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槐領主城一片蕭條。

家家關門閉戶, 門窗緊鎖。道路上人跡罕至,殘留噴射狀的暗色血痕。偶爾能聽到幾聲粗噶的叫聲, 是聚集在屋頂的渡鴉。

西城商鋪全部關閉, 城門半開,不見一個守衛。通向東城的橋梁塌陷,斷橋落入河底,僅留下光禿禿的橋墩。

東城內彌漫死亡氣息, 貴族府邸不存一人, 騎士軍營和領主府空空****, 居住在城內的商人舉家搬走, 留下破敗的城池和荒蕪的宅院。

馬車行在城內,露西婭拉開車窗, 視線掠過道路旁的房屋,全部大門緊閉, 煙囪冰冷。窗口偶爾閃過影子,速度快得來不及捕捉,仿佛是一時眼花產生錯覺。

騎士策馬走在兩旁, 目睹城內一切不免唏噓。尤其是納德羅, 麵對滿城荒涼,心中也是滋味難言。

樹人跟在馬車後, 桑德裏斯被五花大綁吊在樹枝下。

看到主城的破敗, 他感到無比後悔。然而時光不能倒流, 他的瘋狂、傲慢和無能帶來這一切,事情無可挽回, 有毒的惡果他必須自己咽下去。

“刺槐家族的榮光即將毀滅。”

城內仍有為數不少的領民。他們生計艱難, 家中十分貧窮, 也沒有親戚可以投奔, 隻能留在城裏艱苦度日。

馬車和樹人的出現讓他們驚慌,紛紛躲藏起來不敢露麵。即使在隊伍中發現熟麵孔,還看到疑似刺槐領主的男人,他們依舊謹慎萬分,沒有走出藏身處。

馬車穿過西城,車輪壓過街道,發出吱嘎聲響。

行到石橋前,女仆拉住韁繩,馬車停住。

盧克和幾名樹人臨崖而立,墨綠色的藤蔓滑下樹幹,在橋上蜿蜒盤繞,蔓枝互相交織,葉片收攏,填補空缺的橋麵,方便馬車和騎士通行。

露西婭的目的地是領主府。

刺槐家族曆史悠久,發跡的時間並不短。比不上雪鬆領,也超過王國內大部分貴族。領主府內藏有大量珍寶,部分收入庫房,部分藏在地下。最龐大的一筆財富封閉在密室,具體位置連矮人都不清楚。

有桑德裏斯在手,露西婭決心找出來,全部送去雪鬆領。

“勝利者擁有一切。”

這句話記載在王國法典中,之前曾被貪婪者扭曲濫用,如今用在他們身上,也是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一行人進入東城,沒發現一名貴族和騎士。倒是遇到幾名仆人,全都形容狼狽,目光呆滯,渾渾噩噩走在路上,嘴裏不斷叫嚷著“蟲子,可怕的蟲子”。

在蟲群襲擊東城時,他們僥幸活了下來,卻被嚇得瘋癲,整日遊**在城內,仿佛失去靈魂的空殼。

納德羅攔住他們問話,結果不出所料,全都答非所問,還刺激得他們發出尖叫,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放他們離開吧。”露西婭靠近車窗,咳嗽聲斷斷續續,嗓音愈發沙啞,“請您和您的騎士幫忙,在城門前搭建審判台,設立刑場。”

“在西城還是東城?”納德羅問道。

“西城。”露西婭推開車門環顧四周,解釋道,“沒有設在東城的必要。”

“我明白了。”

雲婓交給納德羅的任務是保護露西婭,在審判期間幫助她安定人心。

以主城目前的情況,強硬的手段不足取,無妨先搭建審判台,立起絞刑架,再設法讓他們自願走出來。

兩人商定之後,納德羅帶領騎士返回西城,部分樹人跟去幫忙。

盧克和其餘樹人留在東城,矗立在領主府前,樹根紮入地底,樹冠張開,形成最嚴密的防護力量。

露西婭向盧克頷首,單手提起裙擺,邁步走進領主府大門。

回憶離開時的匆忙和遭遇追殺的狼狽,露西婭眼底泛起血絲,熟悉的情緒上湧,幾乎壓製不住。

她深吸兩口氣,調整呼吸,讓自己平靜下來。確定沒有問題,才對女仆長說道:“把桑德裏斯帶回來,他的血是開啟密室的鑰匙。”

“遵命,夫人。”

女仆長轉身離開,不多時返回,手中拖拽一條繩索,繩索另一端綁住刺槐領主。行到近前,女仆長拉緊繩索,刺槐領主腳步踉蹌,差點跪倒在地。

露西婭目光微黯,凝視麵目全非的丈夫。

她仍記得婚禮時的場景,當年的刺槐領主也曾雄姿英偉,意氣風發。

現如今,夫妻情誼早不複存在,彼此之間隻留下不死不休的仇恨。

“桑德裏斯,我曾經發誓,一定要將你的罪行公布於眾,親手捧起你的頭顱。我的願望即將實現。”露西婭踏上懸空走廊,一邊輕聲咳嗽一邊說道,“為感謝雪鬆領主,我要挖出刺槐家族的寶藏。作為開啟密室的鑰匙,你還能多活兩天,感謝我吧。”

聽到露西婭的話,刺槐領主瞳孔緊縮,驚聲道:“你怎麽會知道?!”

這是刺槐家族的秘密,由領主代代傳承,連納德羅都不知道。

“不用感到驚訝,你既然知道荊棘家族的秘密,曾經是第一繼承人的我,自然也會知道一些隱藏的東西。”露西婭目光冰冷,聲音更冷。

當年,老領主突然發難,露西婭被剝奪繼承權,她的弟弟取而代之。不久之後,老領主為她定下婚事,匆匆嫁到刺槐領,打定主意瓦解她的勢力。

露西婭沒有反抗,不是沒有能力,而是不想荊棘領內部爆發戰爭。

如今來看,她實在過於天真。

她顧念父女親情,別人卻當她懦弱,將她看成是笑話。

“桑德裏斯,我從不期待你會是一個好丈夫。底線是你不違背婚姻契約,給予我足夠的尊重。可你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變本加厲逼迫我,甚至決心殺死我。”

這番話堵在心裏許久,露西婭從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今天回到主城,睹物思情,她無法再壓抑自己,幹脆一次說清楚。

刺槐領主麵色陰沉,對露西婭的話無動於衷,甚至發出冷笑。

露西婭側過頭,對他的反應毫不意外。

一次心軟的退讓,一場錯誤的婚姻,讓她落到如今下場。捫心自問,如果回到當年,她會怎麽做?

她想,她會毫不猶豫地拿起劍,無論擋在麵前的是誰。

露西婭捂住嘴,卻止不住激烈的咳嗽聲。

女仆長立即取出藥瓶,遞到露西婭手中。

“夫人,您的藥。”

桑德裏斯臉上掛著冷笑,看著露西婭擰開瓶蓋,將藥水倒進嘴裏,嘲諷道:“露西婭,看看你的樣子,討好雪鬆領主能得到什麽?還是說,想在死前找第二任丈夫?”

“住口!”女仆們怒不可遏,雙眼漆黑如墨。如果不是露西婭阻攔,她們等不及絞刑架完成,馬上就會擰斷這個男人的脖子。

“桑德裏斯,逞口舌之快激怒我,倒黴的會是你自己。”

露西婭飲盡瓶中的藥劑,壓下喉嚨間的癢意,讓女仆控製住桑德裏斯,壓低他的身體,在他憤怒咆哮時,手指劃過他的臉頰和前額。

白色的指甲留下血痕,烙印在他的臉上。

血從傷口溢出,詭異地浮在半空,形成大小不同的血珠,互相吞噬融合,組成一顆龍眼大的圓球,落入露西婭掌心。

“以血為指引,告訴我,隱藏的寶藏在哪裏?”

露西婭聲音很低,恰似喁喁細語。

聲音傳入耳畔,看不見的網罩住桑德裏斯,他的意識變得混沌。傷口的血持續流淌,不斷注入露西婭掌心的圓球。球體快速膨脹,堪比成年男子的拳頭,血流方才停止。

桑德裏斯臉色慘白,冷汗浸透全身,比露西婭更像一名病人,而且病入膏肓。

“這是巫師的手段,你怎麽會?!”

“桑德裏斯,你並不了解我。”露西婭抬起手腕,凝視滾動的血球,漫不經心道,“年少時,我曾在王城學習,和別的繼承人一樣。區別在於我的老師不是王室成員,也不是任何一名大貴族,而是大巫師索洛托。”

她曾經仰慕大巫師,視他為人生導師。

白船城主的死突如其來,將她的信念完全打碎,讓她重新審視記憶中的良師益友。

血球不停轉動,達到臨界值,脫離露西婭掌心,表麵延伸出一條血線。血線迅速拉長,飄浮在空氣中,指引寶藏所在的方向。

“找到了。”

露西婭翹起嘴角,讓女仆帶上刺槐領主,沿著血線的指引穿過走廊,前往領主府更深處。

西城內,納德羅正指揮騎士立起絞刑架。

樹人忙著搭建審判台,走動時聲響巨大,引發領民的好奇心。陸續有人在窗後探頭,卻始終沒人走出房屋。他們被蟲群嚇破了膽,謹小慎微成為本能。

“事情真難辦。”納德羅自言自語。

對桑德裏斯的審判勢在必行,領民是必須的見證者。

這場審判不單是為露西婭複仇,更為堵住王城的嘴。審判的結果公布於世,讓他們沒理由也沒機會攻訐雪鬆領。

“避免麻煩的最好辦法,就是解決麻煩的製造者。目前做不到,隻能先將他們的嘴堵住。”

想起露西婭的話,納德羅不免感歎,比起桑德裏斯,露西婭更適合成為一名領主。如果是她掌控刺槐領,之前的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閣下,是否還要加高?”

騎士的聲音傳來,打斷納德羅的思緒。

他振作起精神,大步走向撐起的木架,和騎士一同測量高度。認為高度可以,立刻從上麵掛下繩子。

與此同時,雲婓已經穿過邊境,抵達貢莫爾河穀。

依照出發時的路線,隊伍本該前往平原鎮。雲婓中途改變主意,決定轉道貢莫爾河穀,就心中的疑問請教烏木樹人。

隊伍抵達時,烏木樹人正在沉睡,龐大的身軀沉入河底,黑褐色的噬血藤占據水麵。

魔龍出現在天空,雙翼展開,暗影掠過河穀。

噬血藤立刻警覺,蔓枝在水中翻滾,隨時將要疾射而出。

雲婓從魔龍背上探頭,亮明自己的身份。

“我來找塔裏法。”

噬血藤開始收縮,陸續鑽入水下。水麵短暫平靜,隨即泛起波瀾。

先是大小不同的漩渦,同一時間密集出現。緊接著河水翻湧,水浪掀起數米,整條河似沸騰一般。

水下浮起暗影,是龐大的烏木樹人。

噬血藤抓住機會,爭先恐後纏繞上樹幹,彼此之間發生打鬥,扯斷不少藤葉。

塔裏法徹底蘇醒,龐大的身軀直立,抓住纏在身上的藤蔓,團成一團丟出去。噬血藤接連砸進水裏,飛濺起大片浪花。

“貿然造訪,很抱歉吵醒您。”雲婓示意魔龍降低高度,單臂一撐,飛身跳落。

塔裏法伸手接住他,笑著說道:“恭喜凱旋,英勇的年輕人。”

“我有事情請教您。”

簡短寒暄之後,雲婓提到此行目的,正準備取出寶石,一團黑影突然從天而降,扇動著翅膀撲向雲婓,是通體火紅的幼龍。

魔龍來不及攔截,當場發出咆哮,噴出一口龍息。幼龍避開龍息,轉頭就是一道火鏈。

兩色火焰遭遇,爆裂聲驚天動地。

幼龍繼續飛近,嘴角掛著火星,激動無比。完全是出於本能,雲婓單臂格擋,一拳將它揍飛。

“嗷!”

幼龍在空中翻滾,沒有受傷,鍥而不舍再次撲來。

雲婓看清它的樣子,感受到熟悉的熱量,料定它就是精靈送來的麻煩,也是當初那顆送走的龍蛋,半點沒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反而表情嚴肅,探手抓住它,將它抵在一臂之外,不許它再靠近。

幼龍不肯就範,揮舞著爪子奮力掙紮。實在掙脫不開,終於停下動作,發出委屈的叫聲。

“老實點,我鬆開你。”

“嗷!”

不料想,雲婓剛剛鬆開手,幼龍抓住機會,直接撲向他的腦袋,圓乎乎的肚子擠在他臉上,四隻爪子牢牢抱住,發出歡快的叫聲。

“下來。”

雲婓出聲警告,幼龍不予理會。

領主大人忍無可忍,雙手抓住幼龍,強行將它撕下來。手邊沒有藤蔓,扯下鬥篷將它裹住,包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一個腦袋。

“不許動,老實點!”

“嗷?”

四目相對,大眼瞪小眼,幼龍懵懂,半點沒意識到哪裏做錯。

雲婓感到頭疼。

這頭幼龍果然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