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萬年後。鬼界神殤都。

夜如潑墨般濃鬱,萬籟俱寂,唯有怪鴟的叫聲時不時撕裂夜空,尖銳而淒厲。

神殤都便隱在著染墨似的夜色裏,籠著一層薄薄的迷霧,靜謐而詭異。偶爾有巡邏的鬼兵在高牆深巷中穿行而過,腳步極輕,恍若不存在一般。

自九萬年前魔族慘敗,神殤都便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那曾經足以與神族抗衡的鬼界便退回了這迷霧之後,幾乎不再涉足人、神兩界,蟄居神殤都,擺出一副再不問世事的模樣。

可在這看似平靜的薄霧之後,波譎雲詭,又有幾人知曉。

遙遙望去,在神殤都西北部矗立著一片高高低低的塔林,尖削的塔尖有如利劍,直直刺入朦朧的霧靄,泛著冷冷的寒光。那林立的塔林間,那座最高的塔通體漆黑,雕刻著繁複的花紋,塔尖雕著一枚奇異的符號,聳入雲霄。

鎮魂塔。

那是鬼界唯一施予禁術之塔,用來鎮壓窮凶惡極的亡靈,由四十九位靈力高強的法師設壇乞靈,布下最強大的縛之禁術。亡靈鎮入其間,幾乎無可逃脫。

塔內一片漆黑,牆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咒符,竟微微泛起紅光,閃爍明滅。

起初隻是星星點點,然,那紅光逐漸蔓延,從塔身至塔頂甚至地麵,愈漸愈盛,最後整座塔內紅光大盛,明滅之間,越來越發刺眼。

那閃爍的紅光終於讓人看清,在塔的一隅,竟躺著一位青衣女子,蜷著身子,青絲流淌,臉色蒼白,黛眉緊鎖,合著的眼瞼下眼珠不斷轉動,仿佛夢到了什麽極其可怖的景象,雙唇微啟,唇色慘白,微微顫抖著。

下一瞬紅光大盛之時,那鋪天蓋地的咒符間竟竄出屢屢火苗,不多時便熊熊燃燒,整座塔霎時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但見那火焰紅如朱砂,卻在邊緣泛起幽幽的紫色。

紅蓮烈焰。

那在塔中熊熊燃燒的赫然便是紅蓮烈焰!傳說中能焚盡一切罪孽的紅蓮烈焰!

火愈燃愈旺,映得那襲青衣臉色更為蒼白,纖長的手指緊緊攥著衣袖,睫毛輕抖,神色驚慌。

嘻嘻。

空氣中傳來尖細的輕笑聲,一陣一陣層層疊疊,卻稍瞬即逝。烈火燃燒,細細的汗珠滲出,呼吸漸漸變得急促。

妖孽!

一雙雙赤紅的瞳在黑暗中驟然放大,森冷而刻毒的聲音穿透耳膜,仿佛被扼住喉嚨般無法呼吸。虛空中伸來一雙雙手,拉扯著她,把她推進那驀然騰起的火焰中。

妖孽,就應該被燒死!

她驚恐地看著不斷升高的火焰,拚命想要掙脫,卻軟綿綿地使不上一點力氣,任由那枯瘦的手抓著她細瘦的手腕,冰冷刺骨。

燒死她!空氣中驟然浮起各式各樣奇異的聲音,層疊起伏,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將她吞沒。火焰的熱氣撲麵而來,四竄的火舌灼傷肌膚,麵對著逐漸逼近的火焰,她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發不出任何聲音。

隻能任由那無數雙手,推搡著,將她帶入那一片沸騰的火海。對著近在咫尺的火焰,她絕望地閉上眼睛。

沒有人、沒有人救她,沒有人希望她活著,他們都在背後用刻毒的語言罵她,都巴不得她死,幹脆就不要出生好了!妖孽!因為她是妖孽!

耳邊的叫囂聲逐漸消失,分明跌入了火焰,卻沒有任何灼傷的痛感。因為,已經死了麽,死了才感覺不到痛吧。

不、不是。

睜開眼,不

見了可怖的眼瞳,沒有沸騰的火海,仿佛掉進了另一個世界,天空藍得清澈,浮雲遊走陽光和煦,群山綿延如黛,草木葳蕤,溪水清冽,光潔的鵝卵石如珍珠般散落水底,妖嬈的罌粟成片盛放,蝴蝶翩躚而過,投下似有若無的影子。

斑斕的花叢中,少女的裙褶飛揚,烏發如瀑,散在風中,青碧的衣裙在七彩的花叢中格外清麗。白玉般光潔的小臂露在袖外,拂過高高低低的花瓣,纖腰微擰,一個接著一個柔軟的轉身,發絲撫上她細膩的臉、黛色的眉和含笑的唇,墨色的眸中閃著明亮得光點,雖無嫵媚妖嬈,卻有著讓人沉浸的青澀純潔的美。在那暖融融的陽關下,這個青衣少女就在花叢中忘情地旋舞,笑聲清脆,在風中蔓延。

清溪邊,一個俊朗的少年靜靜站著,黑色的長袍鼓滿了風,一雙深棕的眼眸眨也不眨地看著旋舞的少女,微笑如水。直到花間的少女停了下來,他走上前去,折下一朵紫色的罌粟遞給她,青莖的汁液染綠了他修長的手指,看著少女酡紅的臉明亮得眸,笑容漸深,“真美。”

少女羞紅了臉,垂下眼,細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陰影,臉上卻是驚喜的表情。

少女有些手足無措地絞著衣袖,抬頭看了眼少年幹淨俊秀的臉,倏地抿唇一笑,轉身跑了開去,留下少年呆呆站在原地,舉著那支罌粟,有些驚愕。

然,一回頭,便一腳踩進了黑暗。濃墨一樣化不開的黑暗吞噬了一切,恍然看到那個溪邊的少年,卻是在鬼界象征無上權利的無生殿中,依然一身純黑的長袍,臉上卻沒有了溫暖的笑容,冷沉得可怕。

他一步步向她走來,眼裏有沉沉的痛意與無奈,看得她忽然的慌張,她想問,卻說不出話;她想逃,卻移不開步伐,她隻能定定地站在原地,看著少年走到跟前,緊緊地擁住她,然而下一瞬,鋒利的匕首便刺入了她的胸膛。

“對不起,暖兒。”少年伏在她耳邊,囈語一般喃喃道,“對不起。”

最終,連你也想讓我死麽。

淚水溢出眼眶,從頰邊接二連三的滾落。

連你,都不要我了麽;連你,都要殺了我麽!

不、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不!”鬱積的話語衝破了禁錮,從喉間迸出。

在漆黑的塔中,驀然驚醒。

紅蓮烈焰已經停息,空氣中仍舊彌漫著火焰焦灼的味道,蘇雲暖坐在刻滿咒符的地上,驚魂甫定地喘息著,汗珠從頰邊滾落,滴在石板上,瞬間蒸發。

揉著眉梢,深深吸了口氣。

有多久,沒有做夢了,這樣的夢……怎麽、怎麽會夢到這些。

心底似乎有些什麽層層疊疊翻湧而起,莫名的恐慌襲遍全身。合上雙眸,黛眉微蹙,竭力抑製著內心翻湧的情緒,待到再度睜開雙目,墨黑的眼眸靜如死水,深不見底。

“暖兒。”虛空中浮起一個溫柔的聲音,輕輕地繞過心間。

“嗯。”明明是隻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她依然習慣應出聲來。

“暖兒。”那溫柔的聲音隻是一遍一遍喚她的名,並不說些什麽。蘇雲暖靠在刻滿咒符的石壁上,有一聲沒一聲地應著,臉色漸漸柔軟下來。

幾乎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個神秘的聲音就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不曾離開過。

隻有我能聽得見的聲音麽?蘇雲暖微笑。

是隻為你響起的聲音。她記得,當自己一臉迷惑地對著虛空發問時,那個好聽的聲音這

般回答,滿是笑意。

突地,蘇雲暖微微笑了,仰起頭伸手向前,似乎想要抓住什麽。隻是黑暗浸沒指尖,所及之處,盡是虛無。

女子覆掌朝下,似乎在等待什麽人將她拉離這片黑暗,隻是鎮魂塔內空空****,唯有焦灼的空氣徜徉指間。

“暖兒。你還恨麽?”沉默片刻,那個聲音輕輕問。

恨?指尖一顫,蘇雲暖緩緩收回手,合上眼眸。恨什麽呢?能恨什麽呢?

恨他將自己神形分離,囚禁在這鎮魂塔中不見天日?可本就是不同立場的人,他不殺她,似乎就已經是恩賜。

那麽,還能恨什麽呢?那一切,不過是妄念一場,怪隻怪自己當了真,心心念念卻落得這個下場。

唇角彎起,搖頭苦笑。

“還恨麽?”寂寂地,那聲音再次重複。

還恨麽。百年之前的那一刻與此刻重疊,那句話穿越了百年的光陰的塵封,重響耳畔。修長的睫毛一抖,她靜靜閉著眼,一股奇異的力量牽引著她,腦海中回憶片片翻湧。

罌粟花,寨子,褐發女子,黑衣少年……

突地,所有的影像驀然消失!化作鋪天蓋地的血紅,吞噬了一切。

蘇雲暖猛地睜開眼,眼裏血絲遍布。

“小暖?”仿佛沒有料到她會突然中止回憶,那聲音透著些許疑惑。

“夠了。”蘇雲暖用力抵著眉心,“夠了夠了!”

恨麽?恨,那是自然地吧。沒有任何解釋,沒有辯駁的機會,難道、難道連恨的權利都我都不可以擁有麽?!

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是你逼的!是你們逼的!

最後,連你也利用我麽?

霍地起身,雙手環肩,來回踱著步子,微微顫抖著。幾度深深吸氣,試圖平複不安的情緒。許久,靠著焦灼的石壁緩緩坐下,覆手按在密密的咒符上,指尖滑過一個又一個圓潤的邊角,心裏莫名地煩躁。

一百年了,你把我囚禁在這鎮魂塔中整整一百年了!我居然還在期待,可笑的是我居然還在期待!

蘇雲暖,你還在期待什麽?!一百年了,他何曾想過要放你出去!你還要等幾個一百年才肯罷休!

青衣女子眉頭緊蹙,驀然揮手砸向那些密密的咒符。一聲悶響過後,凹凸的咒符竟被她砸平了一片,露出三寸見方的凹痕。不禁一愣,看著自己依然完好的手背,再撫上那凹痕,眼裏掠過一絲驚喜。

這些由咒術刻下的咒符是普通的蠻力無法損毀的,除非……

嘴角勾上一抹笑意,緩緩起身,環視四周之後,蘇雲暖抬手淩空畫了一個奇異的符號,在漆黑的塔內發出淡紫色的光芒,然僅一瞬之間,奇異的符號崩碎,而她身周也同時泛起淡紫的光芒,稍瞬即逝。

她抬起手,掌心騰起淡紫的火焰,將整座塔照亮!有勁風襲來,瞬間將她青色的長袍揚起。偌大的塔中僅她一人,四壁刻滿的咒符在火焰的光芒中閃爍明滅。

青衣女子就站在連片的咒符中間,驀然揚眉冷笑。

魍珩啊魍珩,你費盡心機將我鎮在這鎮魂塔中,日日忍受烈火煎熬,可是你曾料到正是著三界間能焚盡一切的紅蓮烈焰讓我重新得到力量!一百年了,該做個了結了。

青衣女子清嘯一聲,掌心的火焰化作長虹,直刺塔頂!

你以為,這區區縛之術能困住我麽?!

隻見一道耀眼的光芒直衝碧霄,鎮魂塔在頃刻間土崩瓦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