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涼,眾王朝議。

昌王夏侯崛,延王夏侯軒,盛王夏侯晟均是一身將軍盔甲,這在朝議中極其罕見。

夏侯嘉一見之下當庭怒斥,“如此打扮是想告訴孤,邊關態勢如何嚴峻麽?還是你們覺得承王裝扮英姿颯爽,紛紛效仿?!”

“陛下!”

夏侯崛當下跪地道,“還請陛下體恤民情,暫停九觴城重建事宜,對各國閉關休戰,致力賑災!”

夏侯嘉麵露不悅,“修魚壽,你怎麽說?”

修魚壽看了看夏侯晟,低聲道,“請陛下,閉關休戰。”

“混賬!你們是要孤,向那三國搖尾乞憐麽?!”

諸王紛紛低了頭,君王臨陣退縮乃國之大辱,他們也是情非得已。

“三國欺我北堯新主登基,根基未穩,趁大水成災,聯手入侵。各位王爺正值年壯,氣血方剛之時,豈能忍氣吞聲,任由我皇顏麵掃地?”

聽得這聲音,修魚壽渾身一顫,心裏狠狠咬出一個名字,夏侯芊!

夏侯芊笑盈盈地在修魚壽麵前站定,剛要抬手,就引得修魚壽連退兩步。

夏侯芊不由掩麵失笑,欠了身小聲道,“先前為九觴,芊芊多有得罪,望王爺莫計前嫌。”

修魚壽本不想搭理她,無奈夏侯晟一直在給他使眼色,他不得已抱了拳,算是回禮了。

夏侯崛站起身,“話是這麽說,可如今缺糧短餉,怎麽打?”

“缺糧短餉?”

夏侯芊雙眼直逼夏侯崛,“您的探幽郡,好像沒有受災吧?這缺糧短餉,又從何說起呢?”

“我……”

眼見夏侯崛吃了虧,夏侯軒一步上前道,“昌王指的是,十幾萬禁軍的糧餉。國庫空虛,賑災尚且無力,糧餉從何而來?”

夏侯軒少有的發了言,夏侯芊像瞧稀奇一樣,圍著他轉了一個圈。

站定後,她不緊不慢道,“北堯八郡,這兵力是遠水救不了近火,可糧餉總供得上吧?我觀濮災情慘重,都會鼎力相助,難道其他各郡,會忍心讓邊關將士忍饑挨餓麽?再說這天堯皇城,聖上一國之君,都能砸鍋賣鐵,您說這滿朝文武,能置身事外麽?”

夏侯芊此話一出,大殿之上,頃刻跪了一片。

夏侯晟眼底一暗,“洪災幾乎毀了整個騫人,承王不單要顧及百姓,還要對抗西貢,這不是強人所難麽?”

夏侯芊一雙媚眼看向修魚壽,“本郡主的強人所難,和承王的精騎隊比起來,隻怕是小巫見大巫了。”

夏侯晟聞言一窒,就見夏侯芊眉眼帶笑地走到了夏侯酌麵前,“敢問將軍,精騎隊在騫人的所作所為,是否足以廢黜建製?”

“你敢動我精騎隊?!”

要不是夏侯晟攔著,修魚壽此刻已經衝過去了。

夏侯酌狠狠瞪了修魚壽一眼,及不情願地回道,“嚴重違紀,按律當廢,但是……”

“沒有但是!”

夏侯芊眼中的嘲弄一覽無餘,“西貢入侵,是精騎隊將功補過,免遭廢黜的大好機會。就是不知道,精騎隊有沒有這個能耐了!”

修魚壽徹底上火了,“他娘的,打就打!你敢動精騎隊一根手指頭,老子頭一個拿你開刀!”

“修魚壽!”

幾位郡王恨不得把他扔出去,夏侯芊這麽明顯的激將,他都沒聽出來,還跳著腳地踩了進去。

夏侯芊笑意漸濃,向夏侯嘉使了個眼色,道,“芊芊代聖上,謝過各位王爺。”

眾王呆立當場,便聽夏侯嘉道,“此役,乃孤登基後的第一場硬仗,可勝不可敗,更不可閉關求和。三把刀懸在城門上,你們能安心賑災,孤做不到。不把他們趕走,你們千辛萬苦搶治的農田,就不知道是為誰準備的了!”

諸王再無話可說,紛紛跪地俯首聽旨。

“承王,孤再給你十萬禁衛軍,務必先退西貢,回兵增援盛王和昌王。三城若有所失,孤唯你是問!”

“陛下!”修魚壽看著夏侯嘉一時語塞。

“三王之中,以你最為年輕,也數你最能打。皇家禁軍精銳盡在你手,莫負孤所托!”

“臣,遵旨。”

夏侯嘉掃眼眾王,“孤準爾等行調兵之權,北堯各郡當鼎力助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軍號裂蒼天,風起沙揚,如颮鐵騎踏破夜空。

北方大漠烽煙四起,幾十萬北堯將士,浴血疆場,刀鋒血濺。

連綿千裏邊關城,隨處可見,脫韁戰馬,絕塵裹屍。

又見連晉,攻守易勢。

修魚壽沒想到,曾讓他聞風喪膽的一代名將,在此役中麵對精騎隊的首次主動出擊,竟會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他幾乎沒廢一兵一卒,就打到了本應固若金湯的連晉本部大營。

對視良久,連晉仰首長嗟,“本將一生未有敗績,奈何時不與我!”

精騎隊諸將不由麵麵相覷,他們麵前這個舍去了一身狂傲的男人,居然就是名震四方的西貢大將,連晉。

連晉見勢,大笑出聲,“小子們,放膽過來!誰能二十招之內把我撂倒,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否則,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一聽這話,精騎隊諸將紛紛按耐不住,上前請戰。

“上官霖!”

“是!”

上官霖,精騎隊鐵騎營對抗一隊領帶,北堯四大武將世家之一,煦水郡胥王上官卿獨子,亦是修魚壽同期將領,平日裏和北宮洵打得火熱,也就隨著他服了修魚壽。因其具備了上官武將樣貌俊美,身手矯健的特點,又生性豪放不羈,故被譽為軍中雪狼。

可就是這樣一匹雪狼,也奈何不了連晉,還不到二十招,便主動收了勢,垂頭喪氣地退了回來。

軍中變得死一般的靜,上官霖提前退場的原因,不言自喻。而精騎隊領帶一級的將領中,幾乎無人能出其右,他都拿不下,其他人更不必說了。

“申章錦!”

“是!”

上官霖剛要勸阻,申章錦已然衝了出去。

精騎隊副將申章錦,身手雖在上官霖之上,也得全力以赴才能拿下他。可方才,連晉根本沒用全力,就壓得上官霖無法出手。他們兩個人的實力,根本不是一個級別。

“將軍,副將軍不是連晉對手。”

“我知道。”

修魚壽氣定神閑的三個字,讓上官霖疑惑萬分。不過,他很快就知道,修魚壽在打什麽算盤了。

申章錦看了上官霖和連晉的比試,使了巧勁,逼得連晉用上了全力。這樣一來,修魚壽就有機會,找出連晉的破綻了。

二十招至,申章錦不出意外地空手而回。

修魚壽緊緊皺了眉,連晉的招式力大而隨性,手中拿的明明是長矛,卻能當劍使,毫無章法可循。外人看來是破綻成堆,於他們,卻是數不盡的圈套。

“修魚壽何在?快出來,跟本將過過招!”

眾將聞言,紛紛看向他們的總將。雖說在精騎隊中,修魚壽的單兵騎射及馬上對抗無人能及,卻不似連晉這般誇張。

“這都死過一次的人,還怕本將不成?!”

死?修魚壽靈機一動,既然他已當著連晉的麵死過一次,何不再死一次?

拿定主意,修魚壽驅馬向前,慢悠悠地靠向了連晉。

連晉將他上下一番打量,“真是活見鬼,老子明明親眼看見你踩進了沙牢,怎麽就沒死呢?”

修魚壽勾起嘴角,拔劍出鞘,“請!”

“慢著,讓本將看看你廬山真麵目。”

見修魚壽沒了反應,連晉半笑道,“爺們兒就算敗了,也得知道敗給了誰不是?你們這精騎隊的兵,各個擋著臉見不得人,連使的兵器都一樣。我就納悶了,都他娘一個鳥樣,打起仗來不怕認錯人啊?”

修魚壽忽而想起,當初趙廣鳴看見他廬山真麵目時的反應。或許,他不用再死一次了。

他抬起手,慢慢掀起了護頰,雙眼看向連晉的同時,長劍已動。

連晉驚見其劍鋒偷襲至喉間,急向後一仰,長矛出手。

未想,修魚壽反手馬鞭,同時擊中其**戰馬。

長矛於空中一抖,隨著主人一個踉蹌,急插入地。

連晉剛穩住身子,修魚壽已躍上他的戰馬,反手馬鞭變馬刀,別過他長矛的同時,右手劍鋒即至,一劍封喉。

“你輸了。”

精騎隊頃刻歡騰遍地,齊聲喝彩。

連晉盯著他麵龐半響,忽而大笑出聲,“他娘的,老子居然會中你的美人計!”

此話一出,精騎隊的喝彩頓時變了味兒,美人計?!

“說什麽呢?!”

修魚壽一下鬆了手,從他的戰馬上跳了下來,隨手拉下了護頰。

他本來打算和連晉打到一半時,假裝猝死,再尋機偷襲。卻沒想到,連晉真會像趙廣鳴一樣,一看到他的臉就失了神,讓他贏得不費吹灰之力。可趙廣鳴是因為他的稚嫩,連晉卻是為了這麽一個荒誕的理由,一下把他的得勝之喜給衝得無影無蹤。

連晉跟著跳下來,幾步上前,放下長矛,單膝著地。

“連晉心服口服,請將軍隨意。”

修魚壽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這連晉敗得隨便,輸得也荒誕,似是壓根沒把這場仗當回事兒。

“將軍若不舍得殺連晉,連晉本部願追隨將軍,效犬馬之勞!”

“什麽?!”

修魚壽算是明白了,這連晉從一開始就打算投降,還降得不失顏麵,直接給了精騎隊一個下馬威,讓他殺又不舍得殺,放又不能放,隻能受降。

事事都被人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實在不美妙。

修魚壽微微眯了眼,“你就這麽肯定,本將不會殺你?!”

連晉大笑出聲,“殺了我,精騎隊永遠做不了天下第一。”

天下第一,是所有精騎男兒的夢想,也先皇建精騎隊的初衷。可惜,幾代人的努力,都無法讓精騎隊突破現有的戰力。

自修魚壽升任鐵騎營管帶後,夏侯酌希望他能盡快熟悉身邊的弟兄,以鐵騎營為突破口,找出症結所在。這也是精騎隊五年來,沒有再添新鮮血液的原因。

可那時的修魚壽太過稚嫩,隻會用殘酷的訓練和無情的淘汰打磨鐵騎營。結果,換來的是差強人意的效果,和鐵騎營將士的貌合神離。他後來換了幾種方式,倒是和將士們拉近了距離,於戰力的提升卻沒多大作用。

直到出征黎關,直麵西貢大軍,他才感到精騎隊少了些東西,但又說不清是什麽。正是這種摸不清道不明的缺陷,讓他開始畏懼連晉的存在。

他相信,連晉有能力讓精騎隊成為天下第一,卻不相信連晉會死心塌地效忠北堯。

“給我一個相信你的理由。”

連晉眼神黯了下去,抬手一招,身後的部下便抬上了兩具尚在淌血的屍體。

“請看。”

修魚壽滿腹狐疑,上前一番查看後不由奇道,“他們是自盡而亡?”

連晉沒搭話,單是對著兩具屍體抱了拳,“兄弟,對不住了。”

話音未落,他便一劍挑開了其中一具屍體的肚皮。

修魚壽一眼看去,驚得連退了兩步。那裏麵的汙穢之物,已經超出了他此生所見。

“此次攻奪黎關,我王隻給了一個月的期限,糧草也隻夠我們吃一個月。所以,他們現在,隻能吃這些。”

修魚壽緊緊皺了眉,他的輕易得勝,竟是拜西貢王所賜。但西貢王此舉,應是希望他們能破釜沉舟,全力一戰,而不是讓他們拿著當投降的借口。

“這兩位將軍自盡,不是因為餓得受不了,而是他們手下的兵已經瘋了。”

“瘋了?”

連晉笑得一臉淒涼,“你有沒有見過人吃人的景象?就在你鰥城城外,我西貢士兵自相殘殺,互食屍肉!他們實在忍不下去,雙雙自盡了。”

修魚壽驚得汗毛都豎起來了,實在難以相信,訓練有素的西貢將士,會被逼到如此地步。易地而處,他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在精騎隊的身上。一個月期限,要麽戰死沙場,要麽拿下黎關,怎能坐以待斃束手就擒?

“我真是高估了你們!”

連晉不禁呲之以鼻,“換做你的話,是不是也和我王一樣,覺得隻要能拿下黎關,我們就有吃的了?”

“難道不是麽?”

連晉搖搖頭,“小子,你以為你家那位女皇,為何敢派出整支精騎隊?”

精騎隊,是夏侯一族幾代人的心血,也是曆屆先皇的心頭肉。無論大小戰役,隻出過一個鐵騎營,還是迎王力排眾議的結果。遵王夏侯嘉,卻把整個精騎隊放在了黎關,甚是果決。

“西貢國小,國土貧瘠,很多地方寸草不生,隻能通過對外擄虐擴張獲得資源,故民風彪悍,全民皆兵。我王治國無方,連年征戰,先王積蓄,短短幾年便被打光。你家女皇是算準了我們沒有軍費,故意把精騎隊放到黎關,隻守不攻拚消耗,硬是把我們拖上了絕路。”

修魚壽一怔,難怪遵王對西貢的態度如此強硬。如此說來,即便連晉能拿下黎關,西貢王也撥不出糧餉,隻能靠他們自己強取豪奪。可黎關受災嚴重,根本沒有財物給他們搶。

“退,連晉本部皆要以軍令狀正法;進,唯有戰死和餓死兩條路。若是你,或許會選擇戰死沙場,可我,舍不得讓弟兄們再為這樣的主子,白白送命。連晉本部二十萬大軍,不到一年的時間,便隻剩這五萬餘殘部。再這樣下去,連晉一個弟兄都沒有了。”

連晉說著,重重跪地伏首,“望將軍成全!”

西貢將士跟著連晉,齊刷刷地跪了一地。沙場血仇,隻剩下不盡的悲涼。

修魚壽默默地舉起手,打出了一個簡短的命令,卸口糧。

“記住你說過的話,天下第一。”

連晉大喜過望,“謝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