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覓是在第二天的中午醒過來的,所幸醫生擔心的感染和並發症等情況都沒有發生,她在裏麵住滿了四十八小時後,被轉到了加護病房。
因為周覓的情況特殊,大量輸血之後身體太虛害怕感染,加護病房這邊仍舊不允許探視的人員長久逗留,霍棠和秦知夏跟著護士一起將她往加護病房推的時候,她毫無力氣的手抓著霍棠的手腕,渾濁的目光緊緊地盯著霍棠,非常費力卻又非常執著地問她:“我師父……怎麽樣了?”
“他……”霍棠知道周覓醒來一定會問她陳川的事情,但她不敢說,醫生說周覓現在的狀態受不了任何一點刺激,所以在她還沒醒的這段時間裏,霍棠和秦知夏就已經想了很多應對的方法。
可是真到了這時候,想了無數說辭的腦袋卻是空白的。
不舍得告訴周覓陳川的死訊,可是迎著那雙眼睛,霍棠也不舍得騙她。掙紮到最後,霍棠隻能閃爍其詞地對她說:“他在……他在樓下呢。”
周覓渾濁痛苦的眼睛好像亮了起來,“他、他沒事嗎?”
霍棠扯了下嘴角,輕輕地低下了頭……
如果周覓現在哪怕有一點精神的話,她都能從霍棠的反應裏察覺出不對來。但她實在太虛弱了,甚至在霍棠剛剛低頭的瞬間,就精神一鬆,沉沉地又睡了過去之前,最後的一句話是極勉強的一聲叮嚀:“別……告訴、我家裏。”
……這話說晚了,第四旅其實已經找了周覓的家屬,也是直到這時大家才知道,周覓父母都已經去世了,她在多年前就跟外婆兩個人相依為命,除此之外,再沒什麽聯係緊密的直係親屬了。
可是老太太已經七十多了,怕老人家受刺激,營區這邊暫時也沒敢讓老太太知道。
誤打誤撞,倒是隨了周覓的心意。
霍棠連忙一疊聲地說好,在被推進加護病房之前,她看見沉睡中的周覓將緊縮的眉頭輕輕地鬆開了,隨即長長地歎了口氣。
秦知夏燒已經退了,這兩天折騰下來,她人瘦了一圈,站在外麵跟霍棠一起歎氣,“她連自己的情況都沒問……”
霍棠不無擔憂地點點頭。
“等她知道了陳教練的事情……不知道會怎麽樣……”
霍棠又長長地歎了口氣,“先瞞著吧,能瞞多久瞞多久。”
關於陳川,醫院這邊安排了屍檢,第四旅方麵通知了家屬,跟家屬溝通陳川的身後事,看是要扶棺回鄉還是要在部隊舉行葬禮,都尊重家屬的意願。
陳川的妻子叫史蕾,跟陳川結婚二十五年,家裏有兩個孩子,大兒子剛畢業,在一家IT企業工作,小女兒恰好今年高考。
霍棠不敢想象猝然接到丈夫犧牲的消息,對這個家庭來說會是怎樣的晴天霹靂,隻是後來聽說,史蕾說丈夫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給了部隊,最後這一程,大概也是不想離開這個他為之奮鬥奉獻了一生的地方的,而且應該也舍不得他的這些老戰友,所以家裏還是決定在平州舉行葬禮。
隊裏要派人去接,史蕾卻說不想給他們添麻煩,跟兒子連夜坐火車趕了過來,隻是沒敢告訴還不到一年就要高考的小女兒,怕爺爺奶奶那邊不小心哭出來露餡兒,史蕾離家的時候,把她交給了外婆照顧,隻對她說要去平州看看爸爸。
聽說小姑娘還很期待地讓媽媽看到爸爸之後給她發視頻,最好是爸爸站在戰鬥機前麵,賊帥的那種。
在知道這事兒之後,連孟凱歌都破防了,營區裏麵搜集了陳川在殲擊大隊訓練和出任務期間所有的生前影像,殲擊大隊的二十幾個人連夜在所有錄像中找合適的、能暫時以假亂真騙孩子的內容,隻是陳川一直很少在隊裏提家人的事情,找到最後,唯一還能貼得上邊的,竟然是他在飛機失事前跟周覓的那段對話——
“你總這麽直男,還八百年不回一次家,回頭兒師娘該不喜歡你了。”
“小破孩兒張嘴閉嘴就喜歡了?你知道什麽是喜歡?我跟老婆感情好得很,早過了你們小年輕那個需要親親我我才能維護關係的階段了!”
“這一聽您說就知道您肯定就是從‘小年輕親親我我維護關係’過來的!”
少小離家,老了卻再沒能回去。
少年夫妻,到了兩鬢斑白的年紀,也沒了伴兒……
為了照顧家屬的情緒,屍檢一直等到史蕾母子來了,見了陳川最後一麵的時候才開始,因為霍棠一直待在醫院,史蕾母子過來的時候,是她陪著去看的。
生前總愛嘻嘻哈哈的陳川,從冒著寒氣的冰櫃裏推出來的時候樣子算不上安詳,飛機失控下墜時帶來的強大離心力造成了皮下出血,陳川身上淤紫的斑塊從手背一直蔓延到脖頸,看上去觸目驚心。
霍棠扶著史蕾,親眼看著她在丈夫麵前強撐著堅強,壓抑到渾身顫抖也不哭一聲,後來被扶出了太平間,踉蹌著往樓上走的時候,人卻摔倒在台階上。她把拳頭放在嘴裏咬,以此來止住自己的嚎啕,兒子泣不成聲地抓著她的手讓她鬆嘴,可她卻聽不見似的,兀自坐在台階上,縮成一團,哭到抽搐,把自己的拳頭咬得血肉模糊,誰勸也不肯走。
霍棠後來實在看不下去,蹲在她身邊把自己的拳頭伸出去,因為陳川當過他們的教練,她和秦知夏左旋都管史蕾叫師母,“師母,你鬆開,你別咬了,師父知道得多心疼啊……要不你咬我,行不行?你咬我吧?”
史蕾一手緊緊地環抱住自己,一手仍舊咬著自己的拳頭不肯鬆手,任誰說了半天也沒用,直到半晌之後才勉強僵硬地鬆開了牙齒,搖頭呢喃著斷斷續續地對霍棠說:“不能、不能咬你,不能……老陳說、說飛行員不能有傷,有傷就飛不了了……”
就這麽一句,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都崩潰了。
兒子勉力將史蕾攙扶起來,狠狠地抹抹眼淚,一聲不響地架著母親,步履蹣跚地走了。霍棠看出來那個歲數跟她差不多大的男生是怨他們的,他怨父親將一輩子的精力都放在了熱愛的飛行事業裏,將家交給了母親一個人苦撐,也怨這個讓父親為之奉獻一生的地方,最後隻讓他領回了一個渾身冰冷氣息全無的父親。
當時飛機的黑匣子還沒找到,周覓每天幾乎也都在昏睡,沒人知道飛機出事時在陳川匯報了坐標之後發生了什麽,但幾乎所有人都能猜得出來,像陳川這樣飛行經驗無比豐富的英雄飛行員,不可能在飛機下墜的途中束手無策,他沒了,周覓卻活了下來,一定是他在最後的時間裏,把最大的機會讓給了周覓。
他的兒子當然也知道這些,他當然明白父親救人犧牲可歌可泣可敬,但是這件事對他而言,無論加上多麽美好的形容詞,也改變不了一個事實——他的父親,為了救別人,死了。
他沒有母親那麽懂事,也沒有曾看過的新聞報道裏別人家屬的那種情懷大義,他隻是個小人物,每天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生活,想讓家裏的日子過得更好。他隻想家能團圓,隻想父親能回來,可是那個眼看就要光榮退休,說準備了一肚子的話都要等他娶媳婦兒的那天站在舞台上“告白”的男人,卻再也回不來了。
可這是父親的選擇,他沒法恨誰,心裏不甘的怨懟在父親曾經熱愛的土地上、在與父親朝夕相處的戰友麵前也不能表現出來,他作為如今家裏唯一的男人,甚至不敢哭,因為他現在是母親唯一的依靠,他必須結結實實地撐著母親,就像曾經走過的二十幾年裏,父親所做的那樣。
一起過來的孟凱歌啞著嗓子跟他們說對不起,痛苦失神的母親被兒子扶著繞開了,後來史蕾母子離開了醫院,法醫開始屍檢,陳川的遺體告別定在了一周以後。
在加護病房睡到第三天的時候,周覓徹底醒了。