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雪鬆領降下一場小雨。
雨水纏纏綿綿持續不斷，連成一片灰蒙蒙的雨幕，覆蓋整座領地。
恢弘的城池籠罩在雨幕下, 高大的城牆、巍峨的建築、寬闊的街道乃至貫通的水網全部覆上一層輕紗。
臨近正午, 雨水忽然增大, 狂風驟起, 飛沙走石。
風中傳來馬蹄聲，一隊騎士衝破狂風，策馬奔向城池。
騎士身後緊跟著數輛大車，車上是到林中采摘的領民。突然遭遇天氣變化, 計劃被打亂，不想被困在密林深處, 眾人隻能提前返回。
雪鬆領內有幾種特殊的野果，成熟期極長, 初冬時節才能夠采摘。
城池東麵有一片密林, 林中聚集大量果樹，累累果實壓彎枝頭, 遠遠望去火紅一片，煞是好看。
領民坐在車上，身上穿著厚外套, 還裹著保暖的鬥篷。半滿的藤筐和口袋堆在腿邊, 袋口沒能係緊, 在顛簸中歪倒，幾顆拳頭大的果子掉落出來，骨碌碌向後翻滾, 一直滾到車下。
“小心！”
有領民彎腰去撿, 差點和野果一起掉到車外, 幸虧左右的同伴反應及時，牢牢抓住她的胳膊，才沒有釀成慘劇。
“掉了就掉了，明天再來。摔下去會受傷。”
風小了些，雨水也隨之減弱，領民們終於放鬆些許，開始彼此交談。
“今年的冬天有些早，快下雪了吧？”
有人呼出一口熱氣，抓過腿邊的筐子，從中取出幾顆果子分給車上眾人。
果子覆蓋一層白霜，不需要洗，剝開薄薄的表皮，現出晶瑩的果肉，顫巍巍像是果凍。一口咬下去，清甜的汁水流淌，細膩的滋味在口腔爆開，猶如吃下滿口蜂蜜。
“好甜！”
野果風味極佳，今歲的果子格外甜，一點酸味都沒有。
“今年的麥子也長得好，一畝地能多收許多。領主大人不收稅，家裏穀倉裝不下，還挖了一座地窖。”
提起收獲的糧食，眾人紛紛打開話匣子，你一言我一語，字裏行間透出喜意。
“聽說領主大人就要回來了。”
“對，傑弗裏老人去過城堡，是布魯管家親口說的。”
“領主大人攻下王城，會是新的國王。”
“傑弗裏老人還說要遷都，從今以後雪鬆領就是王城！”
領民們越說越激動，情緒高昂，心情飛揚，歡快之情溢於言表。
雨水落在身上，澆濕鬥篷和外套，他們渾不在意。心頭火熱驅散了寒冷，因興奮臉頰微紅，滿心對未來的暢想。
“最近城內來了不少人，聽說都打算定居。”
不同種族的隊伍紛至遝來，引發領民旺盛的好奇心。
“我看到半獸人，頭頂長角，這麽長。”一名領民雙手比劃，回憶起當時的情形，震撼絲毫沒有減輕，“個頭很大，背上有奇怪的圖騰，性格卻很溫和，說話輕聲細語，讓人難以置信。”
“半獸人有許多種族，不是人人好戰。你遇到的應該是鹿人，他們的性格向來溫和，輕易不發脾氣。”
“不過一樣不好惹。發脾氣時，他們會變成健壯的駝鹿，能輕易推倒一座房子。”
“這麽厲害？”
“我聽樹人說過，他們看到半獸人在林子裏打架，兩個熊人被一群鹿人追趕圍毆，當場被揍得不省人事。”
車上眾人大吃一驚，紛紛要求他說得詳細一些。
“熊人做了什麽？”
“聽上去相當嚴重。”
眾人沒有控製音量，說話聲持續拔高，自然傳入騎士耳中。騎士們拉住韁繩，下意識豎起耳朵，顯然對半獸人的戰鬥頗感興趣。
距離城門漸近，雨水越來越小，狂風徹底停歇，天上的烏雲卻未散去。
身後傳來牛鈴聲，領民們停止交談，一起轉頭望去，發現是另一支外出的隊伍。
這支隊伍沒有騎士護衛，幾名少年負責驅趕牛車，車上滿載收獲的野果，穿過細雨加速走來。
“是夏克。”
認出打頭的少年，領民們揚聲打著招呼。
夏克和沙丘拉住韁繩，巨牛減慢速度，掛在脖子上的鈴鐺左右搖晃，清脆的鈴聲持續不斷。
牛車上不隻有收獲的野果，還有數張陌生麵孔。他們身材矮小，全身包裹在鬥篷裏，兜帽在前行時滑落，現出光禿禿的腦門和一雙大耳朵。
“地穴人？”車上的領民驚訝道。
“不是，他們是地精。”
牛車和馬車並行，少年們耐心向眾人解釋。
地穴人和地精外表相似，性格和能力截然不同。
地穴人擅長挖礦，性格狡詐，時常和盜匪混在一起。地精完全相反，他們極其膽小，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躲進地下。
“塔裏法大人說過，地精很擅長種植。有他們在的地方年年豐收，糧食豐產，野果和野菜會特別多。”
盧克跟隨雲婓出征，阿亞姆遠在白船城，布魯每天忙得不可開交，沒時間教導這些小樹人，烏木樹人接過教鞭，教給他們許多稀奇古怪卻相當有用的知識。
“地精？”
“原來他們真實存在。”
“我還以為他們滅絕了。”
“噓，注意點。”
果然如少年們所言，地精十分膽小，嗓門大一些都能嚇到他們。聽到眾人的議論聲，他們將兜帽拉起來，自始至終保持沉默，沒有一人開口。
兩支隊伍合流，一起向城門行去。
幾名騎士策馬走在牛車旁，主動和少年們攀談，態度平易近人，在王國內獨樹一幟，和大部分貴族騎士有天壤之別。
“布魯管家在準備慶典，塔裏法大人也忙碌起來。”
“有信鳥飛回來，相信領主大人很快就能抵達。”
少年們一邊說一邊甩出鞭花，騎士和領民側耳細聽，不想錯過任何消息。地精繼續縮成一團，盡量減少存在感，將膽小畏懼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行人到達城門前，遇到一支等待入城商隊。商隊的車輛排成長龍，大部分成員的麵孔都很熟悉。
“阿凡德大人！”夏克一眼認出領隊，立即發出歡呼。
這支商隊隸屬領主府，每次外出都能滿載而歸，帶回各種各樣的稀奇貨物，讓少年們大開眼界。
商隊正準備入城，阿凡德同守城的樹人交談，確認外來者的種族名單。
“十七名矮人，二十六名半水妖，五個半獸人。對了，還有他們。”阿凡德掀開鬥篷，兩團亮光湧現，赫然是兩隻發光的妖精。
妖精半睡半醒，扇動著翅膀飛高，打了個哈欠，握住拳頭揉了揉眼睛。綠色的頭發蓬鬆柔順，頭頂翹起一縷，看上去有些滑稽，相當討人喜歡。
看到妖精，眾人大吃一驚，不由自主發出驚呼。
自從被精靈趕出東部王國，妖精變得四分五裂。同魔族勾結的幾支血脈被趕出族群，很快銷聲匿跡。餘下的居無定所，為求生存進一步分割，族群數量飛速減少，比地精更加罕見。
“怎麽會有妖精？”樹人驚訝道。
“他們藏在水妖的船上，和矮人一起抵達白船城。又藏在矮人的口袋裏混進了商隊。”
提到妖精的來曆，阿凡德也感到匪夷所思。
兩個小家夥藏匿的本事一流，自己和矮人都被蒙騙，還是隊伍中的半水妖機警，從馬車的縫隙裏抓住他們。
“沒辦法扔掉，隻能一起帶回來。他們擅長采蜜，或許領主大人會喜歡。”阿凡德不太確定，看上去有些躊躇。
兩隻妖精為了生存，早就練就一張厚臉皮，任憑眾人指指點點，壓根不在乎。見到城門前的樹人，確認對方是鬆樹，睡意一掃而空，歡呼一聲飛過去，藏進樹冠裏，抱住樹枝絕不放手。
多少年了，自從被精靈穀放逐，他們再難接近樹人。
精靈王的威嚴不容挑釁，四方王國都不肯接納妖精。魔界倒是敞開大門，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
他們恨透了背叛精靈的同族，更狠蠱惑同族的惡魔。為一己私欲傷害生命樹，簡直喪心病狂令人發指！
離開精靈穀後，他們居無定所，四處飄零。幾百人的族群不斷走散，如今隻剩下他們，日子過得沒有任何希望。
想到飽受的苦難，兩個妖精痛哭失聲，聲音很細，淚水滾燙。
樹人本想讓藤蔓驅逐他們，不料被哭得心軟，允許他們藏在樹冠裏，又把藤蔓拽了下來。
藤蔓很不滿，朝樹人揮舞蔓枝，抽打兩下樹幹，飛速鑽入地下不見蹤影。
目睹這一場景，阿凡德有些尷尬，樹人不以為意，顯然早已經習慣。
矮人陸續跳下馬車，肩上扛著斧頭，身後背著麻袋。鬥篷邊緣破損脫線，腳上的靴子帶著泥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樣子頗為狼狽。
他們的精神卻很好。
長途跋涉沒有消磨他們的意誌，站在雄偉的城池下，他們雙眼放光，想到佛萊裏信中所寫，對未來的生活充滿希望。
“恰德羅夫，我的朋友，你終於來了！”
城門後傳來聲音，幾個矮人快步走來，為首是最年長的佛萊裏，他主持建造五座村莊，負責城內的水網檢查，很得雲婓信任，在領民中頗具威望。他身後是紅胡子塔爾夫，還有四五名強壯的矮人。
彼此都是老相識，久別重逢心情激動，衝上來就是熱情的擁抱，互相捶打胸膛，用力拍著肩膀，笑聲中充滿激動和喜悅。
“等了你們許多天，終於來了！”
有佛萊裏出麵，矮人們順利進入城內。
“阿凡德領隊，安頓下來後來酒館，我請大家喝一杯！”塔爾夫滿臉通紅，不亞於他的胡子。為好友到來高興，他不在乎掏空自己的口袋。
矮人們穿過城門，很快消失在眾人眼前。
車隊繼續前行，領民們跟在隊伍後，發現其中三輛馬車格外特殊。
車廂經過改裝，車門和車窗掛著紗幔。
車廂搖晃，輕紗飛揚，送來縷縷香風。幾個美人出現在紗後，無論男女都看得失神，完全目不轉睛。
“半水妖。”騎士隊長最先回神，調轉馬鞭敲打同伴，提醒道，“別看了，她們可不好惹。”
領民們逐漸轉醒，開始議論紛紛。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半水妖，比傳說中更加漂亮。”
“聽說她們全身是毒，還能迷惑人的心智。”
“沒錯，刺槐領主就是例子。”
和對矮人的歡迎不同，領民們對半水妖持不同態度，基本上毀譽參半。部分人看向她們的目光充滿警惕。
半水妖早就習以為常，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她們不在乎敵意和警惕，相比初到白船城時，雪鬆領的領民已經相當友善。關於她們的傳言太多，沒有更多了解之前，警惕和戒心是理所當然。
“別在意這些目光，我們是為領主大人而來，我們會證明自己。”年長的半水妖安慰同伴，遲遲沒有得到回應。她心中感到奇怪，轉頭看過去，不免哭笑不得。
姑娘們壓根沒將領民的反應放在心上。
她們擠擠挨挨靠近窗口，探頭向前望，想到很快能見到雲婓，臉頰泛起潮紅。沒人能打擾她們的好心情。
兩個年輕的姑娘甚至唱起歌來，聲音清脆悅耳，訴說著誠摯的愛慕，傾訴無盡的歡欣和喜悅。
歌聲一路飄揚，吸引來城內居民。
不斷有人聚集到路旁，半水妖們索性跳下車，赤腳踩在地麵，以手腕和腳踝上的鈴鐺晃動旋律，腰間流蘇飛旋，歡快地載歌載舞。
歌舞引發歡騰的情緒，路上的人越來越多，前方的車輛抵達某個路段，幾乎擁擠得水泄不通。
天公作美，籠罩在城頭的烏雲開始散去，萬千光束突破雲層落向地麵，覆蓋城內的建築和街道，為歌舞的半水妖披上彩光。
轟隆！
巨響聲忽然傳來，大地震顫，歌聲和舞蹈為之一頓。
地平線處出現暗影，兩個石巨人齊頭並進，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會引發大地震動。
石巨人身後，成百上千的樹人組成一片密林，持續向前平推，氣勢相當驚人。
號角聲響起，數萬騎士策馬奔騰，在地麵鋪開，如洪流滾滾。中途分成不同的隊伍，很快又匯合到一處，在蒼涼的聲音中重新聚集。
天空中掠過暗影，魔龍展開雙翼，發出驚人的咆哮。
魔龍背上，雲婓迎風而立，黑發在風中撕扯，鬥篷在身後翻飛，獵獵作響。
幼龍在天空盤旋，冰魔在地麵奔跑。
萬千藤蔓破土而出，一道火鏈淩空劃過，巫師的閃電爬過天空，碎裂最後的烏雲。
領民湧出城外，望見黑暗的龍影，短暫寂靜之後，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
“是領主大人！”
“領主大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