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那場雨下得很大,就好像老天狠狠的哭了一場,風聲大作,雷鳴徹響。

地上鮮紅的、暗紅的血漬被雨水衝淡,滲進土裏;那些屍體被雨水浸泡之後,加快腐爛。

放置不管,天氣越來越熱,會有瘟疫,於是,一邊打仗還要一邊清理屍體。

分得清臉的,身上有特殊物品或標記,隻要能證明身份的,都記下名字來,到時候家屬來找人,也好讓他們知道是死是活。

張昭妍的臉被一塊粗布遮住,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顧不得擦,從昨天下午到現在,一直在不停的搬屍體,燒屍體,盡量不去看不去想,可那死亡的味道就好像永遠都散不掉一樣,就這樣包圍著她,包圍著她。

突然起身的時候頭暈目眩,腳底不穩,被什麽動西絆倒,摔了下去,但卻不疼,身下有個軟軟的東西,低頭去看,是一個已經看不清臉的屍體,腸子從肚子裏流出來,死了好幾天,都變色了,血是暗紅色的,腸子是青灰色還散發著惡臭。

張昭妍瞪大著一雙眼睛,忘了呼吸。

“昭妍!”白瑾年從遠處跑來扶起她,看見地上的屍體,張昭妍還是一動不動的盯著,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不要看了。”

張昭妍回過身來,一把推開白瑾年,跑到遠處的一棵柳樹下狂嘔起來,吐出來的都是酸水,從昨天開始就沒吃東西,吃完東西,聞到屍體的味道就開始吐個不停,更別提看到了,所以幹脆不吃了,少她一個人的口糧,前線的戰友就能多吃一點,雖然也沒多少。

白瑾年在她身後安靜的看著,遇到自己之前還是個大小姐,雖然不是大家閨秀,但至少也吃得飽穿得暖,看她已經磨出繭的手,心裏一陣愧疚。

跟著自己到了千裏之外的杭州,吃了這麽多苦也沒聽她有一句怨言。

白瑾年不自覺的撫上她的背,輕輕的拍著,希望能減輕她的痛苦。

張昭妍直起腰,深深地吸了幾口氣,遠處,大家依舊忙著清理,“我沒事了,走吧。”勉強擠出一絲笑,那笑容裏有些蒼鬱。

走起路來有些搖搖晃晃。

“不要再去了,休息吧。”白瑾年拽住她。

張昭妍聳肩,轉過頭,指著遠處,“我說你啊,你看看那邊,還有那麽多屍體要清理,都已經人手不夠了你還要我休息,再說了,我看起來有那麽孱弱嗎!”她的語調又恢複了往日那個有點大小姐的囉嗦樣子。

白瑾年見她這樣,心裏輕鬆了些許,微笑著,“那就過去幫忙吧。”

各種軀體,長的短的,胖的瘦的,完整的殘缺的,新鮮的腐臭的。堆放在一起,變成一座座人山,周圍放了一圈柴,火把扔上去,幹柴遇上烈火,便熊熊燃燒起來。屍體燒焦的臭味被一陣陣的風吹走。

每個人都不說話,忙著手頭上的事情,沒有人願意打破現在的氛圍,心裏悼念著亡者,期待著戰爭的結束。

火燒了很長時間,風助長了火勢,最後燒成的灰還沒來得及收起就被吹散了,全都吹響敵營,彌漫在空氣中。塵埃落定般混合在土壤中,來年那裏的草木必將旺盛。

前線的槍聲日益變少,兩方都損失了不少人,但敵方恐怕更多吧。

日軍那邊,因為沒有及時處理掉屍體,已經有人染上了瘟疫,然後才想起來燒那些爛得露出骨頭的殘骸。

中國人更懂得未雨綢繆。

後方用草棚搭成的病房裏,呻吟聲此起彼伏。

前線的炮火聲也越來越少。

雲漢羲的傷勢沒有好轉,那天柴鴻羽打得太狠,使傷勢加重,幾乎隻剩半條命,傷口惡化。

“怎麽搞成這樣,不是說了他要好好休息。”衛生員幫雲漢羲處理傷口,嘴不停的說著站在一旁滿臉擔心的人,怪她沒有照顧好傷員。

“是,都是我不好,”看他後背觸目驚心的傷口,心裏難過,“他現在傷勢怎麽樣了?”

重新清理完傷口,上了些雲南白藥,包紮好,衛生員語重心長道:“本來休養幾天就可以,現在這樣隻能看他的情況,如果傷口繼續惡化就麻煩了,”停了停,把她拽到一邊,低聲道:“希望不要發展成破傷風,我們沒有藥了……”衛生員無奈的看了她一眼,有很多士兵都是死於破傷風,藥早就用完了,如果傷口沒有惡化是可以好的,可現在這樣,誰也不能保證了。

同情的看了一眼梅若君,對著昏迷的雲漢羲又是一陣歎氣,衛生員拿起醫藥用品走向別的病號。

梅若君呆在那裏,頹然坐在地上,額頭抵住床沿。

腦子裏一片空白,病房裏那些受重傷的人還在不斷呻吟著,但漸漸的,那些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微弱,直到聽不見,隻看見他們在那裏張著嘴,表情痛苦。

耳朵裏是嗡嗡的響聲,頭皮發麻。

從沒想過雲漢羲會死,就好像從沒想過父親會死一樣,可現在每件事情,都和自己想的不一樣,就算沒想過,也不代表不會發生。

突然覺得有人在動自己的頭發,抬頭看,是雲漢羲,像個小孩子一樣玩弄著她的頭發,用一縷長發纏在手指上,繞成幾圈。

“你醒了。”抓住他的手,貼在臉上。

“我猜,這場戰爭要結束了,隻不過……還有別的戰爭要來臨,或者正在進行著。”雲漢羲看著她。

“我們會勝利的。”下意識的握緊他的手。

聽著外麵時有時無的槍火聲,雲漢羲聲音細弱,“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好,等你傷好了咱們再去。”

雲漢羲嘴角扯出一抹似是而非的淺笑,搖著頭說道:“可我現在就想去了。”說著勉強起身,牽動傷口,疼痛不已,冷汗就冒了出來。

“我陪你去,你別這樣。”梅若君妥協,托人捎了口信給白瑾年和張昭妍,什麽東西都沒帶就跟著雲漢羲走了。

到那個地方的時候已經日暮。

雲漢羲很虛弱,不得不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放在梅若君身上。

梅若君支撐著他,咬著牙。

兩個人就像依偎在一起的戀人,背影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延伸到很遠。

“進去吧。”雲漢羲的眼神穿過小巷,一腳踏進村子。

他走得很慢,有些蹣跚,於是,她也走得很慢,有些蹣跚。

村子裏很安靜,戰爭讓這裏變得荒蕪,從進村到現在,還沒有看到別人。

梅若君不自覺的抓緊他的衣服,這裏是死一般的寂靜。

“別怕,村子裏還有幾戶人家的,隻是都沒出來,打仗之前,這裏就是個世外桃源。”不過現在不是了。

青石板鋪成的小路上有厚重的水汽,有些濕滑,走起來也要小心翼翼,不然很容易滑倒;野草從石縫和牆角裏奮力的鑽出來,為了爭取更多的陽光;還有那看起來滑膩的青苔,讓這裏變得斑駁。

站在一個院子門前,雲漢羲抬手推門,隨著一陣艱澀暗啞的聲音,門緩緩打開。

院子裏雜草叢生,前廳的門半掩著,兩扇門之前雖然是分開的,卻有蜘蛛網把它們連接在一起。

屋子裏一片狼藉,落滿塵土,是之前被日本人洗劫造成的,但其實,這套房子裏,沒有值錢的東西,隻有家具、被褥、鍋碗。

那些日本人啊,真的是哪裏都不放過,連這樣藏在山裏的村子也沒有幸免。到底還有哪個地方是沒有被日本人汙染的淨土?

梅若君拉起一把椅子,用手撣去上麵的灰塵,扶他坐下。

雲漢羲倚靠在椅子裏,有氣無力的說道:“這套房子是父親買下來的,夏天的時候我們一家人常常來這裏,他們打算老了以後就在這裏住下,可惜沒等到那個時侯……村子東邊有座橋,很古老,橋下的溪水很清澈,兩岸種滿了柳樹,有一棵最老的,很粗,柳條都垂進水裏了,以前我常常在那棵樹下睡午覺;村西挨著一座山,看起來不高,但爬上去以後也能累得你氣喘籲籲的,我們可以到山頂看日出和夕陽,嗯……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還是隻看日出好了;存北那邊有個水潭,那裏景色不錯,隻是周圍空****的什麽都沒有,到時候,要種滿梅樹才好,哦對了,剛才咱們進來的地方就是村南了。”

“我去燒點水。”等他剛說完,梅若君就低著頭跑了出去,靠在門外的牆上,擦幹眼淚,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

今天雲漢羲話很多,這讓她突然想起李嬸以前常說的一句話:人突然轉性,是要死了。

於是眼淚又止不住的流出來,怕他聽到,捂著嘴哭。

廳裏,雲漢羲呆坐在那裏,透過門看著天上漂泊的雲,被夕陽染成血色,深深歎口氣。

兩個人一牆之隔,卻各懷心事,不敢說出口的心事。

廚房裏的廚具還算齊全,做了壺開水,晾好一杯拿到前廳去了。

“我先去收拾一下屋子。”梅若君挽起袖子走去後院。

後院依舊滿是雜草,那幾間房裏也是亂七八糟的,把那些東西放回原位就花了不少時間,滿頭大汗的拿著一塊浸濕了的抹布到處擦。

也不知道忙了多久,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了,屋子裏煥然一新,隻是看起來有些空****的,隻有那些簡單的家具而已。

院子裏一片漆黑,天上星星很多,月亮已經升到正中。

走到前院,前廳裏麵依舊漆黑,怎麽雲漢羲也不點燈。

梅若君摸索著進去,眼睛適應了周圍的環境,走到雲漢羲身邊,剛想叫他,仔細聽,聽不到他的呼吸聲,心一下子提了起來,顫抖著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過了一會兒才感覺到他微弱的氣息,鬆了口氣,他隻是睡著了。疲累一下子襲來,抓著他的手坐在地上。

雲漢羲的手突然動了一下,感覺到有人握著自己的手,知道是誰,所以下意識的握緊。

梅若君起身,“你醒了?餓嗎?我去給你做飯。”從兜裏拿出剛才找到的蠟燭點上。

搖曳的燭火映亮了廳堂,雲漢羲的臉在燭火下更顯憔悴。

“不用了,我不餓,廚房地上有塊磚可以掀起來,下麵是個地窖,裏麵還有糧食,你餓了可以從那裏拿些食物出來。”

“我不想吃,”梅若君的口吻有些倔強,“後麵的房間我都收拾好了,我扶你過去。”上前攙起他。

雲漢羲的手很涼,躺在**,梅若君用被子把他密不透風的裹好,然後坐在床沿守著他。

他很快就睡了,或許是累了,或許是……沒有力量支撐自己清醒著。

夜深人靜時,梅若君拿著一把收拾房間時找到的胡琴,在漆黑的夜裏,深一腳淺一腳的向村東走去,雲漢羲說的那座百年的古橋和百年的古樹在那裏,柳樹剛發芽,一團一團絨軟的柳絮靜靜的待在那裏,隻等一場春風把它們吹散到天空。

站在橋上,斜倚欄杆,手指撥弄琴弦,發出單調的聲音,調整弦的鬆緊,望著偏西的月亮,幽幽歎口氣,握緊手中的琴杆,不急不緩的拉了起來。

馬尾多年沒有上鬆香,沒有那麽順滑,拉出來的聲音顯得那麽暗啞晦澀。

記憶裏,父親有空就會坐在院子裏拉京胡,邊演奏,嘴上也不嫌著,總要附和著調子哼上幾句,最常聽的就是《荊軻傳》,但那也隻是在人前罷了。

父親在人後,就總是拉那一首曲子,那首沒幾個音節,很短的曲子,裏麵卻藏著父親的心思,臉上總帶著國破山河在的表情。

梅若君眼神呆滯,目光沒有落點,自然而然的扯動起琴杆,手腕有些僵硬的動著。

戰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

《雲起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