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西斜,騫人郡謙都承王府,一片喧鬧。

騫人輔王修魚非,特命人張羅了二十桌酒宴,為精騎將領接風洗塵,更在宴後,置點了百壇老酒,讓他們帶回黎關,犒勞餘下的弟兄。

王府的財政,容不得修魚非如此鋪張浪費。修魚壽料準了他葫蘆裏賣的藥,修魚非是想借機和精騎將領套近乎,尤其是剛上任的精騎隊參軍——前西貢大將連晉。

不過,修魚非的算盤落了空。精騎隊的口風比他想象中嚴實得多,他沒有問出有關精騎遇伏的任何事。

看著滿院狼藉,修魚非忍不住心疼起銀子來,不由狠狠瞪了連晉一眼,卻沒法兒拿他撒氣。

修魚壽看了眼連晉,轉手把修魚非擰進了屋,連晉跟在後麵關了門。

“你什麽時候對軍營的事兒感興趣了?”

修魚壽一句話,讓修魚非徹底蔫了。他早該想到,這件事已被下了禁令,精騎隊的人不會因為他給的一頓酒水,而違抗修魚壽的軍令。

修魚非無精打采道,“我總覺得這事兒不是聖上做的,就像你被夏侯芊下藥那次一樣,所以......”

修魚壽把那張蓋有皇印的字條拿了出來,“看看這個。”

“皇印?聖上給你的?”

修魚非把字條翻過來調過去,反反複複看了幾次,硬是沒弄明白上麵寫的是什麽。

“這是從哪兒來的?!”

連晉忽而一嗓子,把修魚壽和修魚非嚇了一跳。兩人一齊看向連晉,就看到了一張驚惶萬分的臉。

“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連晉深吸一口氣,沉重的語氣讓人心悸。

“這是瀚皇契約。”

瀚皇契約,是各國的君主在戰時締結的盟約,用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大漠古語寫成,以發起國的君王印信為證,將各國爭奪不下的目標作為血祭,平息戰火。

一般情況下,提供血祭的均是在戰爭中處於劣勢的國家。因其不願將血祭拱手相送,引起臣民非議,便用這種類似叛國通敵的有代價契約,換回和平及國家尊嚴。

“真的是聖上......”修魚非實在不敢相信,精騎隊遇伏的幕後主使就是夏侯嘉。

“這份契約還沒有達成。”

連晉說著,指住字條上的四行字,“隻有兩個簽印,也就是說,還有兩位君王沒有達成共識。不出意外的話,少的就是北堯女皇和西貢王的簽印。”

一行字代表一位國君,中間隱晦的圖案代表血祭,四位國君圍繞血祭按上簽印,即達成契約。連晉不懂大漠古語,隻能猜個大概。

“承王,你到底是從哪裏得來的?”

“回來之前,從上瑀的兵探手中截下來的。”

“果不其然。”

連晉不由幹笑了一下,滄然道,“先經夏宸和上瑀,再過北堯,最後是西貢。女皇最終的目的,還是西貢。”

“什麽意思?這裏麵的血祭,不會是精騎隊吧?”

修魚非詫然失色,沒有達成,就說明眼前這份契約可能和精騎隊的遇伏沒有什麽關係,但在不久的將來,會再次葬送精騎隊。

連晉絕望地點了點頭,“上瑀和夏宸隻要精騎隊,他們簽了契約,女皇的目的就達到了。西貢王不簽,三國同盟失效,西貢即被孤立;簽,他有生之年,都不可再犯北堯。”

契約一旦達成,君王勢必守約。血祭永寂,契約中各君王在世時,互不侵犯。若有違背,世上任一國家均可起兵伐之,不宣而戰。除非,發起國出現皇位更迭,契約失效。

“既然如此,聖上為什麽還要重建精騎隊!我們已經死過一次了,還不夠麽?!”

修魚壽聲嘶力竭,幾乎要背過氣去,他已經找不出精騎隊存在的價值了,更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活著回來。

“哥!你冷靜點,這裏麵肯定有問題!”

“有什麽問題?!”

“你剛才不是說了麽,重建精騎!”

連晉待修魚壽的情緒稍稍平定了些後,才緩緩道,“現在需要確定的是,女皇的這份契約,是什麽時候送出去的。”

若是開戰伊始送出的,北堯、上瑀、夏宸實際上已履行了契約上的承諾,精騎隊便沒有再次成為血祭的可能。上瑀派出兵探送還契約,應是希望北堯完成簽印,廢黜精騎建製。否則,三國隨時都有可能,再次聯手入侵。

“聖上此時重建精騎隊,可能性有三種,其一,她已經做好了要跟三國打一場硬仗的準備,就算上瑀還回了契約,她也不打算完成簽印;其二,她是想用契約分化上瑀和夏宸與西貢的同盟,給北堯和精騎隊修生養息的時間,待國力恢複後,再同三國一較高下;其三......”

修魚非悄悄看了眼修魚壽,很快轉了話題,“其實,隻要查明精騎隊遇伏的幕後主使,就能確定契約是什麽時候送出的。”

“怎麽說?”

“若真是聖上所為,她在計劃出賣精騎隊時,應該已經和上瑀、夏宸的國君達成了共識。精騎隊遇伏,上瑀和夏宸撤兵,這場戰爭已然終結,根本沒必要再簽什麽瀚皇契約。何況,她已下令重建精騎隊,正和契約背道而馳。如果你是上瑀和夏宸的國君,你會怎麽想?”

連晉恍然大悟,“他們會覺得這契約有鬼,不然就是北堯女皇的腦子壞了。”

“不錯。所以精騎遇伏的幕後主使若是聖上,這契約隻有可能是開戰伊始就送出去了,上瑀和夏宸也是依約行事。聖上於戰後重建精騎隊,是做好了不簽印的準備。”

修魚壽說著,又瞟了眼修魚壽,語氣裏漸漸多了些慌亂。此時,他已經猜出了夏侯嘉重建精騎隊的最大可能,卻不得不把話接下去。

“相反,若不是聖上所為,上瑀和夏宸會把這前前後後的事,當作是北堯君臣之間的政鬥。有人背著北堯國君出賣了精騎隊,北堯國君要追根究底是理所當然。茲事體大,動用瀚皇契約也不是不可能。”

連晉又犯了迷糊,“上瑀和夏宸既然知道,還幫著女皇在契約上蓋簽印?”

修魚非咬了下嘴唇,“於上瑀和夏宸來說,北堯國君在精騎隊遇伏後送出契約,無非就兩種可能。一種就是我剛剛說的,緩兵之計......”

連晉沒留意到修魚非愈來愈難看的臉色,急問道,“另一種呢?”

修魚非暗暗攥了雙手,“以精騎隊為代價,和兩國簽訂瀚皇契約,牽製西貢安定邊境,借勢揪出朝中的奸黨,換取北堯的長治久安。無論是西貢,還是出賣精騎隊的奸黨,於北堯來說,都是不可不除的頑疾,在他們眼中,犧牲精騎隊是一舉兩得,無可厚非。”

修魚非說完後,再也沒有勇氣去看修魚壽。上瑀和夏宸會想到這種可能,是因為任何一位君王,在國家深處內憂外患之際都會這麽做,夏侯嘉也不例外。

揪出奸黨,需要精騎隊作餌,就地廢黜,便很難再抓住他們的尾巴。這就是她重建精騎隊的第三種可能,為了北堯,親手埋葬一切功與過。

“當務之急,就是查明精騎隊遇伏的真相。”

修魚非聽連晉這麽一說,忙附和著點點頭。他現在隻希望,他的哥哥沒那麽快想透這張契約。

連晉鬱悶地翻過字條,“這後麵是約定的時間、地點、兵力等事項,可惜咱看不懂,不然就不用這麽麻煩了。”

“若是精騎遇伏後送出的,時間就能確定了。”

“為什麽?”

修魚非心煩意亂中,沒留意自己說溜了嘴,聽到連晉的追問,他差點沒扇自己一耳光。

“最遲,就是明年入春。經過大漠一役,上瑀和夏宸也須時日休整,但於精騎隊,這個時間隻夠重建,不可能完全恢複出征前的戰力。聖上若誠心簽印,勢必要犧牲我們,就不該等到精騎隊完全複原,而揪出奸黨,這個時間是綽綽有餘。超過了這個時間,上瑀和夏宸就能肯定,契約是北堯的緩兵之計,自然不會簽印。”

一直沉默不語的修魚壽,忽而開了口,似是漫不經心的語氣,解了連晉的困惑,卻讓修魚非的心一陣陣抽搐。

“上瑀和夏宸在不確定的情況下簽印,是想看看北堯到底在玩什麽把戲。若是第一種,他們求之不得;若是第二種,他們也不會有什麽損失。不到一年的時間,不足以讓北堯積累下能同時對抗三國的實力。他們大可以北堯失信為由,再次和西貢聯手,趁虛而入。”

修魚壽說著,不緊不慢地看向修魚非,“能不能告訴我,上瑀和夏宸針對精騎隊的原因。”

“哥......”

延王夏侯軒曾說過,上瑀、夏宸同北堯之間,遲早有一戰。這是先皇種下的因,精騎隊要應的果。八郡王不願應戰,就是怕有人用這個“果”做文章。

奉王夏侯鬱當政時期,北堯國力盛極一時,威震四方,引來了各國使臣的附迎討好,其中也包括上瑀和夏宸。那時的精騎隊實力於各國都是一個迷,夏侯鬱經不住使臣們的掐媚奉承,一時興起,舉辦了一場規模空前的演武宴。

演武宴上,精騎隊派出了十三名將領,與各國武將一較高下,獨領**。

直至最後一場,上瑀和夏宸派出的武將因力不能敵,便聯合起來對精騎十三將暗下毒手,當場廢了兩名將領的腿骨。

夏侯鬱震怒之下,將兩國使臣及其一幹武將斬首示眾,從此結下了不世之仇。

這場絕無僅有的演武宴,曾是精騎隊曆史上最為輝煌的一頁,卻是奉王夏侯鬱當政後期,北堯國力由盛而衰的轉折點,也是夏侯鬱王道墜失的開端。

漸漸的,朝臣們不願再提起這件事,精騎隊的老將們也將其塵封在了記憶中,隨著退役一起帶走了。

“我不相信精騎隊遇伏是聖上主使的,是因為她的父親。”

修魚壽微微一怔,夏侯嘉的父親,早在她嫁給盛王夏侯晟之前,就已經過世了,怎麽會和精騎隊遇伏扯上關係?

“遵王父和夏侯一族的很多重臣一樣,在先皇初建精騎隊時,把棺材本都捐給了國庫。鐵騎營的標配馬種千裏雪,是他老人家窮盡一生心血,從千裏外的瀚北引進的。聖上無論有什麽苦衷,都不能也不該賠上精騎隊。”

此時此刻,修魚壽終於明白了夏侯一族對精騎隊的感情,就像父親對自己的親生骨肉一樣珍視。

“非大人,你忘了一點。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國家相提並論。”

修魚非一聲冷哼,斜眼看向連晉,“你一個降將,知道什麽是國家麽?”

“你......”

“夠了!”

修魚壽一聲低喝,拿過字條,“你們記著,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瀚皇契約。就算有,也跟我們無關。”

他讀不懂帝王心,卻親眼看到了她眼淚裏的痛苦。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到底是懷著一種什麽樣的心情,落下了瀚皇契約這步棋。

隱隱約約的,他在這瀚皇契約上,看到了先皇璟甌箐的影子。他相信,英明果決如她,絕不會像璟甌箐一樣,更相信,她絕不會甘心讓敵國得誌。無論她重建精騎隊的目的是什麽,契約的最終意義都是北堯,如果它不能回到主人的手上,這個意義將不複存在。

帝王角逐中,已經落下的棋,容不得反悔。他現在能做的,是馬上把它還給它的主人,不讓精騎隊,成為北堯強盛路上的絆腳石。

“哥!”

修魚非一聲驚呼,修魚壽已奪門而出。華燈虛影過,冷稚一聲長鳴,絕跡於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