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風卷狂雲,驟雨襲城郭。

一隊人馬押著囚車,頂著漫天呼嘯的風雨,艱難前行。

囚車上的犯人,渾渾噩噩地隨著車馬,在風雨中搖搖晃晃。

車漸漸地停了下來,他晃眼望了望城門,心中不禁淒涼,既是到了謙都,那離他的流放之地也就不遠了。

“你們押的犯人可是原天宗府尹子桑賀?”

聽得城門巡防軍的詢問,子桑賀不禁有些疑惑。這一路走來,城關無數,因有天堯簽發的通關令,他們還從未遇到過這般詢問。

“你眼瞎了啊,這上麵不是寫著麽?”似是受到了惡劣天氣的影響,負責押解罪犯的衙差顯得格外暴躁。

那巡防軍倒是不急不忙地繞著囚車走了一圈,隔著雨簾,向囚車裏的人露出了醇厚的笑臉。這笑臉於此時的他看來,倍感親切。

子桑賀扯了扯幹裂的嘴角,差不多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騫人郡是承王修魚壽的轄郡,承王和他一樣,都是盛王夏侯晟一手提拔上來的,有著同師之誼。這承王府所在地的巡防軍,對他也就有了幾分和氣。

“你們還沒完了啊?!”

眼見巡防軍絲毫沒有放行的意思,一直擱雨地裏晾著的衙差,徹底不耐煩了。

那巡防軍向著囚車裏的人點了下頭,轉過身道,“王爺有令,請諸位在此歇上一日。”

衙差的脾氣頓時斂了半分,“承王?”

那巡防軍隨手擲去一個錢袋,笑道,“王爺的一點心意,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衙差掂著錢袋,脾氣是消了,卻也露出了為難之色,“不是哥幾個不給王爺麵子,實是皇命難違。這子桑賀一出天堯就生了場大病,耽擱了許久才上路。如今期限既至,若不能按時交差,哥幾個腦袋都得搬家,哪兒還有命受王爺這份心意?”

“有精騎隊在,還怕交不了差?”

那巡防軍說著,已拉過了囚車的馬頭,收起了客套,“你們敢壓承王的麵兒,就不怕日後找茬的人麽?承王不計較,不代表盛王不計較。盛王要是較了真兒,聖上怎麽也得給他找個出氣筒,讓他消消氣不是?”

本是心中堵著不服的衙差們聽得這話,紛紛白了臉,忙不迭地下了馬,一邊陪著不是,一邊幫著打開了子桑賀身上的刑具。

“真是狗眼看人低!”

聽著那小將不滿的嘟囔,子桑賀不由搖了搖頭。承王修魚壽有官無威,已是人盡皆知,能得地方軍民誠服,靠的是嚴軍愛民的德行,可這一套,在天堯皇城不管用,那裏的衙差又豈會把他放在眼裏。

“大人先到城樓裏歇歇腳,我已經派人去給王爺送信了。承王府離這兒不算遠,應該不出半日就能見著了。”

子桑賀扶了扶手上的硌痕,看著那小將,頓了頓道,“既然不算遠,那不如......”

那巡防軍不由笑了,“對咱們騎馬的是不算遠,對您可就遠了。王爺一早有交代,大人舟車勞頓,能多歇一刻是一刻。”

子桑賀不由怔了怔,他和修魚壽從未有過交集,就算是受盛王所托,也不用對一個流放之人關照至此。除非,這個承王是別有所圖。

想到這裏,子桑賀不禁斂起了感激之意,隨著巡防軍進了城樓。

老天似是漏了口子,連綿不絕的雨聲,漸漸起了轟鳴,如瀑布般在地上砸起了成片的水霧。

不知不覺,半壺燙酒下了肚,子桑賀看著外麵屹立不倒的巡防軍,不禁感慨萬千。如今的北堯八郡中,也唯有騫人一郡的巡防軍有同禁軍般恪盡職守之威儀。

“大人,王爺到了。”

聽得通報,子桑賀忙起了身,守到門邊,垂首相迎。

不稍片刻工夫,他便聽到了陣陣急促有力的步子,隨即低了身,跪伏在地,恭敬出聲,“罪臣子桑賀,叩見承王殿下。”

腳步聲猛然停住了,子桑賀直感到一雙濕漉漉的鐵臂,幾乎是徑直將他從地上架了起來。

“我受盛王所托,來送送大人。這裏沒有什麽罪臣,大人不必拘禮。”

聽著承王修魚壽的快人快語,子桑賀不禁有些發愣。他雖見識過這小王爺在朝堂上的隨性,卻沒料到軍營中的承王會如此率直。

“大人身子好些了麽?”

子桑賀看著他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油包,眼眶不由一酸,“這麽大的雨,您又何必......”

“在馬搭裏裹著,沒濕。關外荒蕪之地,這些都用得上。”

修魚壽說著,猶豫了一下,道,“大人,我想問您件事兒。”

子桑賀原以為修魚壽會像其他大臣那般,多少再寒暄兩句,然後以極其委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圖,未想他會如此單刀直入,幾乎沒有給人絲毫準備的時間。

“大人?”

子桑賀有些尷尬地回了神,低了頭道,“王爺請說。”

“大人獲罪皆因連晉而起,所以......”

修魚壽話說到一半,忽而被子桑賀捂住了嘴,就聽他悄聲道,“跟我來。”

修魚壽滿腹狐疑,不得不拿了油傘隨著子桑賀上了城樓。

站在呼嘯的風雨中,子桑賀望眼修魚壽年輕的麵龐,實在不知道他是沒長心,還是太過信任那些巡防軍。關於連晉的係列大案,均由帝王聖裁板上釘釘,承王身為臣子,不得有任何質疑,萬一傳到天堯城,便是對帝王的大不敬。何況,朝中盯著他的人數不勝數,這些案子誰都可以翻,唯有他承王翻不得。

“不知王爺想知道什麽?”

修魚壽看著子桑賀一副不自在的樣子,不由恍然大悟,“大人實在多心了,黎關的地方駐軍本王不敢保證,但這謙都城的巡防軍有心人是進不來的。精騎隊是什麽習慣,他們就是什麽習慣。”

子桑賀不由皺了眉頭,“精騎隊尚且出了個左司密,區區一個巡防軍,王爺又豈可盡信?”

修魚壽遲疑了半響,終於和盤托出,“不瞞大人,騫人一郡的巡防軍是輔王修魚非親選的,我信他。”

“非大人也懂兵將?”

修魚壽不知該如何應他,人是修魚非給他的,他們中多數人並不適合從軍,卻是出奇的賣力,也比一般的軍士聽話。一年過去,這裏的巡防軍,尤其是謙都城的這一支,已經成為了騫人郡中最優秀的軍隊,深受百姓愛戴,其戰力也僅次於禁軍。至於人是如何選出來的,修魚非未曾說起過,他也沒工夫細問。

子桑賀滿腹疑惑間,忽而臉色一變,“不對。這裏的兵,這裏的兵莫非和禦察軍一樣,不是尋常人?!”

“大人此話何意?禦察軍不是尋常人?”

聽得修魚壽的反問,子桑賀猛然一窒,他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中了高人的計,讓他不打自招,供出了禦察軍不為人知的一麵。

子桑賀微微眯了眼,“看來王爺此行,是有高人指點。”

修魚壽莫名其妙地看著子桑賀,“什麽高人?”

子桑賀扯了扯嘴角,嘲弄的語氣中不乏欽佩之意,“王爺信巡防軍,可在下是外來的,非但不會輕易信之,亦會對王爺的單刀直入有所顧忌。王爺至純至正名聲在外,對在下關懷備至亦是真心,所以在下相信王爺,亦會護著王爺。王爺的一番解釋,根本不足以消弭在下的疑慮,卻讓在下不得不想起禦察軍。王爺身邊的這位高人,實在是讓人佩服,無須露麵,也能把局勢拿捏得分毫不差。”

子桑賀看著修魚壽一臉迷茫的模樣,不由大笑出聲,“若在下沒有猜錯,王爺執意要在這城樓與在下相見,是納了那高人的諫。”

“什麽高人矮人的,就是修魚非覺著去承王府不方便,不如我親自跑一趟省事兒,大人也想太多了。”

子桑賀笑聲漸漸掩過了呼嘯的風雨,愈發濃烈,“王爺啊王爺,這就是令弟的高明之處啊!讓人身在局中,而不自知!”

“大人!”

見修魚壽有些惱,子桑賀忙斂了笑,道,“既然令弟故意露出了破綻,罪臣便不能不領這個情。除了禦察軍,王爺還想知道什麽但說無妨,罪臣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修魚壽再不愛聽這些,也被他勾起了好奇心,不由脫口而出,“什麽破綻?”

子桑賀笑了笑,道,“王爺即便是在精騎隊的駐營地,有些話也是能避則避,不會像今日這般毫無顧忌,不是麽?”

“修魚非說這裏說話方便,不用......”

修魚壽看著子桑賀臉上再次漾起的笑意,猛地止了話頭。此時此刻,他終於明白了那位輔王在他身上設下的局。他不由起了一身的冷汗,虧得那是他的胞弟,否則他會連死都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王爺上了馬,萬夫莫敵,下了馬,有令弟坐陣,亦無人可破。如此,罪臣也沒有什麽好顧慮的了,就從禦察軍開始吧......”

禦察軍,奉王夏侯鬱當政後期建立的一支特殊軍隊,用來監視朝臣的一舉一動,協辦涉及軍政爭鬥的各類密案。因其任務的極度隱秘性,夏侯酌在奉王夏侯鬱的授意下,對士兵的挑選和訓練均采用了非常手段。

禦察軍的將士,均出自天宗府地牢,為重刑犯之後,從軍時皆未滿十二周歲,在經過最少四年的訓練後,方能成為正式的禦察軍。夏侯酌許諾他們,在軍中表現良好,立下赫赫軍功者,其家人可減刑或免罪釋放。由此,禦察軍逐漸成為了統治者手中的一批亡命殺手,具備了帝王想要的一切素養,思維模式單一且忠誠不二。

但是,夏侯酌的承諾隻是為了套牢禦察軍,得以兌現的幾率微乎其微。因為他們中絕大部分是死囚之後,受九族株連,決不可恕。這也是禦察軍的士兵來源,成為機密的原因之一。

夏侯酌為了防止禦察軍有可能出現的暴動,也為了避免帝王對禦察軍產生忌憚之心,遂定下了鐵則,軍令狀。即便如此,禦察軍還是沒能逃過接二連三的厄運,數度被裁,終臨廢黜。

子桑賀由謙都巡防軍聯想起禦察軍,是因承王修魚壽接管騫人郡不足兩年,要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培養出一支絕對忠心的軍隊,不用些如禦察軍般的非常手段,絕不可能做到。現在看來,關於巡防軍絕對忠心的說辭,隻不過是修魚非拋下的引子。

“禦察軍或是無辜之人,可他們的父輩傷天害理,死有餘辜。先皇和酌將軍此為,也算遵循了父債子還,天道循環之理,無可厚非。罪臣,也就替他們守了這麽些年。”

修魚壽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又笑不出來,“您就是用這種理由說服自己的麽?”

子桑賀微微窒了窒,不置可否。他唯一慶幸的是,天宗府從未出過冤假錯案,能讓他在麵對禦察軍的那群孩子時,良心得安。

“連晉是禦察軍送走的,大人是冤,可禦察軍更冤。他們中有很多人,背著莫須有的希望一直活到死,都不知道冤字怎麽寫。”

子桑賀猛然一窒,恍然出聲,“連晉是禦察軍送走的?”

“敢問大人,連晉進入天宗府後,都見過什麽人?”

子桑賀臉色一變,“王爺莫不是想......”

修魚壽笑了笑,“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大人不是想反悔吧?”

“王爺若是想翻案,罪臣也隻有反悔了。真如王爺所說,罪臣實際上是替聖上背了一個黑鍋,聖上定會記得子桑一族的功勞,罪臣有冤也認了。”

修魚壽不得不想到那句“國有子桑,君不言殤”,如此忠良,就此隕落,實在可惜。

“我確是有心為大人翻案,卻無力為之,現時隻是想知道些內幕,日後或許能派上些用場。”

“日後?”

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麽,子桑賀沒敢往深處去想,他隻知道,這小王爺幹淨清澈的雙眸,很快就會染上他再熟悉不過的色彩,而且不僅僅是為了自保。

子桑賀不由歎了口氣,道,“罪臣怕是要讓王爺失望了。”

“大人!”

“連晉入了天宗府後,再未見過任何人,即便是見過,知情人也全被封了口。就在連晉出逃的那夜,芊郡主帶人血洗天宗府,罪臣當時已隱約猜到了個中緣由。後來聖上下了旨,罪臣也沒有機會喊冤,唯有認罪。”

“夏侯芊......”

子桑賀詫異地發現,修魚壽在念出這個名字時,臉上竟露出了一抹詭異的笑容。

“王爺,王爺!罪臣知道精騎隊的遇伏是您永生的痛,芊郡主雖是幕後主謀,可這案子已經被聖上按下了,朝中大局也因此漸趨穩定,您可千萬別為此與她為敵啊!”

子桑賀這番話,猶如在咆哮的風雨中卷起了滔天巨浪,掩過凜冽的雨勢,衝進了修魚壽的雙耳,讓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夏侯芊是幕後主謀?”

子桑賀這才知道什麽叫聰明反被聰明誤,修魚壽說得對,他實在是想得太多,多到捅出了一個大簍子。

“王爺聽錯了,罪臣說的是,說的是......”

他的極力掩飾,在呼嘯的風雨中已起不了任何作用,隻聽修魚壽隨著這風雨而起的陰冷語氣,字字鈍心,“聖上讓你查過這個案子,對麽?你們手上有夏侯芊的罪證,對麽?”

“是個密旨錦盒......”子桑賀知道自己再說什麽也於事無補,索性不再隱瞞。

那日朝議,夏侯嘉得知了精騎隊的遇伏,也拿到了夏侯晟隨後呈上的殲敵密令。其上內容,與她當日派禦史官傳給精騎隊的那份大相徑庭,字跡卻是一模一樣。下朝後,她便把裝有殲敵密令的錦盒交給了天宗府,命子桑賀暗中比對,終是讓他發現了蛛絲馬跡,也鎖定了觀濮郡主夏侯芊。

夏侯嘉此為,隻為確認除了夏侯芊之外,無人可以模仿她的筆跡。所以精騎隊的遇伏,成了天宗府裏唯一一件無疾而終的案子,子桑賀也隻能裝聾作啞。若不是他方才以為修魚壽已經知道了真相,也不會脫口供出夏侯芊。

“錦盒?”

修魚壽恍然想起夏侯嘉當日給他的那個密旨錦盒,不由狠狠地捶了下腦袋,快速道,“修魚壽謝大人提點,大人日後在外遇到任何難處,盡管到黎關找精騎隊,黎關駐軍絕不敢為難大人。”

子桑賀麵朝修魚壽,雙手過頭成揖,無視了滿地的泥水,俯首跪地,“王爺若執意對夏侯芊出手,罪臣唯有八個字贈予王爺,以謝王爺今日之恩。”

持盈保泰,持重待機。

這八個字,修魚壽銘記於心。在很多年以後,成了他懸掛於床頭的警示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