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怎麽總是這個鬼樣子?展眉在心裏自言自語——每個春天,大風恨不得把所有沙塵揚起來,想起這裏,從來沒有“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那樣的繾綣鄉愁,能記起來的,隻有冬天的霧霾,春天的風沙。展眉記得小學時候,她的嘴唇總是被這樣的大風吹得幹燥不堪,然後她就會拚命地舔嘴唇,企圖把它們潤濕一點兒,可是隻會更糟糕。多年之後的她,早已學會了每晚敷唇膜,睡前塗好厚厚的花蕾膏,她的嘴角早已沒了幹燥的死皮和醜陋的裂紋——可是她在緊張的時候,仍然會下意識地咬嘴唇,就算剛剛塗好了無懈可擊的口紅——她知道這是幹燥的北方留給她的深入骨髓的痕跡——她永遠不會是一個溫潤如水的女人。

展眉倚在車窗,看著路邊被大風摧殘的柳樹——真難為它們了,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閨門蒲柳質,一朝赴黃粱——好好的樹,非要長在這種地方。

“想什麽呢?”陳朗打斷了展眉的胡思亂想。“沒想什麽。”展眉懨懨地說,“陳朗——”

“嗯?”

“葛阿姨現在是不是不能說什麽話了?”聽說葛心菊得了喉癌。不算意外,她們做老師的,這麽多年,得這種病的人很多,何況是葛阿姨這種太賣命的模範教師。

“她還好,隻是說不了太多話,可真憋壞她了。”陳朗今天看起來心情好了不少,剛剛聽說葛心菊得了“癌”時,他是最難以接受的一個——展眉恍惚覺得,是自己把壞運氣都傳給陳朗了。

“我一會兒要對她說什麽呢?”

“說你要做她兒媳婦。”陳朗難得還有心思開玩笑,“我媽估計高興得立馬全好了。”

“還是得了吧,估計會氣得趕我出去。”

“怎麽會——我回國之後,沒有一次回家她不催我相親的。我媽現在已經認命了,覺得她兒子這輩子要做個單身漢了。”

展眉安靜地笑:“做一輩子單身漢又怎麽了,反正我比你還慘,我還沒嫁過人呢——你好歹步入過一次婚姻殿堂了。”

陳朗眼裏的光暗淡了一下:“你要真能一直和我作伴都單身,也挺好。”

“媽,你看誰來了。”陳朗沒進門就吵嚷著。葛心菊看到展眉,忙坐起來,略帶生硬地笑著:“展眉來了…好幾年不見了,展眉是大姑娘了。”

“不隻是大姑娘了,”展眉笑得客氣而疏離,“我都二十五了,女兒都三歲了。”

葛心菊的笑還留在嘴角,低下頭歎著氣:“是啊,是啊。我怎麽能不老呢。”

“媽,你先和展眉說話,我去樓下快遞公司寄點東西。”陳朗衝展眉眨眨眼:“展眉,和我媽好好聊聊。”

陳朗帶上門,屋內一下子變得格外寂靜。展眉坐在椅子裏,靜靜看著葛心菊輸著液的手,看著那些**源源不斷地流進她的身體,然後開口打破了岑寂:

“阿姨怎麽不在醫院住?”

“不中用了。浪費那個錢住院做什麽?還不如家裏舒服,我不愛聞那個消毒水味兒。”

“別這麽說,阿姨沒什麽事的,休息一陣兒就好了。”展眉答得流暢。

“展眉,”葛心菊會心一笑,“不用和我說這些。其他人說的我已經聽膩了——你以前從來不說這些客套話。”

“葛阿姨也說了,那是從前。”展眉看著窗外——幾株月季枝已經舊了,疏於打理,落滿灰塵。陳叔叔終究是沒有再種玉蘭。

“展眉,你還為以前的事怪我?”

“阿姨這麽說就錯怪我了。”展眉把散下來的頭發別在耳後,她的頭發已經又留了很長了,隻可惜再也不如以前那麽柔順——展眉覺得,頭發跟著她一起,變老了。她慢條斯理地說:“就算當時阿姨不跟我說那些,我和陳朗也會分手的,阿姨隻是讓我和他斷的更幹脆了點兒。至於叔叔那件事…本來,錯的那方就是我媽媽。我沒什麽可怪你的。”

“你媽媽…她怎麽樣?”

“她挺好的。身體不錯,時不時和幾個阿姨一起跳個舞,組團旅個遊。”展眉笑笑,“就是她一個人住,孤單了點兒。”

接下來又是長長的靜默。葛心菊那一瓶藥水流盡了,展眉拔下它,晃晃另一瓶藥水,流利地插上——藥水就又不緊不慢,一滴一滴地從大的玻璃瓶滴進小罐子,再流進她的手臂裏。展眉就這麽靜靜地看著——葛心菊有種錯覺——如果沒人打擾她,她可以保持這個姿勢靜靜地看一天。她才二十五歲,怎麽就安靜得像是個與世隔絕多年的道姑一樣?

“展眉,”葛心菊覺得很難為情,因為打斷了她的“入定”——她那個樣子,和入定沒什麽區別,“展眉。其實陳朗他這些年,一直在想著你,我能看出來。如果可能的話,你們倆…”

“葛阿姨,”展眉回過神,譏誚地看著葛心菊,慢悠悠地說,“您沒必要這樣,連兒子都貢獻出來。陳朗事業有成,條件也不差,自然有大把小姑娘樂意嫁給他。至於我——您放心,就算我和陳朗什麽也沒有,我媽,也不可能再和陳叔叔在一起了。您大可放心。”展眉含著笑酣暢淋漓地說出這句話,她禮貌地笑了笑——女人的占有欲發作起來可真夠厲害,就算是自己死了,也要放自己的兒子在中間,使丈夫和老情人再無可能。可是葛阿姨,你憑什麽以為我們母女都要為你們家的男人肝腸寸斷,和他們糾纏不清?她笑著等葛心菊的反應——聽到自己這不留情麵的揭穿,不太好受吧?

誰想到葛心菊寬容而慈愛地笑笑,沒錯,是慈愛——她用濕漉漉的,已經耷拉下來的眼看著展眉——她們這種年輕時候有好幾層眼皮的大眼睛女人,老了之後都是有些嚇人的,因為不再緊致的眼皮會垂下來,難免顯出幾分更甚的衰老。葛心菊咳嗽了幾聲,然後疲倦地,耐心地看著展眉,像曾經教腦子慢的她做數學題一樣,一字一句地說:

“展眉,我隻是希望,你和陳朗,都能幸福。”然後認真地補充說明道,“陳朗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展眉愣住了,她沒想到答案往往並不難解出來,隻是自己的思路從一開始就不對。當年她永遠會想錯那些數學題,如今,她也想錯了葛心菊。在學校,她是一個受人敬重的資深教師,可在學校外——她隻是一個委曲求全了大半輩子,也辛苦了大半輩子的可憐女人。她忍受著丈夫和她的同床異夢,苦苦對外人維持著一個“圓滿幸福”的假象。也許她從來沒有幸福過,所以此時此刻,她不需要再向誰偽裝,也不需要再粉飾太平。她唯一的心願,是成全她唯一的兒子對情敵女兒的苦苦愛戀,成全他們兩顆寂寞的心。

展眉走到床邊,握住葛心菊的手,久久不說話。半晌,她歎口氣:

“對不起…葛阿姨。我現在沒有辦法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