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親,娘親,西蜀是什麽地方呀?”

“西蜀啊,那裏是娘親的故鄉。”

“娘親的故鄉一定很漂亮吧?”

“娘親的故鄉啊,是世上最漂亮的地方。那裏有世上所有的鮮花,有世上最和善的街坊,有最漂亮的大姐姐們。那裏充滿歡聲笑語,人人善良謙和,這世上再也沒有比那裏更好的地方了。”

“羞羞,娘親一定是在騙人。”

“小鴿子為什麽說娘親騙人呢?”

“如果那裏是世上最好的地方,那為什麽娘親會離開那裏呢?”

“為什麽要離開啊……”一聲輕笑,朦朧不清的麵孔將額頭抵在小許歌的額頭上,“當然是為了遇見你這個小壞蛋啦。”

模糊不清的畫麵一閃而過,那是多年前從燕國趕赴蜀國時的一番。

許歌已經記不清娘親當時的表情了,但是有一點他記得非常清楚,娘親抱著他的時候,總是最溫柔最幸福的時刻。

“娘……”許歌咬緊牙關,“當年在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的目光落在書頁之上,從這一頁開始,他要一字一字看過,不會有半點遺漏。

最上方幾行,依舊記錄了一些或大或小的瑣碎事情。十年前的花晨閣在許歌記憶中稍顯模糊,他並不知道那些事情的真假,他此刻也已不在乎那些,隻是在等待一個名字。

許溪雲!

三個黑字和其他沒有區別,但是瞬間抓住了許歌的瞳孔。他不由將書冊向自己拉近了一些。

“許溪雲,原花晨閣紅衣弟子,與外人私通,出逃失蹤。十年後,攜幼子許歌歸蜀,身懷重寶。”

看到這裏,許歌心中已經升起了些許不安與疑惑。他感覺當年花晨閣重新接受娘親的回歸,完全是看在所謂的“重寶”身上。可是對那什麽所謂的重寶,許歌腦海中一片空白,沒有半點線索。

果然,下文中繼續提到,“月夕棟派出十人各自偽裝與其接觸,其人口風甚嚴,十人皆一無所獲,處死。”

許歌眼角微微一抽,簡簡單單的“處死”兩個字,便是十條人命。月夕棟不將別人的性命放在眼中,更不將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許歌搖了搖頭,繼續向下看去。

“三年整,月夕棟共試探二百四十六次,無有所得,奉閣主之名,趁其病重,拘捕暗審。”

“拘捕……暗審?”許歌瞬間怒火中燒,雙手攥得書冊嘎吱作響。他忍住怒意,飛速地將後文全部看完。

“刑一十六遍,許溪雲對與外人私通產子之事供認不諱。”許歌看著看著已經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然其毫無悔意,至於重寶,全無一句實話。”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隨後話中殺意已是按壓不住,“經閣主批判,予以毒酒一杯,斃於庚申日子時三刻!”

話音戛然而止,隻剩長久的死寂。

姬雪櫻輕喚出聲,“許歌。”

“啊!”許歌發出一聲野獸的怒吼,將手中書冊撕得粉碎。他如同瘋獸一般對著空氣嘶吼,“為什麽?她們為什麽要騙我?她們為什麽不連我也殺了?”

姬雪櫻不知該說些什麽。

許歌一記重拳轟在書架之上,拳峰因為重擊而流出血來,順著書架流淌下去。砸了這一拳許歌還不解氣,雙臂橫揮,將書架上一層書冊全都掃翻在地。

書冊竹簡如同雨下,許歌瘋了小半柱香,才算是漸漸平靜了下來。

周圍已是一片狼藉,他扶著膝蓋微微喘息,“是了,她們沒有殺我,是因為她們還沒找到想要的那個重寶。我知道我娘,娘就算是死也不會向她們屈服。”

“重寶,重寶……”許歌慘笑一聲,癱坐在廢紙堆中,“我能有什麽重寶?”他頹然地靠著書架,麵如死灰。

姬雪櫻走了過來,撕下一片衣袖為許歌包紮起手上傷口,“養育十年之久,哪怕一開始是私心作祟,後麵或許也是會有些感情的。”

“感情?”許歌低聲笑了起來,“她們殺我娘親,能有什麽感情?”他的笑聲漸漸放大,漸漸變得歇斯底裏,“假的,全都是假的。什麽世上最美的地方,都是狗屁!”他仰起頭來,似是在與空氣中的魂靈對話,“娘啊娘,你錯了,世上從沒有半分淨土,當初我們就不該回來。”

姬雪櫻張了張嘴,見著許歌這神經質的模樣,也不知該如何勸慰。

“可笑……嗬嗬……可笑!”許歌失神地望著前方,“可笑我這十年以來,把花晨閣當成家,將仇人認作家人。什麽叫認賊作父,這就是認賊作父!”他話音漸漸低沉,淚水已是奪眶而出。

姬雪櫻有些慌張,“許,許歌?”

許歌捂住麵孔,稍稍背過身去,“不要管我。”

姬雪櫻躊躇了片刻,緊緊抿住雙唇。她蹲在許歌身後,將他肩膀輕輕摟住,“我聽說過一個故事,你要聽嗎?”

許歌低聲抽泣,並未吱聲,姬雪櫻便當他已經默認了,“從前,很久很久以前,我,我有一個朋友,她父親曾經是朝廷命官,年輕有為,風光無限。她年輕的母親雖不貌美,但賢良淑德。他們一家人相親相愛,她還養了條狗,叫做饅頭。”

姬雪櫻的聲音稍稍有些顫抖,但是許歌沒聽出來。

“那年,她正好五歲,正憧憬著快快長大,聽著那些才子佳人,幻想著未來找到自己如意郎君,他會騎著高頭大馬,身披晚霞來娶她。”姬雪櫻嘴角帶起淡淡笑意,隻是那笑透著落寞。

許歌隱約猜到了故事的結局,想要回頭。

姬雪櫻按住了許歌的腦袋,歎了口氣,“後來,仇人來了。”她的掌心微微顫抖。

許歌沉默了許久,隨後低聲問道:“然後呢,那個小女孩兒呢?”

姬雪櫻嘴角抿起,“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厄運,那個小女孩僥幸活了下來,並且尋到了一個靠山。她忘記了笑,學會了殺戮,十年如一日,不曾放棄,隻因她知道,終有一天,她會找到那夥仇敵,讓他們嚐嚐複仇的滋味。”

大殿中靜悄悄的,隻有火線燃燒的“劈啪”聲響。

姬雪櫻鬆開了許歌的肩膀,緩緩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一會兒就該天亮了。”

許歌抖擻了一番精神,“沒錯。”他撐著書架挺直腰背,“我們該出去了,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姬雪櫻點了點頭,率先向大殿外走去。

許歌趕了兩步,與姬雪櫻並肩而行,低聲說道:“謝謝。”

姬雪櫻就像未曾聽到,專心趕路。

兩人出了大殿,重新回到三幅畫麵前。許歌對左邊那副畫視若無睹,徑直往入口行去。從那幅畫來看,內裏無外乎軍械兵刃,這些東西他們可用不上。他倆迅速穿過湖底長廊,回到石窟之中。

這時候石窟裏麵的湖水已經全部排了幹淨,隻是底上那些骷髏架子看得人心底打怵。

姬雪櫻掃視一周,“我右邊,你左邊?”

“等等。”許歌製止了姬雪櫻,俯視著湖底的骨頭架子。他摸了摸下巴,沉吟道:“如果是我,就不會把出口設在下麵”他伸手指向遠處合攏的入口機關,“如果將出口設在這裏,每一次都要清理地上的屍首嗎?就算不用清理,從屍山骨海裏走過去,也會大費周章。”

許歌一邊說著,一邊在玉門上下摸索起來。他順著門框摸了一圈,沒有收獲,“不應該啊,難道出口是設置在其他地方,武器庫還是金庫?全部要找一遍,那得浪費多少時間?”他皺起眉頭,“如果設計在其他地方,也就是會有兩個出入口,整個月夕棟的機關設計還有什麽意義?”

就在許歌沉思的時候,姬雪櫻打量起玉門上的門環。那對門環用黃金打造而成,每一個門環上還有一隻龍頭吞口。

姬雪櫻湊上前去,發現龍頭吞口上有一隻龍眼沒有點上瞳孔。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來,在那眼珠上輕輕一戳。

隻聽到“轟隆”一聲巨響,入口機關再次開啟,湖水噴湧而入,迅速將骨林掩埋。

許歌還做著摸下巴的姿勢,呆呆地望著姬雪櫻發愣。

姬雪櫻聳了聳肩,往下坡走去,“倒是白換了一身衣服。”

許歌無奈搖頭,三兩步追上姬雪櫻,“一會兒我們往外遊,你跟緊我,千萬不要跟丟。”姬雪櫻看了許歌一眼,默默點頭。

兩人走到岸邊,又稍稍等了一會兒。等湖水入內的速率變慢,兩人深吸了一口氣,先後躍入水中。

有了來時的經驗,出去時候兩人誰都沒有慌張。他們順著水道逆流而出,雖然花費了一些體力,但算不得十分困難。

他們遊出石窟入口,再次被石礁機關圍繞在內。

許歌想了想,遊到石壁旁,逆向轉動玉盤。

隨著玉盤的轉動,上方石礁再次挪動起來,向兩側緩緩打開。等許歌扭過兩圈,那玉盤上“辰戌”兩個按鈕自行彈起,玉盤也脫離了他的控製,自動旋轉起來。

洞窟入口重新合攏,許歌遊到姬雪櫻身邊,等待石礁完全開啟。機關設計巧妙,並沒有讓兩人等待太久,石窟已經分開了一道一人寬的縫隙。

許歌已是按耐不住,在姬雪櫻肩上推了一把,催促她先行離開。

姬雪櫻擺動四肢,就像一條魚兒,從縫隙中滑了出去。許歌緊隨其後,擠出石窟,兩人向湖麵遊去。

遊到半路,許歌回頭望了一眼,那石礁已經恢複原樣,誰都不會想到,就在這明鏡湖下,藏著如此巨大的宮殿,而裏麵的秘密更加驚人心魄。

姬雪櫻的身影漸漸遊遠,許歌握了握拳,轉身追上。

湖麵,隱約已有光芒照下。

許歌加快速度,向著光芒遊去。他衝破湖水,還沒來得及抹去臉上水珠,便被天邊那一縷曙光晃花了眼睛。

那光從陰雲中掙紮而出,許歌呆呆地望著,仿佛是這十年以來,第一次見到晨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