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我們都贏在這個夏天。”◎

一頓飯吃下來, 基本是中年男人在說,陳遲頌偶爾應兩聲,司嘉挑著碗裏的麵, 事不關己地在吃。

但該聽的都聽進去了。

知道陳遲頌現在主要抓兩手, 房地產和電子產業, 既能從老牌地產巨頭裏分一杯羹,也能在科技新貴裏占盡一席之地。

說他站在風口浪尖一點都不為過,多的是群狼虎伺, 稍不留神就可能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而新醫藥技術行業他也有涉獵。

司嘉的眼睫因此顫了下, 握筷的手一頓。

沒能成為醫生,所以就要換種方式救人麽。

吃完飯剛好是下午第一節 課鈴響的時候, 中年男人帶著他們在學校裏晃了一圈, 看了幾棟要翻新的樓,路過操場, 有班級正在上體育課。

陽光從樹間灑落,藍白的校服穿在身上, 蟬鳴已經躁動,撲麵而來的青春氣息,或笑或鬧,都是打從心底的, 那麽純粹。

人們總說,人這一生隻會經曆一個夏天,其餘的都是在和它作比較。

司嘉還記得十八歲那年, 在海邊, 她還許過一個願。

她說:“陳遲頌, 祝我們都贏在這個夏天。”

不止高考, 還有他們青澀卻炙熱的愛情。

那時候陳遲頌笑著應她:“一言為定。”

可是他們贏了嗎。

並沒有。

年輕時以為真愛無敵, 什麽都能與之抗爭,可當風暴真正來臨時,又渺小如一粒塵埃,輕易地被卷走,被湮滅,被摧毀,最後淪為各色的荒唐。

顛沛流離的這八年,她見過太多人,形形色色,有人終其一生隻為了麵包,有人高喊無愛者自由。

但是也有人說,被愛才會長出血肉。

她深以為然。

因為如今的她,不過一副軀殼。

從籃球架下走過的時候聽見周圍一陣低呼聲,下意識地抬頭,就看見一顆橘色球體不偏不倚地朝她飛來,始作俑者在後麵追趕著,想要攔截,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下一秒,在她還沒來得及給出反應之前,手臂就被人一扯,整個人倒退,隨後有隻手擋在她麵前,五指修長,骨節分明,因為用力而青筋起伏,籃球被他重重地拍回去,在地上彈了兩下。

那男生很快接住球,撓頭說了句對不起。

“注意點。”陳遲頌淡聲警告。

然後鬆開握她手臂的手,卻沒看她一眼。

中年男人是學校領導,目睹至此也跟著教育了那群男生幾句,末了才轉過頭來慰問司嘉一句你沒事吧。

手臂上還有被陳遲頌圈住過的溫度,幹燥,沾點涼,司嘉垂眼回道:“沒事。”

-

從附中出來,陳遲頌把她送回酒店。

一路無話,車裏也沒開音樂,隻有兩人的呼吸,氣氛凝固,但司嘉並不想打破,直到一通電話急促地衝進來。

是陳遲頌的。

他掃了眼來電顯示,微不可見地皺眉,換左手握著方向盤,接通,聽那頭說話,沉默了半分鍾,才回一句:“我馬上過來。”

司嘉等他掛完電話,緩緩轉頭,“你有事的話就把我放路邊吧,我自己打車回去就行。”

但陳遲頌置若罔聞,仍目視前方,車速不僅沒停,反而有隱隱加快的趨勢,司嘉見狀就沒再說話。

原本半小時的路程,陳遲頌隻用了二十分鍾。

車停穩在酒店門口,他解了鎖,一言不發。司嘉不想耽誤他去忙,推門的動作利落,卻在一條腿跨出去的時候頓了下,她回頭,又看他一眼。

“陳遲頌,今天謝謝你。”她輕聲說。

不管是那件西裝,還是隨手幫她擋的那個籃球。

陳遲頌這才撩起眼皮看她,漆黑的,深不見底的,讓人看不透。

他還是沒說話。

就這樣僵持到第五秒,司嘉自嘲地扯了下唇角,深吸一口氣,下車關門。

可陳遲頌沒急著走,車窗半降,透過那點縫隙,司嘉看見他點了一根煙,煙霧在車內四散,側臉輪廓被模糊,陽光照不到他那邊,整個人陷在一片暗色裏,遠處是繁華CBD,他卻像被割裂開的一角,孤寂而遊離。

他又打了一通電話才走。

司嘉收視線,轉身上樓。

李建東不在房間裏,男助理說他去分公司處理事情,司嘉點頭,沒有多問,她比誰都清楚,這個項目沒那麽快結束。

至於還要糾纏多久呢,她不知道。

回房後又悶頭補了一個小時的覺,睡醒是下午三點,手機上空無一條消息,很安靜。

司嘉早已習慣,除去工作,她很少和人社交,成年人的友誼都披著一層麵具,她不缺朋友,也不需要朋友,而高中那些,都在被生活推著往前走,偶爾聊天是逢年過節,晁藝檸和周時胥去年剛結婚,忙著柴米油鹽,尤籽杉一路保研,現在正讀博,前途無量,梁京淮留在比利時,還是一個人。

太陽東升西落,這個世界永遠不會停止轉動。

……

她坐在床邊發了會兒呆,打車去了司承鄴現在住的地方。

遠離市中心的一個老小區,不算破,但也和翡翠華庭天差地別,兩室一廳,隻有簡單的家具,好在冬暖夏涼。

他大起大落半生,嚐過光鮮和墮敗,早已認命,找了一份商場後勤的工作,得過且過。

開門看見她,說目瞪口呆都不誇張,司承鄴半晌沒說話,兩鬢的白發也真的很明顯,三年牢獄,足夠一個人脫胎換骨。

是司嘉先淡笑了下,“不認識我了嗎爸?”

“你怎麽回來了……”司承鄴問,然後連忙側身,讓司嘉進門。

司嘉把順路買的水果放到茶幾上,“正好有個項目在國內,這次算出差。”

說來也諷刺,這片曾是她家鄉的地方,再回來,性質已經變成了出差。

或許早在初三那年,她就沒了家。

她這個人就像柳絮,風往哪兒吹,就往哪兒飄。

司承鄴給她倒了杯水,在她對麵坐下,然後有片刻的安靜,父女倆誰都沒說話,電視機裏放著連續劇,司嘉也是知道他今天晚班才來的。

過了會兒司承鄴才問:“你們這幾年在國外……過得還好嗎?”

司嘉剝著荔枝的手一頓,這句話放在幾年前,她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反嗤,可是現在,她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挺好的。”

然後像是想起什麽,她轉身從包裏拿出一張銀行卡,放桌上往司承鄴麵前遞,“那筆錢你用不著還,留著自己用吧。”

這才是她今天來的目的。

她知道司承鄴每個月都會往她卡裏打一筆錢,也知道他是在贖罪。

但她早就不需要了。

沒人應該一直活在過去,晴朗也好,陰霾也罷。

而是應該允許世事無常,然後向前走,別回頭。

-

後來司承鄴在上班前煮了兩碗餛飩,一人一碗算作晚飯,吃完他和司嘉在小區門口分別,一個向東,一個向西。

夜晚七點,這座城市華燈初上,夜風流淌,熱鬧又喧囂。司嘉沒有急著回酒店,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來來往往的車呼嘯而過,吹得她的發絲淩亂,她努力把眼前的景象和記憶裏的對上號,卻徒勞。

短短幾年,天翻地覆。

曾經的小吃攤沒了蹤影,店鋪裝修得一個比一個高級,唯一不變的,大概就隻有永遠擁擠的人潮。

太多人前仆後繼地踏入這片土地,起早貪黑,寧可早起一個小時擠著地鐵,加沒完沒了的班,也要留在這裏。

不就是為了找一個結果麽。

風吹散夏夜的燥熱,吹得司嘉的心都跟著靜,她的腳步放慢,從口袋裏拿手機,再翻出一個不記得什麽時候存的號碼,按了撥通。

嘟聲三秒後被接通。

司嘉看著眼前漫天的夜色和人頭攢動的煙火氣,“李夏明,我能問你點事嗎……”

但話還沒說完,他那頭突然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聲,伴著叫號聲,司嘉幾乎是一瞬間反應過來他在哪,“你生病了?”

李夏明先朝那頭應一聲:“來了。”

然後回她:“不是我,是陳遲頌。”

司嘉腳步徹底停下,她站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街頭,喉間一緊問道:“他怎麽了?”

李夏明似乎是聽出她語調的急轉直下,安撫地笑了笑,“你別擔心,沒大事,就是有點燒。”

“在哪個醫院?”

“二院。”

-

司嘉不知道李夏明是不是缺根筋,不然人都進病房了,他還跟她說沒大事。

房間裏陳遲頌打著點滴,安安靜靜地睡著,可是就是這樣,他的眉頭都還微微皺著。

李夏明輕聲帶上房門,朝她走來。

司嘉抬頭,聲音有點啞:“怎麽回事?”

“他爸下午心髒病發,沒想到晚上自己也倒下了。”李夏明扯了扯唇角,唏噓感慨都有,“醫生說是過度勞累,他……太拚了。”

司嘉聽著,搭在膝蓋上的手指蜷起。

李夏明在她旁邊坐下,偏頭,“你想問我他這幾年的事對吧?”

司嘉低低地嗯一聲。

“當年他爸連學校都幫他打點好了,結果他倒好,說不讀就不讀了,自己去考了金融院校,把陳叔叔氣得不行,本來就有心髒病,更嚴重了,所以這幾年三天兩頭往醫院折騰。後來他說要創業的時候,家裏也沒幫襯一點,都是靠自己的。”

像是回想起那些往事,李夏明歎了口氣:“你別看他現在這麽風光,其實他公司今年才算真正穩定下來。”

那些血腥和陰謀仿佛還在眼前,現實也從來都不是演電視劇,隨隨便便就能成功,陳家斷了他的人脈,連原始資本都是他一點一點拚出來的,更何況他一個後生,在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老奸巨猾麵前,要有多少膽識和魄力,才能殺出這樣一條血路。

李夏明難以感同身受。

“前兩年他還差點丟了命。”

一記徹底的悶雷砸向她,司嘉愣住,嗓子發澀得無以複加:“……出什麽事了?”

“因為一塊地皮,被人陰了,”李夏明現在想起那些臭不要臉的雜碎還是氣得牙癢,“那些老畜生以前都是靠在道上混發家的,手裏就沒幹淨的,遲哥擋了他們的財路,搞不過就想毀了他。”

畢竟死人才不會去爭。

時鍾滴答地走著,司嘉沉默了很久,指甲掐進掌心,痛覺細密,卻都不及心髒萬分之一。

李夏明也同樣沒說話,直到半晌後,他緩緩開口:“我也是到今天才知道他這麽做是為了什麽。”

“為了什麽?”

“你。”

一個字,又像盆冷水,把司嘉從頭澆到腳。

是啊,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巧合。

北海科技也不會無緣無故突然撤資。

話堵在嗓子口,司嘉還沒來得及說話,房門突然哢嚓一聲被人推開。

陳遲頌按著手背拔了針的棉球,視線掃到走廊上的兩人時,有短暫的怔愣,然後看向李夏明,聲音很淡很啞:“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矯情了?發個熱而已,弄得興師動眾?”

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司嘉。

司嘉抬頭,眼眶泛著紅,他又怔了下。

而後眉頭下意識地皺起來,“哭什麽,還沒死呢。”

頓兩秒,他重新看向李夏明,“你跟她說什麽了?”

李夏明立馬擺手,嘴上說著沒什麽,同時見他這副樣子也知道他是不會安分在醫院住著了,撂下一句我去辦出院手續,就消失在走廊盡頭。

這一寸空間裏隻剩下司嘉和陳遲頌兩個人。

陳遲頌眉眼間還帶著高燒剛退的病態,居高臨下地看她,“不走?”

司嘉起身,跟著他下樓,到五樓的時候他拐去陳軼平的病房看了眼,葛虹在陪,知道他身體不舒服,就趕他回去休息。

陳遲頌那輛車從下午就停在醫院樓底,李夏明聞訊是開了自己的車過來的,他一瞧這形勢,想讓司嘉送陳遲頌回去。

但司嘉還沒出聲,陳遲頌就先截了她的話頭,對李夏明說:“行了,人是你喊來的,你負責把她送回去,我自己能開回去。”

李夏明皺眉,“你生著病開個屁車啊?”

陳遲頌睨他一眼。

司嘉在這時淡聲開口:“我送你回家。”

陳遲頌把目光挪回她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