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像持續近兩個小時。
海上戰鬥結束後, 大祭司懸浮半空，遲遲沒有離開。直至最後一艘戰船沉入海底, 日輪下沉, 天邊泛起晚霞，孤懸的身影才緩慢下落。
落至海麵，大祭司忽然停住, 一串咒語化為實質，鎖鏈狀纏繞周身。
海麵泛起環形波濤, 一圈套著一圈，頻繁**漾開去。
某一刻, 雲婓對上大祭司的雙眼。
相隔數萬年，跨越時間和空間，他仿佛讀懂了眼神中的含義。
悲傷，渴望，仇恨, 詛咒。
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近似無法盛載, 隨時將滿溢出來。
大祭司的身影繼續下沉, 由雙腿到腰部, 再到胸膛和肩膀。海水猶如困住他的囚籠，纏繞他，束縛他，強行拖拽他返回海底。
距離陸地僅一步之遙，於他卻猶如天塹, 根本無法觸碰半分。
啵地一聲, 水珠乍破。
幻像扭曲壓縮, 立體的畫麵支離破碎。萬千碎片飛濺而出, 在光柱內互相碰撞，最終化為齏粉，徹底消失在眾人眼前。
光柱向下收攏，沉沒在畫卷之中。
羊皮卷緩慢飄落，被書記官捧住，利落折疊起來，恭敬呈送至雲婓麵前。
“陛下，這片海域比鄰怒濤城，水下有千艘沉船。大量珍寶武器隨船淹沒，數萬年不曾打撈。”
說話間，書記官朝身後示意，兩名小貴族彎腰走上前，各自捧起精美的木盒。盒中裝滿海圖，全部是埋葬沉船和確定有礦藏的海域。
“都在海裏？”雲婓掀開一隻木盒，拿起一張羊皮卷隨手翻看。
“是的。”書記官很是坦誠，沒有任何隱瞞，“大部分位於魔界和南部王國的邊界線上，另有部分無主水域。因為環境凶險，最勇猛的骷髏魚人也不敢輕易靠近。”
“無主海域？”雲婓從圖上抬起頭，不免生出興趣，“在哪裏？”
“距離怒濤城不遠，橫跨邊界線的一片海溝。”書記官盡可能描述清晰。大概是記憶充滿畏懼，說話時神情嚴肅，聲調略顯低沉，“那片水域極深，墨一般漆黑，同周圍海水截然不同，完全是涇渭分明。”
“黑色的海水？”雲婓詫異道。
“沒錯，如同黑暗的詛咒。那片海洋常年狂風肆虐，隨時隨地掀起海嘯。無論是魔族的黑船還是鮫人的巨船，一旦進入那片海域注定有去無回。”書記官下意識打了個哆嗦，聲音微啞，“傳說水下是恐怖的墳場，埋葬所有生命，隻有無盡的空寂和永恒的死亡。”
雲婓合攏羊皮卷，直覺告訴他，那片海域肯定存在問題。
“母親，您知道這件事嗎？”
“有相關文獻，大多是經由怒濤城流出，骷髏魚人也有傳說。”艾希莉亞靠坐在蔓枝上，單手撐著下巴，認真回想，“更多的話，或許該請教魔樹之母。”
雲婓斟酌片刻，壓下心中好奇，撇開這片神秘的海溝，轉而詢問更多藏寶地。
書記官等人專為保命，無論雲婓問什麽都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遇到圖上模糊的地點，眾人集思廣益，當場重繪新圖，確保雲婓能看得清楚明白。
“陛下，這就是我們的誠意。”
最後一張羊皮卷合攏，書記官等人給出所有籌碼，全體彎腰行禮，等待命運的宣判。
雲婓短暫衡量，考慮對怒濤城的處置。
時間並未過去太久，僅僅幾分鍾，於書記官等人而言卻像是過去幾年，甚至是一個世紀。
終於，雲婓的聲音流入耳畔，宣告他們最終的結果。
“我接受你們的臣服。”
一句話敲打耳鼓，猶如仙音奏響。
眾人喜出望外，心如擂鼓，幾乎控製不住臉上的表情。幸虧書記官提醒才沒有當場失態。
冷靜下來之後，理智重回大腦。
政治智慧提醒他們，事情不會如此簡單。
果然，下一刻就聽雲婓繼續道：“剝奪蘇卡裏家族的城池和領地，湮滅蘇卡裏之名。你們當遷出領地，前往無主之地開拓。有一定建樹，我許諾重賦諸位貴族之名。”
打一棍子給顆甜棗。
苦酒是自己釀造，想要度過難關，必須捧起酒壇咽下去。
“陛下，遵從您的命令。”
怒濤城貴族沒什麽可抱怨。
事實上，雲婓的懲罰比預期要輕。他們此行本為保命，最終目的是保存家族血脈。如今目的達成，後代還有可能重塑榮耀，簡直是意外之喜。
這種情況還要抱怨，那就是得寸進尺，徹頭徹尾地不識好歹。
生怕雲婓改變主意，書記官一行人當場告辭，同紅原城的舊識打過招呼，立即啟程返回怒濤城。他們將召集家族成員，用最快的速度遷出領地。
“陛下無比強悍，卻非傳說中殘暴。”一名怒濤城貴族縱身躍上魔馬，眺望營地方向，不禁有感而發。
“殘暴與否端看對誰。”同伴握住韁繩，將一顆糖喂給魔馬，“在戰場上殘暴不是理所應當？”
“這倒是。”年青的貴族點點頭，目光鎖定同伴腰間的口袋，好奇道，“這些糖是從哪裏來的？”
“和使魔換來的。”
“使魔？”貴族很是詫異，“你何時遇見使魔？”
“在陛下的軍營附近。”同伴解開口袋，倒出幾顆拋給對方，“他們身上有契約，魔王陛下的契約，當真是好運！”
書記官發出訊號，兩人立刻停止交談，揮動韁繩跟上隊伍，加速馳出高原。
在他們身後，紅原城的貴族也在搬遷。
早在怒濤城來人之前，帕托斯家族成員就做好準備。他們決定前往高原以北，那裏有一片荒蕪的草場，生存著大量魔鹿，是最佳的開拓地點。
“魔鹿數量龐大，喜好成群結隊。告訴先到的人務必小心，最好不要輕易落單。”
魔鹿頭頂巨角，體型賽過魔馬，從不曾被人馴服。
它們常年遷徙，一度侵入雪原，給冰魔造成不小的麻煩。實在不勝其擾，聯合雪巨人才將它們趕走。
除非萬不得已，很少有魔族會主動招惹大群魔鹿。
帕托斯家族長老深思熟慮，決定富貴險中求，帶領家族成員冒險進入鹿群的地盤。
“魔鹿數量龐大，動輒陷入狂暴，卻非無法對付。它們存在致命的弱點，那就是缺乏智慧。”
“鹿角、鹿骨、鹿皮都是極好的魔法材料。鹿肉可以吃，鹿血交易給骷髏巫師，絕對不會虧！”
“危險也是機遇。”
“帕托斯走錯了路，我們要延續家族血脈，重塑家族榮耀，勢必要走出這一步！”
“祖先能在蠻荒中開拓，我們一樣可以。”
長老們你一言我一語，竭盡全力鼓舞眾人。
很快，更多家族成員參與起來，眾誌成城，勢必要以實力洗刷舊日，為家族開辟新路。
“一切準備好，我們盡快動身。”一名長老取出隨身的口袋，裏麵裝有他最後的財產，“營地外有使魔，用這些同他們交易，換取必須的物資。”
“這樣合適嗎？”一名家族成員遲疑道。
“我看到怒濤城來人同使魔交易，沒有人阻止。很顯然，這是陛下默許的。”長老解釋道。
話音落地，眾人迅速達成一致，找出最後的積蓄，挑選出代表去見使魔。
營地外，使魔族長正數著金幣，感歎怒濤城的工藝精良，就遇到新生意上門。
“沒問題，完全沒問題！”
聽到對方來意，龐古丁拍著胸脯保證，隻要價錢合適，物資今天就能裝上馬車。
“大麥，醃肉，酒，糖，布匹，武器。”使魔掰開手指計算，又從口袋裏掏出冊子，一項項列舉出來，告知對方相應的價格，“錢給足，東西要多少有多少。”
“我們還需要巨犬。”來人提出要求，“可以馴服的，能夠聽從命令。”
“這個有點難。”龐古丁斟酌片刻，找來曾和半獸人打交道的亞努，吩咐他去找熟悉的商人。
“購買巨犬不成問題，不過時間太緊，一時半刻很難湊足你們要求的數量。”亞努翻閱商人名單，當麵實話實說。
“最快要多久？”來人詢問。
“半個月或者一個月。”亞努計算後說道，“再快地話，無法保證巨犬的血脈，很可能會有麻煩。”
兩名貴族商議之後，將時間敲定在一個月。
“我們可以等，但必須符合條件。否則地話，就算陛下追責，我們也會讓你們好看！”
“那是自然。”
無視貴族的威脅，使魔笑容滿麵。礙於長相的關係，嘴巴咧得越大越像是不懷好意。
雙方敲定買賣，當場簽訂契約。
貴族們給出金幣，使魔當場繪製法陣，提供一批糧食和酒，並幫助對方運回落腳點。
目送貴族離開，龐古丁迅速清點收獲，將金幣全部裝進袋子裏，扛起來去見雲婓。
對於他的到來，雲婓頗為詫異。
“給我？”
“是的，陛下。我們是您忠實的仆人，賺取的每一枚金幣都該屬於您！”
龐古丁匍匐在地，表現得無比虔誠。
雲婓了解過前因後果，示意他站起身，笑道：“你們憑本事賺的，不需要全部給我，按照法典交稅就行。”
“可是，陛下……”
“按照我說的做。”雲婓擺擺手，無意多做糾纏，“賺多賺少都是你們的本事。契約沒有讓你們成為我的奴隸，忠心即可。”
“是，陛下。”
龐古丁再次扛起金幣，千恩萬謝後轉身離開。
雲婓同艾希莉亞和泰倫商議，有意改變計劃，提前返回黑晶宮。
對此，兩位魔界領主皆無異議。
“休整一夜，明日拔營。”
日暮時分，營地內升起篝火。
矮人和半獸人需要熱食，伴隨著鍋內的肉湯沸騰，香氣迅速彌漫開來。
等待食物的間隙，矮人和半獸人圍坐在一起，手持酒杯暢談經曆，吸引不少耳朵。篝火旁不時傳出一陣大笑。
雲婓沒有參與這場熱鬧，也沒有和艾希莉亞同處，而是被魔龍送上一棵巨木，背靠樹幹，支起一條長腿，借月光打量銀色指環。
花形指環滑入食指末端，每一條紋路都無比精致，看上去栩栩如生。
領口突然發熱，是豎琴狀的領扣，同樣是精靈王贈送。
加上那朵水晶玫瑰，不知不覺間，他竟收下精靈王三件禮物。件件價值不菲，無法簡單用金幣衡量。
想起自己回贈的寶石，雲婓轉動指環，禁不住思量，是否應該用心準備兩件禮物。
“禮尚往來？”雲婓喃喃自語，單臂搭在膝上，強壓下躲避的念頭，迫使自己麵對最真實的內心。
喜歡暫且談不上，但他確確實實對精靈王存在好感。
“真稀奇。”
雲婓俯身前傾，下巴抵在肘彎處，沒有感到慌亂，反而生出無限驚奇。
他從不曾想過，自己還能有這樣的情感。
是因為生命樹被刨了？
雲婓不得而知。
但他清楚知道，這種感覺很新奇，破天荒地，他並不想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