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檀說著,對已經起身走過來的霍棠招招手,示意她在理療**躺下,“來躺下吧,哪裏不舒服?”

霍棠依言在臉朝下在**躺下了,“肩膀和頸椎,我合計著是不是有點勞損?”

蔣檀沒理她,試探著在她肩膀和頸椎上按壓了兩下,嘴上卻沒客氣,“你都能給自己定性了,還來我這兒幹什麽?”

霍棠跟沈驍說話的時候罹患選擇性社恐,跟別人可沒這毛病,聞言頂著脖子疼艱難地回頭扯了個厚臉皮的笑,“小姐姐怎麽這麽凶?”

蔣檀按她頸椎的手用了點力,“沒看出來,你怎麽這麽皮?”

霍棠猝不及防“啊”了一聲。她從招飛到畢業,從飛行學員到飛行員,尤其最近這兩年,在天上飛的時間跟在地上走的時間差不多,但這還是第一次來做理療,蔣檀那兩隻手指一掐上來,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是倆鉗子直接夾在了她頸椎上,激靈靈地打了個哆嗦,雞皮疙瘩瞬間就起來了。

蔣檀一看就樂了,“嘴上這麽皮,身體倒是老實得很。”

霍棠被她來來回回連掐帶摁疼得直吸氣,但疼也沒攔住她的嘴,“嗐瞧您這話說的,蔣大夫你說我們這孤女寡女的,這話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歧義?”

“歧義沒有,看你挺欠揍倒是真的。”

霍棠牙尖嘴利在航校的時候是出了名的,隻是到了第四旅才有所收斂,一個是的確對軍營有敬畏,第二個是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敢太放肆,但這會兒理療室就她跟蔣檀兩個人,還都是姑娘,本來也沒什麽好忌諱的,加上今天她又飛了失速尾旋心情好,一時間就有點得意妄為了……

至於蔣檀呢,從霍棠他們來報到的那天開始,她主要的工作重心就都放在了這群特訓班的隊員們身上,就如同那天複盤會上她對蘇團長講的,女飛裏麵,霍棠是她最看好的人。

因為看好而格外關注,關注得久了,就像霍棠母親當年天天給她“安利”沈驍一樣,潛意識裏,就覺得這不是個陌生人了。

連逗帶嗆的,倆人既沒人生氣,也沒人住嘴,一來二去,竟然就投脾氣對路子的混了個自來熟,蔣檀把她頸椎脊椎連著兩個肩膀手臂都從頭到尾按了一遍,“不是勞損,是肌肉粘連了。”

這四個詞觸及到了霍棠的肌肉盲區,她掙紮地回過頭,“什麽玩意?”

“就這兒,你自己感受一下,應該能感覺出來,”蔣檀邊說手指邊用力按壓她肩膀關節處,“這兒有個筋結。”

隨著蔣檀的揉撥,霍棠這才感覺出來,那裏好像鼓了個包,隨著蔣檀的動作被來回撥弄,每動一次她就覺得胳膊酸痛不已,她咬牙忍了幾下,到後來簡直覺得自己忍不了了,攥著拳頭齜牙咧嘴,“我去!不行了,太疼了!”

蔣檀放開她,“氣血不通,受涼,加上長期久坐——最開始是勞損,接著是粘連,再往後就該是頸椎病和肩周炎了。你才多大,這就要肩周炎頸椎病,老了怕不是要用護理床了。”

“不是,小姐姐——哎呦!”霍棠還沒出口的話都隱沒在了一聲吃痛的慘呼裏,蔣檀用她看似柔弱實則仿佛鐵鉗似的手在她那個筋結上重重撥了一下,霍棠疼得冷汗都下來了,“您這怎麽……一言不合就下狠手呢?”

蔣檀訓她:“小姐姐什麽小姐姐,我有名有姓的,你給我好好說話。”

霍棠抹了把冷汗,心有餘悸地嘀咕:“誰能想到講台上說話都不大聲的蔣大夫私底下這麽凶……”

蔣檀揉她筋結的力量輕了點,“叫檀姐吧。”

“哎,檀姐!”霍棠從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我這後麵怎麽治啊?”

“理療吧,筋結打開一點兒之後配合核心肌群訓練,最好的方式是你的訓練先停一段時間,這樣恢複比較快。”

“這個真不行!”霍棠一聽就急了,她甚至掙紮著想起來,但後背被蔣檀壓住了,“要停那就不是停一段時間了,檀姐你也知道,這集訓爭名額呢,我要停了我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蔣檀知道他們的情況,也不強求,說著從一旁放理療用品的櫃子裏拿了張一次性的按摩墊出來,拆開鋪在了霍棠的後背上,“那我今天先幫你按一遍吧,以後你每天訓練結束隨時過來找我,我等你。”

霍棠有點過意不去:“那多不好意思……”

她還沒不好意思完呢,就被蔣檀後麵的話給懟了回去,“但是你的這個情況,我得跟你們教官反映一下。”

霍棠啞火了半天,才在蔣檀給她按摩的大力金剛指下吊回了一口仙氣兒:“那倒也……大可不必?”

“他不會讓你停飛的,”蔣檀似乎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了,很確定地說:“一個個的鋼鐵戰士,這在他們眼裏不是個事兒。”

霍棠又疼又想笑,“這是反諷吧?”

蔣檀沒接她這茬,隻是囑咐:“可能是有點疼,忍著點兒啊。”

……霍棠忍了,但她真沒忍住。

蔣檀的手指已經夠嗆了,這還不算,她竟然直接用上了胳膊肘!一壓一按再往外用力一順……酸爽得不敢相信。

霍棠疼得滿頭冷汗,痛呼含在嗓子裏,傳說中的鋼鐵戰士鏗鏘玫瑰在理療**毫無形象地扭曲成了一條小蚯蚓……

“受不了了,疼死了我天……”

她說一句話喘了三口,後麵的蔣檀卻不為所動,“訓練那麽苦那麽累都能忍了,這點兒疼忍不了?”

“那能一樣嗎!”霍棠說話都帶上顫音了,五官皺成了一團,緩了口氣,十分誠懇地對蔣檀說道:“有一說一,我疼得都想打你你知道嗎?”

蔣檀用著巧勁兒給她撥筋,臉不紅氣不喘,連語氣都始終是溫和淡定的樣子,隻是說出去的話卻不那麽溫柔,“你不一定能打得過我。”

霍棠驚了,“現在都這麽厲害的嗎?航醫還上特戰課?”

蔣檀搖頭笑起來,“我的這點兒拳腳功夫是以前我男朋友教的。”

說這話隻是下意識地回答,可是等說完了,蔣檀原本還算鮮活的表情卻迅速沉寂了下來……

霍棠背對著她看不見,還挺八卦的,“你有男朋友?也是空軍嗎?”

“對,也是空軍。”蔣檀閉了下眼睛,遮住了滿眼的寥落和思念,沒再說話了……

疼到智力模糊的霍棠終於從那忽然而長久的沉默了嚼出了不對味兒,但神奇的是蔣檀放開她脖子胳膊肘轉到她肩膀的時候,她回頭的角度竟然變大了些,於是就更加用力地轉過頭去看蔣檀,看出她滿臉落寞的樣子,才反應過來自己問了不該問的:“那個,你們……分手了啊?”

——她可能是疼得腦子不太好使,沒反應過來她問了一句比剛才更不該問的。

蔣檀輕輕笑了一下,“他犧牲了。”

霍棠忽然破防了。

·

沈驍帶著技術部門分析的各項數據,換了衣服回空勤樓辦公室的時候,殲擊航空兵部隊的副隊長孟凱歌正坐電腦後麵寫材料,聽見開門聲抬頭看了一眼,“回來了,怎麽樣?”

沈驍在自己桌上拿起保溫杯接了杯水:“吐了倆。”

孟凱歌放開了鼠標,“誰啊?”

沈驍仰頭幹了半瓶子水,“侯勇和伊博延。”

孟凱歌對此感到十分意外,“這幾個女飛可以啊,居然都挺過來了!”

“不隻挺過來了,表現還都很亮眼。”沈驍把手裏的數據分析遞給了孟凱歌,自己回到辦公桌後麵,坐在椅子上開始拉抽屜找東西,那邊孟凱歌一目十行地看完分析嘖嘖稱奇,他這邊把東西翻得叮當亂響也沒找到想要的,頓了一下才想起來,“老孟,我那瓶藥油是不是在你那兒?”

“對啊,上次我腰疼你不是給我了嗎?”孟凱歌放下數據分析站了起來,走到沈驍身邊不確定地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你受傷了?”

孟凱歌反應過來了,“哦,霍棠啊?”

沈驍奇怪地看著他:“你在我身上按監控了?”

“那失速尾旋你就跟她一個配對兒了啊,剛下飛機就來要藥油,你沒受傷,那還不就是她?”

“那叫‘結對子’,再不然就是‘搭伴兒’,你會不會說話?照顧一下女隊員的情緒行嗎?”沈驍站起來不輕不重地給了他一拳,“別磨嘰,藥油呢?”

作為挨了一拳的抗議,孟凱歌把還拿在手裏的那幾頁分析數據拍回在了沈驍的桌上:“那玩意誰能成天揣身上?宿舍呢,等我晚上回去給你送過去。”

沈驍一怔,拍了下腦門兒——最近忙忘了,上次孟凱歌腰疼還是他在宿舍裏幫他抹的藥,為此還管廚房的大師傅要了一卷保鮮膜……

“誒,”沈驍叫住要回座位的孟副隊,“你把那卷保鮮膜也一起還我。”

孟副隊一時無語,真情實感地罵道:“鐵公雞變的吧你?!”

·

直到這次的按摩和烤電都做完了,霍棠也沒從剛才那猝不及防的紮心真相裏緩過神來,她一個肩膀連著半個後背都被蔣檀按得特疼,她自己都不敢碰,坐在**,看著蔣檀欲言又止。

蔣檀把按摩墊扔進了醫療垃圾桶,收拾了烤電的設備,直到她離開理療室,都沒再說過一句話。

霍棠心裏的抱歉因為蔣檀的離開而被拉到最大,她懊惱地拍了自己一巴掌,罵了一聲“讓你哪壺不開提哪壺”,穿好外套從**下來想去找蔣檀道個歉,剛要出門,卻跟又折了回來的蔣檀走了個對麵。

“你……”霍棠看見了她手裏的那兩杯據說每年銷量都能繞地球幾圈“香飄飄”奶茶。

蔣檀笑吟吟地看著她,“喝嗎?”

霍棠沒想到在這裏還能看見香飄飄,沒出息地結巴了,“你……你這是……?”

蔣檀非常熟練地刷刷兩下把奶茶杯打開,在飲水機下麵接了水,遞了一杯給霍棠,“喝點甜的心情好。”

本來霍棠也愛喝奶茶,就是目前所處環境條件不允許,但這會兒她心思卻無法放在奶茶上,杯子放在手裏她都忘了攪合,目光都在蔣檀身上,連說話也因為剛才的事兒而變得氣短了,樣子像隻小偷腥貓,“檀姐,你不生我氣啦?”

蔣檀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生你氣?”

霍棠不會勸人,說別的她能口若懸河,唯獨看人難過的時候想勸勸,絞盡腦汁也憋不出來什麽,因此也隻能幹巴巴地問她:“那你也……不難過了?”

“難過,”蔣檀也沒遮掩,“但是情感這種東西,總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越埋越深的。”

霍棠注意到,她用的是“越埋越深”,而不是越來越淡。

霍棠沒處過男朋友,說別的她其實無法感同身受,但是說“犧牲”,她卻有種微妙的共情。

航空兵每年都有死亡名額這不是秘密,霍棠在學校的時候,就曾學習過某某飛行員試飛犧牲的傑出事跡,她不敢問蔣檀她男朋友是幹什麽的,但既然用的詞是“犧牲”,那就一定是把生命獻給國家和人民了……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事,出事前可能也沒有任何預兆,很有可能就是蔣檀上午還在跟他說話,下午她的男朋友人就沒了。

霍棠這個局外人隻是腦補著想想都受不了,何況是蔣檀這個親身經曆的人……

她又陷入沉默,倒是蔣檀看她一直呆愣愣的,過來替她把奶茶攪了攪,“已經沒事了,也過去幾年了——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蔣檀換了話題,霍棠是鬆口氣的,否則的話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眼下的這種蓄滿悲傷的情緒,聞言立刻從善如流地下了台階,“疼,不是胳膊疼了,肉疼。”

“你活動活動我看看。”

於是霍棠轉了轉胳膊,又動了動脖子,“我脖子以前回頭回到這兒就疼,”她說著跟蔣檀比劃了一下,“現在已經能轉到這裏了。”

蔣檀看她木偶似的轉來轉去,笑了起來,順嘴逗了一句:“嗯,再做幾天理療說不定就能轉體360度了。”

霍棠把頭轉了回來,臉上多雲轉晴,“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