻唯獨沒有往“景恒”本人身上想。
其實現在想想,如果沒有什麽強大的精神控製,凶手就是“景恒”本人,這個邏輯其實是更能說通的。他的修為本就在散仙之上,所以可以自如地使用煉魔繩,再加上他奪舍需要精元維持,殺人取丹還能補充精元,再憑借著眾人對“景恒”的深信不疑將鍋利落甩出,成功地令眾人將目光從單獨的事件裏,聯想到黃道宮內亂上——下頭的那些宗門,誰都巴不得黃道宮趕緊亂起來,最好內鬥到亂成一鍋粥才好,於是,人們的注意力被成功引向豫州城。
隨後,隻要再放出一些煙幕彈,讓大家越鑽越深,鑽到雲裏霧裏的時候,那時候“景恒”就隻要弄出一副天下即將大亂的樣子了,將各宗的實力全都聚集到豫州城。
接下來,就隻要激發屍骸之陣讓所有人陪葬就可以了。
他從許多年前秦蕭身故之時就開始布局,等待了許多年,冷眼看著豫州城內因為戰亂被喂進陣內的骨肉越來越多,看著屍骸之陣一步步形成,直到如今。為了這次複仇,他真可謂是煞費苦心。
令紅煙在理清楚一切邏輯之後,卻仍然不願意徹底懷疑景恒。在她心裏,仍舊為當年那個剛直到可以稱得上是愚蠢的青年留存了一絲餘地,所以她沒有去向成煜驗證他的猜想,而是選擇了緘默。
她命月袖通知靈淮,屆時保護好成煜,務必將他帶走。因為黃道宮的倒塌已成必然,如果她和成煜同時倒在這裏,下界必然會因為舊秩序倒塌而新秩序尚未成型而陷入一片混亂。她在得出這個結論之後就做好了成煜必須安全的打算。
可是又要對不起他了,她又要一聲不吭地拋棄他了。
幼時一次,秘境洞內一次,如今,這已然是……第三次了。
“鐺!”令紅煙失神之下錯手一擋,昭明的劍沒能傷到她,卻擊到了她右手上的一枚銀色的指環,指環斷裂,變成了一根銀白色的長發。
昭明:“抱歉,失手。”
令紅煙伸手接住那根銀發,卻沒注意到昭明斬指環時空著的那隻手不自然的動作。接觸到頭發的一刹那,似乎有某種傾瀉般的情緒淹沒了她,令她失神地站在了原地。
“神尊大人,不如讓我來看看你的心吧?”
天空中鬥法帶來的光影忽然消失了,像是一切結束了一般忽然淪為死寂。
成煜感到一陣心悸與驚惶,她不會是出什麽事了吧?忽然之間,滿腔的憤恨、埋怨,忽然就因為她可能的死亡而變得徹底不存在了。
“不……”他拚命地想要擺脫那符咒的控製,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咒罵著,“令紅煙你給我活下去!你要是敢死……我現在就把這個陣給毀了!你心心念念的所有事情,你害怕發生的,你不想看到的,我通通都要讓它們發生!你怕了嗎?你生氣了嗎?怕的話,生氣的話,就給我活下來!隻有你活下來,我才會聽話!”
斬月像是看滑稽戲一般地望著麵前這個狀若瘋癲的男人。他生得一張極好看的臉,眉宇間卻縈繞著濃重的戾氣,這使得平日裏許多人都不敢直視他。此刻嘛……倒是難得脆弱得令人生憐。
她忽然找到了出氣的辦法。
斬月:“我殺不了你,你也毀不了陣,幹站在這裏多無聊啊,我們不如做點有趣的事情?”
隻見她伸手一抓,大把的黑霧聚攏過來,慢慢勾勒出一個鏡子的形狀。斬月微微一笑,那鏡麵上的黑霧散去,鏡子內出現了正在和昭明對峙的令紅煙的臉。
成煜一震,觀水鏡!
這下,斬月可真的是在誅成煜的心了。
鏡中,令紅煙和昭明大概是在動用精神類的術法,兩人一動不動的,但額上卻時不時地淌下汗來。成煜看到,令紅煙閉著眼睛,眉頭蹙得緊緊的,似乎是看到了什麽令她極為痛苦的事情,嘴唇無聲地翕動著,他仔細辨認著她的唇語,看出是:“冷……好冷……對不起……”
從前在煙月小築中,她也偶爾會這樣。坐在院中的石椅上打坐調息,恍惚間便陷入夢魘之中,渾身上下有如浸在冰水中一般寒涼徹骨,在夢中念叨著“冷”。他會給她煮安神的湯藥,會將修為輸給她驅寒,甚至偷偷地將她抱在懷中。他僵硬著不敢動,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吵醒她——就好像吃到了世上最甜的糖,又被喂了世上最辛辣的毒,蜜糖砒霜,甘之如飴。隻是,那時他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冷,後來才知道,那是她自萬魔窟一千年歸來後留下的遺痛。
一時間,他心如刀絞,恨不得立刻起身去幫她,奈何身上符咒仍在,不能動彈。
一旁的斬月看到他如此神態,拊掌大笑起來:“哈哈!好!你可真是個情種!”
成煜對她的譏諷置若罔聞。
“紅煙……紅煙……”他閉上了眼睛,在心中默念著令紅煙的名字。
日神殿內關著的那兩千年中,他曾看過一本有關道侶雙修的功法,說是仙君二人若是自願結為道侶的,必然心有靈犀,危難之時,可為大用。書中未言明這大用為何,但此時,成煜卻打算死馬當成活馬醫,權且一試。
“紅煙……紅煙……”他默念著這兩個字,溫柔得幾乎像是怕把字給含化了,“紅煙……紅煙……師父!”
令紅煙被困在一片大火之中,懷中抱著一個奄奄一息的女子,四下一片喊殺聲,震耳欲聾。
“疼嗎?”她懷中女子手腳皆已殘廢,是被妖獸生生撕掉了半邊身子,血流得觸目驚心,“疼的話就哭出來,我肯定不笑話你。”
“有點……”林宿語無聲地抽著氣,“不過,我可是大師姐……我哭什麽……”
“大師姐算什麽……我月下樓的大師姐就應該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輩子隨性恣意,囂張跋扈,誰要是敢拘著你……我,”令紅煙抽了口氣,“我便宰了他!”
林宿語的嘴角露出一個清淺的微笑,她一向嚴肅慣了,令紅煙這個樓主平日裏當得不著四六的,反倒是大師姐比樓主在樓裏更招人怕:“樓主怕是在說……你自己吧……”
令紅煙的眼睛血紅血紅的。她本來就不是什麽堅強的人,隻是處在這個位置上,不得不堅強起來:“是我的錯,我該顧著你們的,要是我向景苑低頭的話,你們就都不用陪我來這……”
“你啊……”林宿語長舒了一口氣,抬起僅存的一隻手捏了捏令紅煙的麵頰,“宿語此生大幸……得遇樓主……若有來世……我還做樓主的弟子……士為知己者死……雖九死……我……不悔……”
她的手重重地垂了下去。
林宿語的逝去標誌著月下樓十八首徒的黃金時代徹底結束,那些和令紅煙一起自危難中攜手而來的人,幾乎全部倒在了那裏,倒在了那片冰原上。
她呆坐在那片人間地獄中,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回到了那個她最無能為力、最痛苦的時候。那時她甚至沒能有機會將他們的屍骨從冰原上撿回來,等到再回去的時候,惟餘莽莽,可她卻好像看見了,看到火海中有無數屍骨在火焰中衝她哭喊著,衝她叫嚷著,憤恨地望著她——
“樓主……好痛啊……樓主……救救我們吧……您為什麽不救我們?”
“為什麽您自己逞英雄要犧牲我們呢?為什麽我們屍骨無存,您卻還在這個世上逍遙自在呢?”
“我們是什麽?我們是您的弟子,您的下屬?不!不是!我們是您升仙的籌碼,是您向上的青雲梯!”
那些由來已久的愧疚,在這屍骸之陣的作用下被無限地放大。她越來越覺得都是真的,這些都是真的……
怨恨是真的,犯錯是真的,需要償命也是真的……都是真的,都是她活該如此,她不是一個好樓主,也不配做什麽神尊,她的神位是拿弟子的命換來的,她不配。
“紅煙……紅煙……”
令紅煙的耳朵忽然動了動:“成……煜?”
“師父!”那聲音忽然轉大,隱隱透著慶幸,“謝天謝地,成功了。”
那夾雜在怨魂的號哭間微弱的呼喚聲,終於被她的耳朵捕捉到了。她慢慢地抬起頭來,漫天的火光黯淡了下去,喊殺聲也遠去了,天空中有片片紅葉翩然而落。依稀間,她似乎看見那執雪鞘長劍的少年背靠在紅楓樹下,長身玉立,衝她淡淡一笑:“師父……徒兒想師父了,師父何時回來見我?”
令紅煙猛地驚醒,回到現實中,出了一身後怕的冷汗。
“師父!”不是幻覺,耳旁成煜的聲音居然還在。
對麵的昭明一臉震驚地望著她。
她一時間都沒工夫細想成煜是怎麽打破她設下的禁製與她傳音的,趁著昭明遲疑的片刻,掌心中浮現出火紅色的滿月紋路,罡風在手邊凝聚,一擊而出——
月神秘術——碎神掌。
“嘭!”中了!
當初在那個假真人的院子裏,她這一掌,直接擊碎了蘇徹的元神,了結了昭明給他多續出來的那上千年的命。
硝煙逐漸散去,令紅煙舒了口氣,看來,昭明也不能幸免於……
她猛地愣住了:“昭明……他人呢?”
“小心!”成煜一聲提醒,她下意識一避。
一把古樸的長劍橫亙在前,劍身上纏繞著沸騰的死氣,無數冤魂在旁咆哮著,這是一柄天生的殺器,從它煉製出來的第一日起,就是為了在戰場上渴飲鮮血而用。它的名字,令紅煙再熟悉不過了——
那是黃道宮一位無名女煉製師的作品,它的名字叫“斬月劍”。
那劍的旁邊,站著一個虛弱透明的,幾乎快要消散的少女。剛才,似乎就是她為昭明擋下了令紅煙那一掌。
陣眼旁邊的成煜眉心一蹙,站在他麵前的斬月不知何時沒了蹤影。他有些警惕地打起了精神,對令紅煙傳音:“那個跟你長得很像的女人,不見了。”
“我知道。”令紅煙望著對麵的少女,“她現在就在我麵前。”
“你不是……打死都不願意成為劍靈嗎……”這是昭明的聲音。那少女雖替他擋下了一擊,但驟然從“醉生夢死”的環境中被強製脫出的他顯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傷害,他自少女的身形背後緩步走出,淡淡地揩去了嘴角的血。
“哼!你以為我是救你嗎?”斬月的身形已經很是飄忽了,她恨恨地望著昭明,那劍像是有生命一般地正在瘋狂吞噬著她,想要將她與自己融為一體,“你答應我要讓那些孩子轉生的,你要是還沒完成約定就死了,我找誰去?”
“你不是令紅煙,成為劍靈的話,你就徹底消失了。”昭明道。
斬月不在乎,道:“我早就該消失了,你知道我是為了什麽才幫你的,所以不要讓我失望。”
昭明:“我想月神殿下一定很好奇她為什麽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吧?”
令紅煙:“我知道她不是我的轉世,也不是斬月劍上新生的劍靈。”
斬月不屑地哼了一聲:“哼,說我是你的轉世?你也配?”
“是,她不是。”昭明道,“是我救的她。”
幾百年前,令紅煙遺失下界的斬月劍被昭明所得,他以此劍溫養著屍骸之陣的陣眼。那陣眼是黃道宮明令禁止爐鼎的圈養與買賣前,豫州城內圈養的最後一個爐鼎。
“她生前不過一個普通女孩,卻天生背負一上好的單靈根,故而被采選圈養,成為黃道宮內那些修士的修煉爐鼎。”昭明見令紅煙麵色變了,笑道,“不錯,她正是和你當年那位女首徒一樣!隻不過,這丫頭的運氣可比不上你那女首徒的萬分之一啊!”
林宿語是直接被家人賣到黃道宮的山門的,而斬月卻是和許多與她命運等同的人一起被圈養在屋子裏。林宿語個性出挑,姿容昳麗,被黃道宮的大弟子付恒君看上並獨占,這才讓她抓住了逃出生天的機會。斬月卻絕無這個可能,所以至死,也隻是一個被榨幹之後再丟棄的工具,丟棄之後還要用封印將她的屍骸死死地封在地底。可誰能想到這一舉弄巧成拙,正是他們自作聰明的這一記封印,反倒讓斬月成了屍骸之陣的陣眼呢?
“你們這些神尊啊仙君啊,你們真的好高貴啊……”斬月望著對麵的令紅煙,眼中羨慕與怨恨交雜,“可是我們又做錯了什麽?憑什麽你們追求仙途,要用我們來做爐鼎?
“高貴的月神大人,低下你的頭往下看看!你們拚命保著的,拚命救下來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是那些畜生的後代?哪一個家裏的祖宗沒啃過我們的骨頭過日子?如今……連他們也被這陣變成了傀儡,這難道不是咎由自取嗎?”
斬月連連逼問,眼中泣下血淚:“月神!你敢說他們不是活該嗎?”
令紅煙注視著對麵那個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忽然有些疲憊地彎下了腰:“我不敢。”
斬月沒有回答她。
令紅煙的眼眸輕輕合了一下,又很快睜開了。斬月忽然覺得很是諷刺。她以為這個女人會對她講什麽大道理,會高高在上地對她說出什麽惡心的悲憫的話。可是她沒有。
最可恨的就是,她居然沒有!
令紅煙微微側開了身子,像是給對麵的人讓出了一條路。
“人能決定自己的生死,卻沒有資格去決定他人的生死。我沒辦法大義凜然地攔住你。”她輕笑了一聲,“這大概就是我當不好神仙的原因吧。”但我仍要說一句,“斬月,怨魂殺人,便是魂飛魄散,永不超生,再無度化的可能。那些作孽的凡人是自食其果,但你想讓那些孩子在受了上千年的折磨之後,就為了這麽一群人,永不超生嗎?”
斬月的身形狠狠地抖了一下,她的臉已經快不成形了,眼中再流不下血淚,一經流出便化成了飄散的血霧。她慘然地衝著令紅煙笑了一下。
斬月,斬月,這個少女其實連名字都沒有,容貌也早已在生前被焚毀,久遠到早已忘卻,隻是被養在劍中,才用劍的名字當了自己的名字,把原本劍靈的容貌化成了自己的臉。
斬月,斬月,這個少女其實連存在都沒有存在過。
“讓他們死。”消失前的最後一刻,她對昭明這麽說了一句。這世上終究有些人是不值得原諒的,有些事是不可能釋懷的。哪怕,為此要付出毀滅的代價。
“啪嗒”一聲,那串月輪骨鏈落到了昭明的手裏。
斬月劍接受了新劍靈獻祭的生命,溫順地從空中落下,被昭明握進了手心中,劍柄猶是溫熱,仿佛那少女至死不肯熄滅的怒火。
“收到。”昭明握穩劍柄,抬劍指向令紅煙,“放心去吧,斬月,那些孩子我會讓他們平安轉世的,言出必踐。”
局勢又一次逆轉了。
令紅煙的麵色十分難看。斬月劍的威力有多大,這裏沒人比她更清楚。它本就是嗜殺的凶兵,當年月無名跳爐祭劍,也正是為了壓製其中的凶氣,如今這凶氣再加上斬月心底的怨氣……
成煜聽到她那邊半天沒有動靜,也沒有回話,心下有些焦急:“紅煙?紅煙?出什麽事了?”
令紅煙冷靜道:“我愛你。”
她又道:“我想了想,魂飛魄散應該不至於,你還有機會找我的轉世報複回來,讓她愛上你,也讓她試一下你受過的委屈,你覺得怎麽樣?”
成煜怒極:“令紅煙!你——”
令紅煙打斷他:“第一句是認真的,成煜,我沒開玩笑。我是真的很喜歡你,真心的,這幾千年我隻有過這麽一次非要答應和那個人結為道侶不可。哪怕所有人都罵我不知廉恥,背德悖倫,我都不在乎。但是,作為師父,我再也接受不了自己的任何一個徒弟死在我麵前了。我會崩潰的。”
成煜的嘴嚅動了一下,那種苦甜交雜的滋味又一次在舌尖彌漫開來。
令紅煙:“所以……抱歉。”
天空中有紅葉飄落。其中有一片落到了成煜的肩上,他認得這些紅葉,也知道這紅葉代表的是什麽。
“不……紅煙……不要……”他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連帶肩頭都在顫抖……在顫抖?他愣了下,隨即毫不猶疑地騰身而起,符咒上的禁止時間終於到了,“嘭!”
他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壁壘。壁壘的兩端,仿佛隔開了兩個世界。時光在某一刻被無限製地拉長,凝固,緬懷。
他隻記得令紅煙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笑了笑,就像他們最開始相遇時的那樣——
紅衣,烏發,眸如辰星,經年而不改初衷。
“再見啦,小成煜。”
紅色的葉片化為無形的後盾,將整個天幕之下包裹起來。來自神明一半的生命力,一半的修為,一半的饋贈,一半的保護。他看到那把斬月劍高高地舉了起來,刺向她的胸膛……
“不——”成煜的口中血花四散,他剛剛從禁錮中脫身出來,強行催動修為,本就未痊愈的經脈又遭重創。
一聲悲鳴過後,地麵上吹響了嘹亮的千裏哨,靈淮激動的呼喊聲混雜在耳蝸劇烈的嗡鳴聲中:“師弟!太好了!我們找到不用毀城就能破陣的方法了……”
成煜湧出的血哽在喉嚨管裏,悲愴地呢喃了句:“若是能稍快一些,她都不會……”
兩隻強壯的胳膊在半空撈了他一把,托著他落下來,好歹沒把恍惚中的他給摔散架,那人撈完了還附贈了他一句嘲諷:“想不到有生之年還能看到你這麽孱弱的時候?你**還沒死呢,別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
腳一沾地,成煜被樓焦毫不客氣地給扔到了地上,激起半層土。他眯眼望著天空,看著上麵光影不絕,兩道身影來回穿梭,一口氣終於長舒出去。
樓焦:“幹嗎那麽緊張,你化成灰了,神尊她都不一定會死。她命硬得簡直跟塊鐵似的。”
他伸手拽了成煜一把,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嘴半張著似乎還想繼續說,好不容易碰到成煜這種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時候,還不好好抓住機會簡直是浪費:“你……”
成煜:“陣眼斬月化到一把凶劍裏去了,那把凶劍被紅煙的護障隔到了外麵,你們的方法還有用嗎?”
樓焦扼腕了一下,回道:“當然有用了。像這種大凶的陣眼都是由實體的媒介物充當的,又不是由怨魂本身來充當。地下埋著的那顆頭骨才是陣眼,師姐說,那女人手上搖著的那個雪白的鈴鐺,多半就是她的骨頭磨的粉做的。”
他用手指著成煜騰空前所站的那個位置:“你看,現在那些死氣的來源方向是不是很清晰了?當時從我跟師姐的視角上看,你就是在敵人老巢頂上凹造型,可刺激了,差點沒把師姐看得嚇跳起來。”
“成師弟!”靈淮幾個縱身,飛踏過來,身輕如燕地落了地。她見這兩人訝異地望著自己,悻悻地擦了擦鼻子,“臨走前逮著黃道宮那個秦洗薅了點修為,誰叫這裏除了成師弟,就他修為最高了呢?”
成煜:“師姐的辦法是什麽?”他嘴上問著靈淮,眼睛卻直盯著令紅煙和昭明交手的地方,人還在這裏,心早就飛天上去了。
靈淮叫了他一句:“成師弟。”她的語氣少有地嚴肅,足見接下來的話有多重要。成煜將視線轉回來,看著她。
靈淮的兩隻手重重地按上他的肩:“接下來的選擇非常嚴肅,你要認真聽。斬月死了,那陣現在正是勢弱之時,我們現在一鼓作氣衝出城去,把城門封死了,雖說不能保證毫發無損,但絕對能保證大多數人存活,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
成煜:“可以,你帶人走,我留下。”
靈淮歎了口氣,她就知道成煜的固執,他是絕對不肯走的。
於是她接著道:“好的,那麽,第二條路。龜背上沒有關於屍骸之陣的破陣方法記載,卻記載過約莫千餘年前的一次大的血煞陣的破解方式。”血煞陣和屍骸之陣有些相似,但區別在於無論是用陣範圍和殺傷力都遠不及屍骸之陣。
靈淮:“那個血煞陣是在北地一個很小的村子裏,有兩個合體期的大能誤闖了進去,被困在裏頭數月,最後闖出來了。他們的破陣方法是以代行之術將陣眼替換到了其中一位同伴身上,再憑借兩人的修為在修士的身體內度化。”
成煜點頭:“明白了。在場所有人隻有我的身體有可能承受住陣眼的反噬。可以,我沒有意見,來吧。”
靈淮見他毫不猶豫就點了頭,心裏更加不是滋味:“師弟……會死人的,這不是玩笑。”
成煜輕笑了一聲:“是啊……你都能從龜背上找到,記錄龜背的人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全天下還有比月神本人更精通陣法和術法的嗎?令紅煙她根本就是想好了與其還要再多一個人去冒險作為煉化的爐鼎,不如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她自己一個人在城中與敵人同歸於盡。所以令紅煙給他下定身咒,要靈淮帶他走,從開始,她就沒想過要成煜和她同生共死。
可是成煜不想聽話,不想就這麽如她的意。
你為什麽就能那麽理所當然地認為我活著會更好?為什麽理所當然地這般折磨我?這種所謂的活著,所謂的解決,於我而言,活著會比死了更難受。
令紅煙若是知道他此番心中所想,估計會不住地歎氣。她想到了成煜會反抗,卻沒想到靈淮到底沒忍心直接賞成煜一記悶棍,更沒想到月袖會提早留一個龜背的後手。
成煜:“師姐,別浪費時間了,快開始吧。”
靈淮心道,她倒是想不浪費時間,可是這合體期的修為怎麽辦?破一個血煞陣需要兩個合體期修士,剩下這些人修為最高不過金丹後期,合力能抵得上一個合體期的修士嗎?更何況屍骸之陣可比血煞陣強大到不知哪裏去了。
況且,最讓她擔心的還是成煜……她望著成煜那滿頭修為受損的標誌銀發,一想到他差點丟了條命,好不容易才把身體裏那魔氣凝結成的玩意兒給弄掉,現下又得往裏頭塞更陰毒的東西,隻要這麽想想,她都覺得殘忍。
不過成煜卻全然不覺得這對他自己有什麽殘忍,在他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內,甚至隱隱有些期待,他想象著若是他死在這裏了,等到紅煙回來的時候看到他的屍體,會是怎樣的一種表情?她會後悔嗎?會流淚到崩潰大哭嗎?
靈淮吹響了千裏哨,先前約定好的那些人開始自行地根據哨聲布陣,她對成煜道:“你站定了別動,我要開始代行之術了,接下來你的身體裏會發生什麽,我也不知道,所以我要提前給你交代好。”
黃道宮的秦洗和幾個靈山的弟子站成了一個縱列,將自己的修為傳給靈淮。其餘的人如同警戒線一般圍住了這裏,防止中術的傀儡人或者孩童的怨靈幹擾這邊。
站在最前頭的秦洗眼眶微紅地望著成煜:“成道友真的高義。”
成煜閉上了眼睛。
他在心裏與令紅煙展開了一場任性的豪賭——
你總是可以把我推開,把劍鋒獨自轉向自己是嗎,紅煙?那麽,好,現在我也把劍高高舉起,往我心上最痛的地方砍。我要壓上一顆真心,賭你的在乎,賭你的後悔,哪怕代價……是我自己的命。
要麽我死,要麽你就別想再推開我,永遠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