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問題, 婚姻契約是否存在期限?”
雲婓靠向椅背,轉動浮現微光的手環,目光鎖定精靈王, 不放過一絲表情變化。
他查閱過大量文獻, 包括藏書室內全部資料, 以及從赫奧提帶回的書籍,甚至摘錄王國法典, 認真分析關於這項契約的每一個細節。最終得出結論, 契約以精靈血脈為紐帶, 除非一方回歸大地, 根本無法解除, 摧毀更是無稽之談。
想要脫出掌控, 他必須另辟蹊徑。
契約限製婚姻,沒要求必須履行。如果期限足夠長,他未必不能拖到生命盡頭。
不經他同意, 沒人能強迫他做任何事。
係統不行,光精靈的祖先也是一樣。
對於雲婓的問題,精靈王略感詫異,無需深究,立刻猜出他的言下之意。
“沒有期限。”精靈王忽然笑了,似冰雪初融,春回大地。冷漠瞬間褪去, 光有了溫度, 使人目眩神迷。
雲婓短暫失神,回神後不由得一凜, 當即心生警惕。
縱然有光精靈血脈, 他對精靈的了解依舊有限。知識來源於書籍, 印象全憑數次會麵。認知稱得上片麵,如管中窺豹,很難辨其全貌。
精靈王容貌超群,氣質過人,如一件藝術品,堪稱雅致絕倫。落在雲婓眼中,欣賞倒在其次,危機感卻在不斷拔高。
一種遇見強敵的心驚膽戰,手中握有神兵利器,照樣勝負難料。
深吸一口氣,雲婓攥緊手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沒有期限,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非必要情況下,可以一直不履行婚姻?”雲婓坦言自己的打算。
作為手環的擁有者,他受到古老契約束縛,不可能再同他人締結婚姻。
對雲婓而言,這算不上一件壞事。
他從未需求過陪伴,“伴侶”之於他僅是一個陌生的名詞,蒼白且無趣。有婚約者存在,至少能擺脫巫師的催婚,可以減少許多煩惱。是否能徹底擺脫麻煩,要看精靈王的態度。
“婚姻契約束縛精靈,據我所知尚未有精靈抗拒。”精靈王看出雲婓的抵觸,態度十分坦誠,“您所言並不違背精靈法典,的確有可行性。隻是有一個前提,您是否忽略?”
雲婓看向精靈王,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
“光精靈永生。”精靈王單手覆上桌麵,袖擺上翻,腕上的手環浮現微光,內部顯影一行文字,水波般流淌,逐漸變得清晰,“除非曆史重演,我如海希一般陷入永眠,否則地話,您今生都要同契約為伴。”
“我可以接受束縛。”雲婓絲毫不感到意外。在查閱文獻時,他設想過多種可能,其中就包括精靈漫長的生命。
“您寧願一直單身?”
“難道不好嗎?”雲婓挑了下眉,心情略微放鬆,“您身為一名光精靈,應該比我更喜歡獨處。”
精靈王垂下目光,白皙的指尖擦過桌麵,手環內部微光頻閃,正如他此刻的心情,平靜被打破,暗潮洶湧,深淵中泛起波瀾。
這種情緒異常陌生,他無法斷定究竟是契約的力量,還是源於他本身的情感。
“光精靈缺乏情感,我無法反駁您。”精靈王靠向椅背,雙手交握置於腿上。袖擺滑落,覆蓋手環的同時掩去微光,“但我希望改變。”
“我不明白。”雲婓感到詫異。
“您讓我感覺不同。”精靈王坦誠道,“我不明白這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或許是愉悅,也或許會帶來困擾。無論是哪一種,我都想嚐試,不希望錯過。”
雲婓鎖緊眉心,不祥的預感變成現實。
他應該相信直覺,這是一件麻煩事。麻煩的源頭在精靈穀,執行者坐在他對麵。本以為不需要大動幹戈,結果被現實打臉。
他想冷處理,對方顯然持不同意見。
“您喜歡我?這麽說不準確。應該說您對我有好感,亦或是好奇?”雲婓斟酌片刻,道出他的推斷。
精靈王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陷入沉思。
褐色雙眼凝視雲婓,瞳孔中清晰映入他的影子。
如果意誌力不夠堅定,被這樣一雙眸子盯著,早就心跳飆升麵紅耳赤。雲婓卻反其道而行,走向另一種極端,心中預設答案,全身寒毛倒豎,沒有心動隻有警惕。
“我的確對您好奇,也有好感。”精靈王身體前傾,長發自肩頭滑落,比繡在領口的金線更加耀眼,“您討厭我嗎?”
“不。”雲婓搖搖頭,做不到口是心非。
“恕我直言,單從利益考慮,和我締結婚姻,象征您同精靈穀結盟,東部王國將成為您的盟友,這難道不是一件好事?”精靈王話鋒一轉,擺出無法忽略的現實。
“慶典之後,您將主宰西部王國,逐利者注定粉墨登場。婚姻契約能為您減少許多麻煩,甚至能一勞永逸。”
不知何時,天空中又聚起烏雲。
狂風呼嘯,雪花紛紛揚揚,連成漫天雪幕,天地間一片銀白。
雪中摻雜著冰雹,風卷著冰粒敲打在窗上,發出陣陣聲響。
風最大時,窗上的卡扣忽然斷裂,窗扇猛地砸在牆上。風灌入室內,桌上的羊皮卷被掀起,隨風亂舞,發出刺耳的聲響。
雲婓迅速站起身,頂風來到窗邊,雙手合攏窗扇。
正準備按下卡扣,一隻白皙的手越過他肩頭,手指覆在窗棱上。白光過後,冰霜鎖住裂縫,包裹住斷裂的卡扣,嚴絲合縫,狂風也無法撼動。
“雲婓,我可以這樣稱呼您嗎?”
冰涼觸碰臉頰,是一縷鉑金色的長發。
雲婓眨了下眼,單手握住精靈王的手腕,順勢轉過身,以絕對強硬的姿態將他推到一臂之外。
“未經我的允許,我不喜歡距離太近。”
“抱歉。”
“您無需道歉,我隻是在提醒,並非指責。”雲婓沒有回到位置上,而是繼續留在窗前,“關於您的提議,我會認真考慮。如果仍是拒絕,希望您不要介意。”
“我會耐心等待。”精靈王禮貌後退,徹底同雲婓拉開距離。至於等候的是什麽,隻有他自己清楚。
兩人初步達成一致,從表麵來看,談話還算是愉快。
樹人和木精靈守在門外,時刻關注室內的聲響,唯恐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在一切順利,直至談話結束,房門再次打開,糟糕的情況也沒有發生。
看到走出書房的精靈王,法洛爾立即跟上去。想要開口詢問,敏銳的直覺發出警告,他不得不壓下念頭。
兩人穿過走廊,即將登上樓梯,法洛爾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您和雪鬆領主是否達成共識?”
“部分。”精靈王言簡意賅。
“僅有部分?”法洛爾詫異道。
“他很難說服。”精靈王語帶笑意,明明是拒絕,他竟一點也不感到沮喪,委實令人感到奇怪。
法洛爾呆滯兩秒,陡生不妙預感。
想起光精靈的傳說,再看精靈王的表現,他突然間頭皮發麻。
“陛下,雪鬆領是重要的生意夥伴,巨龍也在和雪鬆領主做生意。”所以您最好收斂一些,別太過分。
“我知道。”精靈王看向法洛爾,疑惑道,“難道你以為我會做什麽?”
“不。”才怪!
木精靈瘋狂在心中吐槽,偏偏不敢開口。
光同暗不可分割,光精靈存在兩麵性,一旦啟動某個開關,他們比魔族更缺乏底線。
“陛下,您做任何決定之前,請務必慎重考慮。”法洛爾苦口婆心,生怕精靈王會突發奇想,行事肆無忌憚。
他萬分懷念海希。
聽年長的精靈說,上一代精靈王性格溫和,簡直不像一個光精靈。而眼前這位,完全是上古記載中的真實體現。
“法洛爾,不要擔心。我在追求婚約者,不是要發動戰爭。”
“……”他更擔心了。
然而擔心無法阻攔事情發展。
一直到精靈王返回臥室,背影消失在門後,木精靈始終眉頭深鎖,頭頂仿佛籠罩烏雲,稍不留意就會電閃雷鳴。
“法洛爾,你怎麽了?”梵依恰好登上樓梯,看到愁眉苦臉的木精靈,不禁感到奇怪。
“事情說來話長。”法洛爾捏了捏眉心,視線掃過火精靈,又看向因好奇探頭的幾名精靈,歎息一聲,“到我房間來,我會全部告訴你們。”
精靈們麵麵相覷,不明白法洛爾為何表現得憂心忡忡。
“莫非是國內出事了?”一名水精靈問道。
“不是,是關於陛下和雪鬆領主的契約。”
此言一出,精靈們頓時變得嚴肅。
“事情有變數?”梵依問道。
“我不清楚,但我看到了陛下的變化。”法洛爾愁眉不展,出口的話讓精靈們費解。
“陛下有什麽變化?”
“光精靈的特質,你們全都忘記了?”法洛爾抬起頭,視線掃過眾人,“這件事很嚴重。”
精靈們集體陷入沉默。
“不會真這麽糟糕吧?”一名水精靈忐忑道。
“隻有生命樹知道。”
精靈生命漫長,精靈穀內存有大量文獻,其中部分傳自上古,清晰記載光精靈的本性,內容從不曾外傳,否則勢必引起一場動**,不亞於颶風海嘯。
“樂觀一些,或許事情不會如預想中發展。”澤瑞安慰眾人。他和法洛爾同屬於木精靈,年紀更長,性格也更加沉穩。
“希望如此。”
精靈們在交談中登上樓梯,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他們離開不久,一扇房門忽然開啟,兩名鮫人從室內走出。通過精靈的隻言片語,他們捕捉到重要信息。
“精靈們的話很古怪。”
“精靈王和雪鬆領主有契約?”
“需要盡快告知公主殿下。”
鮫人絕非刻意偷聽,碰巧得到重要情報,決定立即上稟。
迦芙納正感到無聊,麵前攤開一本硬殼書,書頁上是精美的珠鏈,樣式十分獨特。書旁散落數顆珍珠,還有兩條散落的金線,已經串好一半,留待繼續完成。
朵拉敲門走進房間,踩到滾落的珍珠,當即彎腰拾起,裝進打開的盒子裏。
“殿下,有一件事需要稟報您。”
“什麽?”迦芙納翻過一張書頁,隨口問道。
“費什聽到精靈們在說,雪鬆領主和精靈王定有契約,很可能是婚姻契約。”朵拉語氣平靜,卻讓迦芙納吃了一驚。
“確定嗎?”鮫人公主騰地坐起身,聲音中充滿興奮。
“不完全肯定,精靈們語焉不詳,隻能從話中推斷。”朵拉道。
“足夠了。”迦芙納合攏硬殼書,高興道,“我要馬上給父親寫信,與其寄希望於聯姻,不如多給我一片領海,開辟和西部王國的生意。”
“殿下,您的兄長會不滿。”
“我才不在乎他。”迦芙納心情飛揚,笑靨如花,看似活潑爛漫,眼底卻清晰燃燒著野心,“同為父親的孩子,我和他一樣擁有王位繼承權。”
“殿下,您決定了嗎?”
“是的,朵拉。”迦芙納笑意更盛,“父親要我聯姻,未必不是想為兄長鋪路。我不會如他所願。我有資格爭取王位,我不會輕易退讓。”
“殿下,國王十分寵愛您。”朵拉試圖勸說,奈何語言蒼白無力。
“我知道,父親的確愛我,但他一樣愛帕斯卡利。”迦芙納看向朵拉,認真道,“每個人都要麵臨選擇,朵拉,你會一直忠誠我嗎?”
朵拉毫不遲疑,以鮫人的禮儀深深彎腰:“我以生命和靈魂起誓,必將忠誠您,成為您的刀和盾。”
“我相信你,朵拉。”迦芙納握住女官的手,將她拉起來,“明天,我將同西部王國的新主宰會麵,這是我的機會。以利益為紐帶,我終將超過帕斯卡利,父親也無法阻攔。”
“殿下,您需要我做什麽?”
“和之前一樣,同露西婭女爵身邊的人接觸,盡可能爭取好感。”
“露西婭女爵對雪鬆領主忠心耿耿,她不可能被外人拉攏。”朵拉誠實道。
“不需要拉攏,隻需要消弭敵意,留下一個好印象。”迦芙納坐回到床邊,道出真實目的,“我和帕斯卡利遲早會正麵衝突,爭取更多人的好感,這將對我十分有利。”
“我會竭盡全力助您完成心願,公主殿下。”
夜色漸深,風雪越來越大,酒館的生意絲毫不受影響,仍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酒館裏增設一座木台,店主雇傭三名侏儒,輪番上台表現雜耍。兩名樂師在一旁伴奏,比以往的活都要輕鬆,酬勞卻相當不菲。
風雪中,巡邏騎士陸續回城,結束對強盜的搜捕。
他們離開不久,黑暗中出現一支隊伍,七頭黑鹿同夜色融為一體,腳步輕盈踏雪而過,如同一縷縷黑風。
鹿背上是來自紅海島的魅魔,風掀起她們身上的鬥篷,濃密的長發在風中飛揚,黑綢一般,同漫天銀白形成鮮明對比。
古堡露台上,冰魔忽然站起身,頭上寶石發出紅光,咆哮聲驚動沉睡的魔龍。
房間內,雲婓似所感,起身來到窗前,猛然推開窗扇。
冷風迎麵襲來,強大的力量在逼近,陌生卻又莫名熟悉。
“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